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之吻

作者: 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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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葛路村的歪头牵了一匹黑马来大洲村叫卖:买马吧,一匹驮货的好马。

歪头叫卖了几个村子,也无人买。他是一个驮货人。货物堆在马背上,他牵着马往山上赶。他戴一顶肥耳长帽,甩着一根棕绳,穿行在高山林间小道。灵山以北有许多高山小村,不通公路,重货便由马来驮。如水泥,粮食,化肥,电视机,冰箱。山高路陡,马走走歇歇,一天驮不了三趟。前两个月,歪头去五羊山驮货摔了一跤,髋骨摔坏了,他再也干不了驮货的营生。他有四匹马,剩下最后一匹黑马没卖出去。

村里没有驮货人,谁会买呢?十几个中年男人围着马,仔细地打量,七嘴八舌地议论。“马不如牛好,牛可以耕田,即使有一天耕不了田了,牛肉还可以卖个好价钱。”有人说。南方人爱牛。

“母牛产崽仔,一头牛崽仔至少卖三千块,少说三年产两胎。”

“马爬山有耐力,腿脚好,驮起货来像拖拉机。”歪头拍拍马臀、马腿,嘴角滑着纸烟,说。

“这匹马毛毡毡(方言:指体毛不顺不滑),肩胛骨耸出来。你以马为生,又怠慢了它,说不过去啊。”有人尖酸地数落歪头。歪头尴尬地笑,牵着马沿村街往下街走。

马确实毛毡毡,皮骨嶙峋。马脑门和脊背上有许多白皮屑。马掌钉磕在水泥地上,咯噔咯噔作响。马甩着尾巴,拍打苍蝇。天气热,苍蝇追着马。马走到社公庙,不走了。歪头拽了拽马绳,马还是不走。它昂着头,嘶咴咴,嘶咴咴,低声嘶鸣。歪头甩了它一鞭子,它踏了踏蹄子,还是不走。

社公庙并无庙,只是一个地名。在五十年前,这里是有一座小庙,供人祭祀土地神,庙倒了之后,也无人翻修,垦了一块平地作晒谷场。晒谷场分出东与北两条路,往东连接村街,往北伸入山谷。山谷与山谷之间有一条河,河宽阔但水清浅,称之饶北河。水坝截河筑湖,湖名樟湖。湖水外引,泄水发电。在樟湖卖土特产的撇角,骑一辆摩托车去杂货店打牌,穿过社公庙,见歪头抽鞭子体罚马,他停了下来,说:歪头,马虽说是畜生,但也知道鞭子打在皮肉上的痛楚,它是不会说话,你养了它就该知道它在想什么,它不走了,你还鞭抽它,你也不想想它为什么不走了。

我抽它,还不是想早赶路,卖了它。歪头收了鞭子,委屈地说。

歪头,谁人不识。不是因为他是驮货人,而是他的头一直往右边歪着。歪着头走路歪着头看人歪着头说话歪着头吃饭歪着头睡觉。歪着头白眼,别人看不见。

耕田人卖了犁,驮货人卖了马,打铁人卖了锤,这个作式让人看不懂。撇角架开双脚坐在摩托车上说。

这可是一匹好马,我四匹马中最好的一匹,可偏偏卖不出去。歪头说。

识牛容易识马难,南方人不养马,有几人会识马呢?撇角说。

善跑,起重爆发力大,耐力好,这就是好马。歪头说。

你说的不是马,是脚夫。你把马当作脚夫看了。撇角揶揄说。

两个人扯来扯去,扯白(聊天)了好久。歪头说,你在湖边开饭馆,也可以开个跑马场,互相带动,你买去,我价钱低一点。

没养过马,养不好。撇角说。

养马不是问题,你有心养一匹,上手了,再多买两匹,开个跑马场。歪头说。

歪头的说法,让撇角有了养马的心思。撇角骑着摩托车,往回折。歪头赶着马跟着。马啪嗒啪嗒地晃着步子,昂着头咴咴咴咴嘶鸣几声。

马有些瘦,还肮脏,浑身散发草酸的臭味。撇角的老婆爱英见了马,拿出一块苍蝇拍,给马打蚊蝇,一拍打下去,蚊蝇血斑斑点点印在拍子上。爱英说:苍蝇都结团了,马怎么受得了,马遭罪,人也遭罪。

