协议丈夫
作者: 尹德朝
一
聊婕接到那个陌生电话时,正与冯总从一家私人小放映厅里走出来。这是冬季一个周末的夜晚,寒风凌厉,路灯昏暗。电话里一个自称是刑警支队的人,询问她明早能否过来一下,协助他们调查一桩刑事案件,并说了公安地址。她立刻就把电话挂断了。手机里常有官方信息告诫民众:但凡自称公安部门的都是诈骗。但是这个电话很快又打过来:“聊婕同志,您对我个人的身份存疑可以理解,我的警号是2378XX,您可以上警民监督网上查。这样吧,我们也可以通过您的单位或社区过去找您面谈,好吗?”
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到底什么事呀?”她开始半信半疑。
“刚才说过,希望您能协助公安调查一桩刑事案件,维护社会稳定是咱们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嘛。”
“什么案情?”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您最好还是过来一下吧。”见她没有挂电话,对方还是透露说,希望能协助他们辨认一个死者的身份。
“死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死者生前有过一段婚姻,疑似与您有关,这或许可以成为案情的一个突破口,我们见面再说吧……”
“无稽之谈!我从未结过婚。”对方话没说完她再次挂断电话。荒唐,简直太荒唐了。她很愤怒,同时又感到自己浑身一阵阴冷,莫非自己被鬼缠身了?刚才她看的是一部韩国惊悚片,银幕里那些嗜血的灵异尚未淡出大脑,现实中又是什么死人啦,解剖啦,莫须有的婚姻啦……这门里门外阎王小鬼真真假假铺天盖地,搞得她一时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她只有紧紧抓住身边冯老板的一条胳膊,算是得到些微弱的依靠和安慰!
冯老板正在一旁抛食纸盒里的爆米花,准确率仅有百分之十,好似一只类人犬乐此不疲地自我训导。这人曾是矿区一个外聘司机,也不知怎么一夜暴富了(有人说近期他得到一笔巨额赔款,也不知真假),眼下正处于财色双收,得意忘形之时。他见聊婕惊恐不安,暂停进食,问:“怎么了?脸色咋这么白,谁打的电话?”
聊婕说:“说是公安局刑警支队的。简直莫名其妙,我还没结婚呢,横空飞来个老公,还是个死的。今晚可真见到鬼了。”
“公安局刑警支队?你可别吓我。”冯总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你不会扯上什么命案吧?你还有什么瞒着我?我现在事业蒸蒸日上,可陪你玩不起呀。”
聊婕惊愕地看他道:“你怕什么,咱俩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感到挽着的这条胳膊正在向外抽动,躲躲闪闪地想离开她,这一细微举动骤然加剧了她的孤独和无助。她愤然推开他,弄撒了他手里的纸桶,爆米花散落一地,满世界都是爆米花的味道。
这老男人追了她两年,一度穷光蛋的他,誓言愿为她一生赴汤蹈火。一言为定。这是他的口头禅。如今他财大气粗,她却感到靠上的这只肩膀一点也不厚实。这电话来得真好,瞬间就让这个并无什么担当的人现了原型,不然今晚她的处女之身稳妥会成为他的美味夜宵。
冯老板似乎意识到自己本性暴露得有些为时尚早,到了嘴边的肉怎么可以轻易让她飞走呢?他赶紧重操甜言蜜语的老套路加以挽回,拍着袖口尚未摘牌的西装:“没有事的,哥哥我永远做你的保护神,与你生死同榻,与魔鬼共舞。”
聊婕冷笑道:“感谢你今晚陪我看电影,也感谢刚才的电话。我疑案缠身了,不连累你,就到这儿吧,再见。”聊婕转身就走。
“别别,你我风雨同舟,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别再趁火打劫了,求你。”聊婕只管往前走。
冯老板紧追不舍:“我还是那句老话,为了你,我会赴汤蹈火,一言为定……”
她放慢了脚步,她毕竟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女人,既扛不住男人的花言巧语,也弄不清世上的是是非非,加上此刻她胆怯又无助,明知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被欲望包装的所谓爱情,但此时充斥在她四周的魍魉鬼魅,实在让她无法充硬,她就像一根落水的草,不管眼前是个什么物体,能靠多久是多久。
冯老板见聊婕无声,感到希望尚在,疾步上前说:“我看咱们过于敏感了,以我的经验,不是诈骗就是恶搞。”
