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栖
作者: 陈宏伟
1
我刚从学校毕业,回到老家寨河镇,陪伴我四年的寝室铺盖都没拿,连同一只不锈钢保温饭盒,全都留给了学弟。记得学弟满口答应给我捎回来,但从那时至今学弟遁入人海一直失联。罗兰的行李太多,两只大皮箱,还有一台486奔腾电脑,主机、显示器和键盘在寝室散落一地,我拎的全是她的家什。前途一片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又时时担心罗兰会怀孕,我为此深陷焦虑。就算蒙头大睡,也如同假寐。父亲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冷着脸说,十八岁算成年,我养你到二十一。我睁眼看了看,庆幸罗兰并不在旁边。我对得起你,该给我滚了吧!陈坪就这样下了逐子令。
我带着罗兰仓皇上路,如同私奔。第一站是X市的淮河饭店,如果不成,就打算南下广东。我的毕业证里夹着一封推荐信,写给淮河饭店的总经理阮大珍的。我不确定它能否奏效。上学期间有时凌晨三四点钟从X市下火车,我就会蹿至淮河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坐等天亮。它的标牌书法来自省书画院的名家之手,霓虹闪烁,成为一道醒目的地标,于我而言它就是没钱开房的避难所,兜里或许还有一叠纸钞,但它们每一张都各有用处,不容许我胡乱挥霍。
上午十点多钟,我们坐着大巴车摇摇晃晃三个小时,才抵达X市,找到淮河饭店的总经理室。这是一幢1970年代的青砖老楼,被命名为一号楼。东侧一半是淮河宾馆最为廉价的房间,只需六十元即可住上一晚,西侧作为饭店的办公区。虽然只有四层,但楼体特别长,走在楼梯道里幽深看不到头。木地板如同采用废弃的铁轨枕木拼成,刷着朱红老漆,透过龇牙豁嘴的木缝可以看到下面悬空的黑暗,仿佛无底之洞,罗兰的高跟鞋踩上去嘭嘭作响,带着敲鼓似的有节奏的回音。阮总刚刚起床,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服务员正在给他冲泡一杯金味麦片,茶几上还放着一只牙缸,横亘在杯口的牙刷上已挤好牙膏。我觉得阮总很敬业,他大概以饭店为家,昨晚就在办公室里面的套间过夜。不过这种行为用我们大学老师的话说叫夜不归宿,背后的意思其实很难听。阮总看了那封推荐信,其间他的眼睛抬起,没有看我,而是时时从坐在我旁边拘谨不安的罗兰脸上掠过。我的确缺个秘书,以前的办公室主任给我写年终总结,稀稀拉拉几十行,列举饭店全年的收入和支出数字,等着我这个总经理给他填空。阮总弹了弹那封推荐信,端起麦片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除了写文字材料,你会写大字吗?我心里想,阮总你忘了先刷牙。我小时候练过……我竟口吃起来,不知阮总说的写大字是干什么用的。我小学时曾用斗笔写过几天大字,由于太过丑陋,被陈坪断定朽木不可雕,并以挨了他的两记耳光而告终,从那之后再未掂过毛笔。阮总摆摆手,是美术字,老宋体,写在报纸上,然后衬上白纸剪下来当作会标,以前都是老办公室主任写,现在他退休了,你来饭店工作,必须把这个活儿接下来。我像听明白了,又还糊涂着,心里想这玩意儿街头电脑店明明可以打印,干吗非要人力为之。迟疑片刻,我点头硬撑,这个可以学。阮总说,人是万物之灵,学啥有啥,年轻人嘛,只要愿意学,肯定可以的。他修个大背头,大约蘸水梳过不久,发丝油黑发亮,耳边的几绺长发总是垂至额前,他时不时像女人般地撩至耳际,不过他的动作看上去很潇洒。头发散下来,如同落魄的流氓犯,撩上去,瞬间变成风度翩翩的老总。
阮总忽然起身离去。他穿着一件深绿色梦特娇亮丝T恤,下摆扎进黑色西裤里,身材匀称,健步如飞。罗兰碰了碰我的腿,悄声问道,推荐信是谁写的?我瞟了一眼正在给阮总擦拭桌案的女服务员,她长得真乖巧,像肄业的初中生,一声不吭拖地时,刘海在脑门前晃来晃去,宛若视我们如无物。我朝门外看了看,冲罗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现在问这不是扯犊子吗?果然只过了两三分钟,阮总就脚步匆匆地回来,后面跟着一个白面长者,戴着金丝眼镜。我连忙站起,装着有点不知所措。阮总摆摆手,说,小陈,小罗,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饭店的高书记,市委下派的领导,若论写材料,你得跟高书记好好学。我说,高书记好。罗兰比我慢了半拍,忸怩地重复道,高书记好。高书记微微一笑,在阮总的沙发上坐定,问,你们有派遣证吧?我说,有,我们是最后一届分配生,明年毕业的学生,学校就只发报到证了。高书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深褐色的玻璃茶几,又晃了晃脖颈,似乎为了缓解颈椎病,这动作跟陈坪如出一辙。高书记淡淡地说,写篇文章吧,我给你出个题目,《全市宾馆酒店业发展之我见》,写好以后我看看再说。我差点吐出个脏字,日。