樟湖四面环山,高阔的峡谷如一架水车,水汩汩注入湖中。湖边住着三十余户人烟。撇角在外打了八年工,年年正月出去腊月归乡,钱却积余不了。爱英心疼自己男人,说,忙死忙活,年年空手回家,不如回家卖土特产,还落个自由自在。撇角清了自己的屋子,开了一间店。爱英在网上卖货,他去收货。他收芝麻、辣椒干、葛粉、绿豆、黄豆、高粱、荞麦,收番薯粉、番薯粉丝、陈年高粱烧,收手工茶叶、金银花、皇菊、山茶油、豆酱,收土鸡蛋土鸭蛋、土蜂蜜。他骑摩托车去各村各户收。他熟门熟路,他知道谁家有什么土特产。他也自己晒鱼干,晒豆角,晒山蕨,晒梅干菜,晒萝卜丝。他知道哪些东西好卖。

闲余,他喜欢打窝龙。窝龙是一种过炸的牌法,四个人打五副半牌,有压必压,七个头开奖,各打各,个人计分,打一把牌要八分钟。打窝龙,时间过得快,一个下午玩不了几把牌。杂货店有四张牌桌,每天下午坐满了人。村里人都喜欢打窝龙。打窝龙不要记牌,技术性不高,凭手气。有了马,撇角很少去打窝龙。马聪明,有性灵。扑克牌让人赌气,磨人干劲。撇角每天早上喂马,喂麦麸豆麸。麦麸是他自己磨的,掺豆麸,搅拌起来,倒在石槽里。马看到他端着畚斗走近马厩,就踢起蹄子,嗒嗒嗒,昂起头甩动,垂着的尾巴扬起来,圆圆的眼睛鼓起来,舌头舔着嘴巴。撇角嘘嘘嘘吹口哨,托起马嘴摸摸,又摸摸马脖子,把麦麸倒下食槽。

马厩在屋后的菜地边角,是撇角自己搭的,八根木柱,盖芒草,门和大窗户对着通风。吃了麦麸,撇角赶着马在峡谷遛一圈,他骑上摩托车外出收货。峡谷里荒草茂盛。马也不用人看守,自己吃自己睡,到了傍晚,自己边吃草边回来。

一日下午,暴雨如注,溪水吞泄。雨顺着山势泼下来。马没有回来。撇角担心马受到惊吓,乱跑乱闯,他骑摩托车去找马。峡谷狭长。他骑到山坳口的大草坪,见马站在草地上,仰着头,垂下尾巴,岿然不动。他惊呆了。他从没发现自己的马如此俊美。马肥壮而匀称,四只腿脚如四根木柱夯在大地上,雨水浇在马背,顺着腹侧淌流,油黑的体毛如瀑帘,头高昂如铁墩般雄俊。他吹了吹洪亮的口哨,马咴咴长嘶了起来,向他奔了过来。

山中暴雨肆意。撇角抱住了马头,摸摸它淌着水流的下颌。

回到家,撇角一身透湿。撇角没有马刮器,他用猪鬃刷给马刷身子。他还没给马刷过身子。猪鬃刷柔软,又略显糙,马被刷得身子麻麻痒。马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抖着一对小耳朵,轻轻地踢着蹄子。他刷马头,马便低着头,一动不动,鼻子呼出热烘烘的鼻息。他刷马脖子,刷马腹部,刷马臀部,刷马尾巴。马很舒服地站着,打着响鼻。

撇角有午睡的习惯。给马刷了身子之后,他不午睡了。他每天去溪边给马刷身子。他给马洗脸,给马浇一身的水,用猪鬃刷刷一遍马身。刷了五次,每到晌午,马自己走到溪边等撇角,见撇角端着脸盆出来,它咴咴低嘶,兴奋地甩着尾巴。马刷了身子,自己去峡谷吃草。马小跑而去,扬起鬃毛。它矫健沉稳的身影在峡谷小路时隐时现,在撇角的视野里,山峦也变得时高时低,似乎是时而抬升时而沉降。

撇角觉得奇怪,马是站着睡觉的。在不被人惊扰的情况之下,马可以随时随地睡觉,即使是在走路而突然停下来时,马也瞌上眼睛,原地踢踏脚步。

有一次,一个养牛人对撇角说:马不驮货,养马亏本太大,不如养牛。

马有多神奇,你养牛没养过马,你不知道。撇角说。撇角领着养牛人去看看马厩,说:我几次见马睡觉,都是站着睡的,以为马在打瞌睡,其实马原本就是站着睡的。我没清洗马厩,马一直站在,我清洗了马厩,马就躺在地面撒欢,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马太难伺候了,牛在泥浆里打滚,在牛粪堆里睡觉,牛走出牛圈,半个身子都裹着牛粪。养牛人说。