恰巧这时手机又响起来,声音就像一个炸雷,吓得聊婕浑身一抖。
“我来。”冯老板侠肝义胆地接过电话,欲劈头大骂一通:“你他妈有病……”他刚一张口,瞬间舌头就僵在嘴里,腰一下就软下来:“好好,对不起……”
冯老板很是机械地把电话还给她。对方正言道:“聊婕同志,请不要再挂电话,死者的结婚证件是真是假,我们正通过民政部门加紧核实,但不管你与死者有没有关系,还是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调查,澄清事实对你也有好处。再说共同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犯罪是咱们每个公民的义务。你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过去找你,我们有你的住址登记……”
她索性拉黑了这个手机号码。这夜,她和衣而睡,身后被冯老板硬邦邦地顶了一夜。他最终也未能如愿,凌晨扫兴而去。她并非恪守节操,只是忽然觉得人要是虚假造作不踏实,什么财富啦地位啦,统统都是垃圾。
二
清晨,门铃响起来,这是聊婕意料到的,她隔着猫眼见社区戴红袖的大妈领着两个民警站在门外。她打开门站在门口。两人出示了警察证,一个中年姓王,一个青年姓刘。
“就在这说吧。”聊婕披着睡衣双手抱胸,没有想请他们进去的意思,再说屋里也很乱。靠前站着的中年人说:“我们昨天打过电话,感到您不是很配合,只好上门打搅了。”
中年警察灰色头发稀稀疏疏,表情冷漠。身后青年人二十刚出头的样子,身着崭新的警服,警衔和领带一丝不苟,好像是个正在过制服瘾的警校实习生。
聊婕依旧堵在门口:“我说过,你们找错人了,我从没有结过婚。让我去见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死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女孩子的感受?”
警察一时无语。
站在一旁的大妈眨着混沌的眼睛,来回看着他们:“姑娘,他们可是真警察。时常来咱小区,为群众做了很多好事呢。打黑除恶,为民除害,咱们社区居民都有义务。”
聊婕懒洋洋冷笑道:“大妈,这跟他们是不是真警察没有关系。”
中年警察道:“同志,就算找错人,我们也要弄清找错的理由,缩小排查范围,这是侦破案子要走的基本程序。做个笔录,例行公事,我们回去也好交代,是吧?”
她发现年轻警察正越过她的头顶,朝屋里张望,猜想里面可能藏着什么逃犯或情人什么的,她顿生厌恶:“没有这个必要吧。”随后缩身欲关门。
大妈有点看不过去了,大声说:“瞧你这丫头,怎么不识相,说好听点你这里叫不懂礼貌,说重点叫妨碍公务,人家可是为民办事。”
她一向对大妈这类人没有好感,当下最能疯的就是她们,什么碰瓷啦,小偷小摸啦,都有她们的身影。此时大妈一插话,她立刻火起来:“关你什么事?你少扣帽子,老太婆!”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一个小丫头……”大妈的嗓门真大,把楼上楼下的人都惊动了。
中年警察抬手拦住老人:“大妈你安静。”
“你说现在这年轻人呦,啧啧啧……”大妈咬牙切齿直摇头,看着俩警察。
中年警察也明显不耐烦了:“好吧,你要是不嫌事大,那就在这谈吧,真费劲。小刘,你给她说。”他半是命令地叫年轻警察开始工作。自己掏烟一边抽起来。
“我们给您打了很多次电话。”年轻警察翻开一个纸夹说:“您总是回避。是您丈夫的事……”
“我给你们说过,你们搞错了,我没有丈夫……”
年轻警察忍不住提高声调:“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我们在执行公务,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刘你耐心点。”中年警察在一边道,又对聊婕说:“如果你要是觉得这里也不方便,我们只好强制带你去警局了。”
“我不去。”聊婕的声音明显软下来。
大妈挑了一下嘴角,斜眼看着聊婕,像是在说,这下你不硬了吧?等进了局里你可就牛不起来喽。她见彼此都这样僵着,又说:“我说姑娘唉,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就别死心眼了,好好配合警察,你拧不过人家。你说一个姑娘家家的要是上了警车,叫旁人看见又怎能说得清,别再丢人现眼了。”
聊婕看了大妈一眼,觉得她说得有理。
老警察也开始打电话,说派两个女警过来,要搜房还是怎的?