高书记离开以后,靠在套间门上的女服务员扑哧笑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原来我们每个人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楚明白。阮总笑道,傻妞,你笑啥?女服务员说,咋,笑一下不能啊?又吐着舌头道,写文章,好难!阮总神情一正,小陈,我先在一号楼给你安排个房间,你们暂住几天,如果确定能接收你们,再想法去外面租个房子。吃饭容易解决,饭店有工作餐,这样可以吧?我连忙说,行。阮总沉吟一会儿,高书记说的那篇文章,你要好好写,全市一共有八个规模较大的星级酒店,分别是老牌的淮河饭店、新华饭店、东风宾馆三家,新崛起的碧海、龙凤、帝坤、沁园春和滨湖假日五家,号称八大宾馆,我们八个老总每年都会开一个圆桌会议,你重点考察这八家酒店就可以了。
2
罗兰将皮箱里的裙子一件件展平,细心地挂于衣架,仿佛这是她的家。一号楼的房间设施陈旧简陋,两张单人床并在窗前,中间夹一张高脚书桌,墙边的一对沙发边角炸线,露出黄褐色的海绵,但床单和被罩尚还洁白干净,如同医院的病房。我往床上一躺,床板发出“咔”的一声,不是“咔嚓”,它们有区别,后者是断掉,前者是将断未断,尽管如此也令我不敢大动。床单上喷着两个宋体字“市招”,我有点不明所以,就翻阅《宾客指南》,才知道淮河饭店是X市政府招待所,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市招”应是它的简称。它的宋体字让我想起了写大字的事儿,愁云顿时笼罩心头。罗兰说,你和阮总只讨论让你到办公室工作,一句都没提把我放哪儿。我说,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罗兰又说,阮总是不是认为我俩已经结婚了,只安排一个房间。我说,有一个房间就满足吧,你还想咋样,给你在三号贵宾楼开个豪华套间?罗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说,那是什么意思?罗兰苦着脸说,人家还是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你住到一起。我说,你就装吧。
罗兰嫌职工餐厅的自助餐盘不干净,用饭盒打饭回来。豇豆炒肉、红烧茄子和炒红苋菜,我刚扒拉两口,罗兰问,对了,你的推荐信是谁写的?感觉挺管用的。我噎了一下,红苋菜将下面的白米饭染得鲜红,我忽然觉得那颜色怪异狰狞。阮竹枝扭曲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胸口一热,差点儿将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扔下碗筷,我一边找外套一边说,用自助餐盘吃饭是有道理的,这些东西不可以搞在一起。说完走出房间。
我决定先到火车站旁边的东风宾馆去考察一下,与其说考察,不如说是踩点,我的行径的确如同做贼。东风宾馆隶属于市委,和淮河饭店差不多算孪生兄弟。不同的是,淮河饭店大约从1970年代开始,每隔十年盖一栋楼,分别叫一、二、三号楼,一号楼最老,三号楼最新,而东风宾馆就一幢12层的高楼,逼仄地立于火车站对面,像个巨大的墓碑。我问总台的女服务员,你们标准间多少钱一间?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总台后面的墙上清清楚楚地标明着今日房价。女服务员微笑着说,先生,您好!我又问,你们宾馆年收入多少?女服务员很瘦俏,而且白皙。我们寨河镇的街坊认为,白胖子容易,白瘦子难得,这是天生的白,不掺假的白。她听懂我的话,却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皱眉看了看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正在数钱的女服务员,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女服务员将手里的钱放入抽屉,朗声问道,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吗?我说,你们宾馆一共有多少间客房?每月的入住率是多少?毛利润是多少?她反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没事,随便问问。这些无可奉告,我们也不知道。她说完冲我白了一眼,又重新拿出钱来数,过一会儿,又侧脸对瘦俏的女服务员低声说,别理他,有病!我觉得脸皮发僵,假装没有听见,悻悻而去。
