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猴
作者: 傅菲放下铳的一刹那,旦春傻眼了,只见一只短尾猴跪在地上向他作揖。一溜肠子血糊糊地从裂开的下腹淌下来,血水不停地往下滴。短尾猴把肠子撩起来,塞进腹部,继续对旦春作揖。旦春匍匐在大石墩上,感到有一股血腥气从喉咙冒上来,冲溃了堤坝的河水一样冲出了自己的口腔鼻腔。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这是一只老母猴,头发稀稀,脑壳露出红红的肉斑,宽阔的脸廓盖了一层紫红色,两道眉脊凸起。它的眼睛通红,血冲涨上来的红。它眼睛眨也不眨,怔怔地瞪着旦春。它的眼睑薄薄,如瓜片垂拉下来,显得很让人哀怜。可以看出它来自良善的族群。它的耳朵大而薄,如两把小蒲扇插在头部两边。一撮短短的尾巴缩在臀部。它身上的毛淡黄色,荻草经霜秋后的那种淡黄色,淡黄中有泛青的白。它扁塌的鼻子皱起来,可能因为恐惧和惊吓,它的嘴唇在抖动。空气里还弥漫着炭硝的刺鼻味。硝尘发白,一丝丝往树上绕。猴群往后山跑去,边跑边吱吱吱地叫着。
旦春放下铳,往树下走过去,想抱起它。老猴子龇起牙齿,吱吱吱地叫。小猴子缩在老猴子后面,吱吱吱叫。旦春和它对视着,想以眼神震慑它。他父亲曾对他说过,兽最惧怕的是人的眼神,而不是人的拳头或手上的刀具。眼神会露出人的胆魄和心智,眼神是人精气外泄的一道光。和兽对视,得凝精聚力,凝出刀具的锋芒。老猴子的眼睛滑下了泡泉一样的液体。老猴子侧过身,把小猴子抱在胸前。
血水还从它的下腹淌下来。老猴子望着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他扭头跑下山。他的心针扎一样痛。他杀过多少野猪、多少兔子、多少果子狸,他记不清楚了。每一次猎获回来,他都洋洋自得。他曾多自豪啊,他是方圆三十里最好的猎手。没有他杀不了的野兽,没有他辨不了的兽迹。
在十七岁那年,旦春第一次独自杀了一头野猪。在灵山以北山区,哪个大山坞没有野猪呢?野猪成群结队来到山边的瓜田,一夜糟蹋,瓜瓤四裂。乡民种下的花生也被野猪糟蹋。他父亲斜吊着眼睛,睥睨他,对他说:毛湾坞有一大块番薯地,野猪肯定会去吃番薯,旦春啊,你有没有胆量去杀野猪啊。
在他父亲眼中,旦春一直是个胆小的人。他多年跟随他父亲上山打猎,每次都是他父亲开铳杀猎物。他父亲背一杆散眼铳,斜挎一个黑色麻布硝弹袋,腰背插一把弯口砍刀,穿一双高帮帆布鞋,低躬着身子走路。
他父亲走路快眼力好,在山中转十几个山头,也不气喘。在路上遇见动物粪便,他父亲蹲下来,捏起粪便,慢慢摩挲,微微一笑。他父亲知道是什么野兽在什么时间来到了这里。他在草径寻找野兽足印,一路追随。有时追随了二十余华里,足印没了。他父亲默默地站着,看四周的山形、森林形态、溪涧流向,然后往森林里钻,把野兽猎杀回家。
大多时候他父亲空手而归。
他第一次见他父亲放铳杀野猪,他还是十三岁。他父亲带他去他外婆家。他父亲有一个习惯,出门翻山,背上都要背一杆铳。他外婆家在一个高山山坞,冬日雪盛。他们沿着峡谷的山道往山上走。雪乌黑黑地从高空旋下来,慢慢白。山道狭窄,雪积得慢,但滑脚。他拽着父亲的衣角,走得跌跌撞撞。大雪时,山中有一种着了魔的死寂。他有些害怕。走到湾口,他父亲停住了脚步,往湾口下的树林望。他父亲倚着一棵老油茶树,架起了铳。
“砰砰”。一股硝弹从铳眼散出,呈半扇面向树林射去。
“嗷,嗷,嗷,嗷”。野猪拼命地嚎叫。
“打到野猪了,打到野猪了。”他父亲低声自言自语。但野猪并没死,在树林乱窜。他父亲拉开铳管,麻利地塞了一把硝弹,三步两步地跑向树林。受伤的野猪如猛虎,发出振聋发聩的嚎叫声,向他父亲猛扑过来。他父亲举着铳逼近它对视它,对准野猪脑壳,又放了一铳。野猪脑壳炸裂,脑浆血肉四溅。他父亲顺势把铳托挤进野猪嘴巴,拉起野猪两只前腿,把它撂翻在地。他父亲的脸上和衣服上,沾满了血浆。
毛湾坞是偏远的一个山坞,有一块黄泥地,种了十几担番薯。霜降前后,番薯甜熟。这个时节,野猪每年都会来拱地。他父亲睥睨的神态,让他受不了。他说,杀有一头野猪有什么难呢?山里的男人杀不了野猪就成不了男人。
旦春背上铳、硝弹,手上捏了一把砍刀,一个人上山了。毛湾坞是个瓠瓜形的山坞,山上有稀疏的灌木林和竹林。番薯地一垄一垄,高低有致。在山边,他搭了一个尖塔状的草蓬。他等待夜晚来临。鸟叫声不再出现了,天黑魆魆,半个月亮升上来,山坞有了些澄明,但更阴森。他缩在草蓬,抱着铳。他有说不出的害怕。他听到了“呜——呜——呜——”的嚎叫声。叫声尖利而悠长。这是豺站在山脊上,望月而叫。很多野兽都会望月而叫。风摇动着树枝,树叶沙沙沙。他在草蓬坐了一夜,也没等到野猪出来。野猪大多在夜间或凌晨出来活动。
他父亲见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说:守猎物就是磨耐心,练胆子,没有耐心和胆子,当不了猎人。