她怕了。租房里一个妙龄女子大清早被警察带走,这下可丰富了街坊四邻的饭后茶余的口舌了。算了,能说清的赶紧说清也是好事。
聊婕便侧身让他们进了房间。大妈也想跟着进来,中年警察拦住她说:“大姐你暂时没事了。让你费心了,有事我们再找你,好吧,多谢了。”
大妈嘴上说好好,却有些不情愿离开,也不知是不放心这丫头胡来,还是担心警察把她带走,一步三回头地下楼。聊婕看一眼楼道,感到大妈的脚步在下层原地踏步。
屋里很凌乱,空间混合着洗发水、香烟和年轻女人身上的味道。两个警察分别坐到一个旧沙发和一张塑料椅子上。进门便是客,这是家里传给她的好习惯。她找出一次性纸杯给他们斟水:“您二位也别介意,现在骗子太多了。”
“可以理解,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忙,骗子总喜欢找年轻女子下手。”年轻警察吹着纸杯里的茶叶笑说。中年警察提示他:“闲话少说,开始吧。”
于是年轻警察打开手里的记录本说:“死者叫马旭国,你认识吗?”
聊婕摇头,但又似乎感到有些熟识。
他把夹在记录本里的一张照片拿出来给她看。
这一看,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手里的纸杯差点掉到地上。
“他死了?怎么会呢?”她放下水杯,惊讶万分地端详着照片:“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她感到鼻子有些酸,一汪泪水含在眼眶里。
“很抱歉,节哀。”小警察说。
“是这样。”中年人放下水杯,“本来应该是煤矿上的一起普通的事故,他的家人领了矿上的高额赔偿后,正准备处理后事,又发现他还有一张大额保险单,便去了保险机构申领死亡赔偿,结果保险员发现死者身份证与保险单上的照片不一致,便报了案。这在矿上不算个例。接案后我们管控了尸体并对死者的住处进行了封闭,找到了你们的合影照片,还有一个结婚证,当然是否伪造还有待查实。关键是,我们发现他并不叫马旭国,他叫罗宏新。”
聊婕捏一把鼻涕,开口问道:“他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亲人,他的亲人都在乡下,也只有一个老母亲。她母亲知道吗?那得多伤心呀。”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案件的调查有了突破性进展。中年警察轻松地站起身,很绅士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聊婕接过纸巾说。我能帮你们做什么?聊婕一脸的愁苦,声音细软了许多,她回避着中年警察暧昧的眼神。中年警察夸张地做了下深呼吸,说:“你是唯一能确认他身份的人,他叫罗宏新,是吗?”
聊婕点点头。两警察对视。中年警察说:“麻烦你再去一下停尸房,做进一步核实可以吗?”聊婕又点点头。
中年警察说:“不过这是一具面部模糊的尸体,你要有心理准备。”
三
两年前那次潼菱煤矿之行让聊婕感触颇深。她是在与冯岗的交往中认识马旭国的。作为人寿保险推销员,煤矿自然是她的首选。置身于高风险的劳动群体,保险行业本应如鱼得水,事实上这只是她的主观臆想,买她保险的人并不多。一是来此地销售保险的同行较多,竞争激烈到破了底线(有的女人甚至以身相许);二是矿工普遍文化水平较低,对保险受益认知不足,大多对此行业持不信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