考察第二家酒店我换了个思路,因为阮总说得明白,淮河、新华和东风是本市三家老牌宾馆,张三李四王麻子,应该是差不多的德性。我坐个人力三轮车,沿着市区中心大道一路寻觅,找到了帝坤大酒店。乾为天,坤为地,我觉得这酒店的名字翻译一下就是帝地大酒店,真傻。可能为了彰显帝王之色,酒店大堂金碧辉“黄”,到处黄得令人眼晕。总台里的服务员一男一女,堪称俊男靓女。我掏出钱包放在台面上,抽出两百元,抽出一半停止,手压住钱包,问女服务员,你们帝坤年收入多少?啧啧,赚不少钱吧?女的一笑,赚再多都是老板的。我又问,你们客房的入住率大概是多少?感觉天天能爆满。女的仍在笑,先生,我们标准间押金是三百。我从钱包里又抽一张百元钞,仍然抽至一半,问,你们开年终总结会吧?老板说年利润多少?女的没有回答,男的警觉了,像是发现我行为不端,厉声问,你想弄啥?我晃着手里的三张钞票,嘿嘿一笑,想知道你们酒店一年赚多少,也可以给你们酒店搞搞宣传。男的说,你到底住不住?我说,想住,怕不安全。男的粗声说,我们酒店香港老板投的有股份,咋个不安全?我故作轻松地说,也不是那意思,就是问问酒店的效益咋样,效益好的肯定安全。男的充满鄙夷地说,这与你有关系吗?咸吃萝卜淡操心。我顿时火起,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拍着台面说,你怎么说话呢,你会说人话吗?见我嗓门大起来,男的反倒低声说,你是不是想给你数数皮子?说着就要从服务台里面往外走,嘴里冲门外喊道,保安!保安!我用手指了指他的脸,意思是你给我等着,抓起我的钱包就走。
九月的天气,还有点溽热,我真不该穿着西装出来,衣冠楚楚,后背湿透。往回走的路上,我在心里一遍遍痛骂让我写文章的那货,还不知他的全名。这是个十足的馊主意,谁若不信就去试试,一个陌生人怎可能摸清全市酒店的经营状况?恐怕只能靠估谱,靠约摸。当然这个馊主意对我来说也有有利的一面,给淮河饭店录用我们提供一个理由。路过X市政府门口,我发现门口两侧写着八个大字:二次创业,富民强市。硕大的老宋体美术字,约有一人高,这大概就是阮总说的会议标语采用的字体。横细竖粗撇如刀,点如瓜子捺如扫。我一遍遍琢磨那八个字的书法方法,不能说如痴如醉,真是流连忘返了。看字迹边缘的书写痕迹,原来先用铅笔打上格子,再刷的红漆。我觉得最坏的退路是有样学样,我也可以先在报纸上打上格子,将写宋体字的硬功夫演变为打格填字的游戏。
天色黑透了我才回到淮河饭店,在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姑娘的笑声。一推开门,笑声戛然而止。床上躺个美女,穿着淮河饭店的白色衬衫配红短裙,身材修长,小腹平坦,性感的锁骨突出,她脖子一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罗兰说,这是江思雅,她是餐厅的领班,我们两个的家相距还不到五里路。我微微一笑,这么快就认识个老乡。陈哥,江思雅声音甜美地喊,我们两个的家中间隔着一条淮河。我问,你们笑得这么开心,在讨论淮河吗?罗兰拿起桌上的几张纸说,我们在讨论你所需要的八大宾馆,江思雅将他们的各自的情况全讲给我听了,已记在纸上面,可算给你帮了大忙。我惊喜不已,是吗,感谢你雪中送炭。江思雅说,陈哥,我了解不算多,大约有个百分之八十吧,有需要了解什么你再问我。说完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笑嘻嘻地说,现在全饭店都知道了,新来了一对大学生情侣。她的高跟鞋踩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如同鸡啄米,清脆而动听。我问罗兰,你们怎么认识的?罗兰说,女服务员宿舍在里面,她从餐厅回来,忘了带钥匙,就过来坐一会儿。我说,噢。罗兰又说,她是领班,在淮河饭店干了五六年,知道许多事儿。我拿起她记在纸上的八大宾馆的信息资料,立刻精神倍增,全然忘记了还没吃晚饭。罗兰说,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我说,是的。罗兰又说,你不是曾经想要当个诗人吗?你要重振水瓶座的荣耀。我说,我会尽力的。她后来说的什么我都听不见了,那些数字我越看越心惊,我觉得淮河宾馆就像一台庞大、老旧而效率低下的机器,说不定哪天就停摆了。
罗兰洗完澡,像美国电影的女演员那样,用床单裹住身体,走到我身边。
3
阮总喊她傻妞的那个女服务员来找我,站房间门口冲我招招手。我说,你好啊。她说,你来。说完转身就走。我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总经理室门口,她才小声说,阮总让你过去。我心想难怪阮总叫你傻妞,早跟我说,我也换双鞋子,脚上趿的是房间配的拖鞋。正要回去,阮总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一撩他垂至额前的长发,说,小陈,交给你个任务,饭店门口有火车票代售点,你去买张票,送个小家伙去西安,等会儿就出发。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铃响,他掏出来把手机盖一翻,拔出细细的天线,一边接听,一边冲我摆摆手。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也不敢多问。他的手机是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掌中宝338C模拟机,我心仪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