你这个话在理,牛随遇而安。但也不在理。撇角说。

怎么不在理呢?养牛人疑惑地问。

马不在肮脏的地方睡觉,说明马是高贵的动物,高贵的动物都是孤独的。我发现马在深谷待上一天,也难得嘶叫,它顾着自己吃草,自己溜达,自己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睡觉。马即使回到马厩了,马厩肮脏,它也不躺下去,它也不咴咴嘶鸣,它像一个处子。撇角说。

因为养了马,撇角有了很多事做。他清理马粪,磨麦麸。爱英有些埋怨。爱英说:伺候马比带孩子还上心,把马当个宝了,一个月下来,光麦麸花费两百多块钱,马养了半年,没赚上一块钱,也不去找货让它驮,至少也得驮出麦麸钱。

撇角只有嘿嘿傻笑。他摊摊手,说,我也不打牌了,又不乱花钱,养一匹马也就相当于多个朋友,招待朋友也得添酒菜。

爱英对撇角说,早先,你打算建个跑马场,这么宽的湖边,很适合跑马。

再买两匹马,就可以圈跑马场,我想了想,不是有马了就可跑马的,还得请个教练,我不放心的是万一有醉酒的人骑马,发了疯似的跑,落进湖里,那是害人命的事。撇角说。

那马也不能这样一直养着,一年多花费几千块钱,哪是我们这个家底支出得了的。爱英说。

牛拉犁,马驮货,这个道理我懂。可这么漂亮的马,给别人驮货,我哪舍得呢。驮货是马的命,但我们的马高贵,高贵的马不应该去驮货。撇角说。

爱英说归说,还帮着磨麦麸。爱英往石磨孔添麦子豆子,撇角磨石磨。两人又说又笑。磨了麦麸,撇角拉出塑料水管,给马厩冲洗。扫出来的马粪堆在山边岩石晒,晒个三五天,撒进菜地肥地。

一日,樟湖来了一个钓客。钓客牛高马大,看起来有些粗野,络腮胡子遮了半个下巴。他见黑马在湖边喝水,他解下腰带量马的身高和体长。他很客气地给撇角散烟,问:这匹马养了多久了?

养了十一个月,是转手买来的。撇角说。

钓客托起马嘴巴,手伸进马嘴巴,摸了摸,说,你这匹马可是一匹难得遇见的好马,万里挑一。

你识马吗?我不识马。以前那个马主,脾气暴躁,抽自己的马像抽死蛇,我碰上了,就买了回来,本想办个养马场,我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你怎么看出我的马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呢?我知道它很聪明,它远远地听见我口哨声,就会朝我跑过来。撇角说。

你看看啊,它身材匀称修长,就反应迅速灵敏;耳朵紧凑耳扇小,耳小就是马肝脏小,小肝脏的马很会理解人的心思;它鼻子大,鼻大就是肺活量大,可以长途奔跑。马跑长路,驮货,不仅要马的腿脚骨好,没有大的肺活量,也跑不了。你再看看,这匹黑马油光水漉,很易长膘,是它消化吸收器官功能好。它的眼睛大如灯盏,表明它心脏大,心脏大也就胆子大,响雷发大水烧大火,它都不会害怕受惊。虽是早上用了食,但也隔了一个时辰,它胸脯像羊皮鼓一样直挺,筋肉绷了出来,口色鲜艳像女孩子抹了唇膏,体质强健。你看你的马屙尿,尿水直拉拉冲出来,这是母马体力充沛。你摸摸它的头,它的头高俊但脸部瘦削,眼下肉却鼓鼓的,这样的马,高贵却性情温和。钓客很细心很温情地对撇角说。钓客摸着马的脸,摸着马的身子,满眼露出艳羡。

撇角很惊讶地看着钓客。撇角看不来马,不知道自己的马好在哪里。他是第一次听懂马的人讲自己的马。撇角问钓客:你怎么懂这么多呢?你养过马吗?

钓客说,我何止养过马,我在东北的一个马场生活了十二年,骑马打猎、赛马、驯马,我都干过。钓客扬起眉纹,说得很有兴致。他又说,这几年,在东北很难讨生活,我辗转来到上饶开出租车了,再也没见过马了。

你这一番马经,值得我中午好好敬客,你钓了鱼,我们中午好好喝一杯。撇角说。

喝着酒,两人都有了说话的兴致。钓客酒量好,一两杯的酒满口吞。你来我往,喝了八杯酒。钓客说,你的马美中有不足,确实有些惋惜。

撇角心里一惊,问:有什么不足呢?

也不算是不足吧,是我太晚见到这匹好马了。钓客说。

有什么说法吗?撇角问。

你这匹马刚到了盛年,我上午摸了马嘴,估计你这匹马有十五岁了。马十五岁,相当于人的中年。钓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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