在毛湾坞守了十三个晚上,旦春才守到野猪出来。这是一个野猪群,有三十多头,在溪涧喝足了水,穿过一片灌木林,进入番薯地。旦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群,大野猪在前面带路,小野猪在后面哼哼哼地叫。野猪分散在番薯地,肆无忌惮地拱地。旦春端着铳,不知道如何下手。野猪是十分精明的动物,听觉尤其敏锐。旦春紧张地在草蓬站了几分钟,悄悄地爬上草蓬边的乌桕树。受伤的野猪会发怒、疯狂,对人攻击。一枪毙不了野猪的命,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很大威胁。
野猪拱着拱着,拱到了草蓬这边。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拱着地,时不时地仰起头,昂昂昂地轻叫。旦春把铳架在树桠上,扣了拉栓,砰砰砰,硝弹飞出,大野猪脑壳炸裂,当场倒地。野猪群四散,嚎叫着逃向树林。旦春站在树上,脚一直在打抖。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发软了。当他看到硝弹轰开野猪脑壳,他又有一种无比的兴奋。庞然大物在自己面前,轰然倒下去,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他随自己父亲打猎,很多次目睹大野猪被射杀,但体会不了征服大物的感觉。只有猎杀者才可体会。一个卑微的平凡人,猎杀了大物,突然感觉自己成了征服者,成了悍然主宰大物生死的人。他觉得自己是山林之王。
现在,旦春颓然地坐在门前的石阶,双腿忍不住地发抖、酸痛。他使劲地搓揉双腿,也缓解不了那种酸痛。他的老婆丽晴见他满脸无助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他说:想不清楚的事,不要去想,喝一杯酒下去,什么事都会在心里散去,风吹吹,便没了。
酒喝了两口,旦春把酒杯推走了,说:这个酒有苦味,又寡淡。
“神经兮兮,你昨天还说这个高粱烧劲道足。”丽晴说。
吃了饭,旦春坐在门前的无患子树下,遥望着对面的灵山。灵山由东向西横亘,如一簇抛起的巨浪。晚暮的云层飘飘浮浮,遮盖了山峰,青黛色的山峦如鼓胀的马臀肌肉。鹞子在屋前山坳盘旋,一圈又一圈,嘘嘘嘘地叫。
无患子树簌簌簌响,树叶被风翻动。树叶半青半黄。风翻动一次,树叶飘落几片。叶落在旦春头上。旦春感到浑身乏力,他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便早早进屋睡下了。
可入睡不了。他想起了老猴子作揖的神态,那是一种无望的哀求,似乎在对他说:放过我吧,放过我的家族吧,放过我弱小的孩子吧。老猴子把肠子塞进腹部、抱紧小猴子的那一刻,旦春在溃败,像马蜂飞出捣烂的马蜂窝。他强烈地想自己的母亲。他活了四十余年,母亲仅仅是一种称谓。
在他四岁,他母亲带他下山,去镇里玩。去镇里,要走八华里的土公路。公路很少有车辆,偶尔有拉煤的大货车经过,沙尘飞扬。孩子好动,喜欢奔跑。他去追麻雀,麻雀飞飞停停。他乐呵呵。他母亲也乐呵呵。在塘底(自然村名)的岔路口,猝不及防,一辆大货车从另一条公路蹿出来,拐弯向南。旦春站在路口中间,一时不知所措,吓得嚎啕大哭。他母亲把他拽回了屋角。大货车掠起的风大,卷起了他母亲长裙子,卷进了车底。
他母亲就这样走了。他对母亲毫无印象。除了一堆泥土坟,他母亲什么也没留下,照片也没留一张。16年前,他娶了老婆,他父亲入赘了山下的张家桥头李氏。他父亲对他说:我们山腰人家谋生不容易,来不了钱,打个短工还找不了东家,以后你也来山下安个窝。
这是一个小村子,只有六七户人烟。斜斜的山腰上,先人垦出了二十余亩山垄田,几代人在这里安生。父亲下山了,把铳交给了他。这是一杆八尺七寸长的长铳,铳眼直径三公分,铳管两尺一寸长,铳托是棠棣老木刨出来的,有两条深黄色的溜肩。他父亲喜欢这杆铳,他也喜欢这杆铳。因为多年的油布擦洗,棠棣老木溢出了松脂色的包浆,铳管是生铁铸的,乌黑发亮。旦春每次摸铳管,似乎能听到硝弹在里面发热、呼啸。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下午的事。为猎短尾猴,他准备了半个多月。这是一群迁移来黄茅尖的猴群,有十几只。黄茅尖崖石陡峭,峭石下是乔木参天的丛林。他熟悉黄茅尖,他十几岁便随父亲去过采石耳。崖石在暮春长石耳,贴着春涧水长,苔藓一样吸附在石壁。据说,在很多年前,黄茅尖有狗熊出没,但也仅仅是传言。他父亲也没见过,连狗熊的粪便和脚印也没见过。丛林阴森森,树梢上挂满了薜荔的藤条。樟树和冬青的树身上,被斛蕨一层层地包裹着。竹叶青蛇冷不丁地从树上荡下来。
猴群来黄茅尖已有半年。发现猴群的人是老翁师。老翁师是采药人,在旦春家喝酒。他喝了酒,酒糟鼻通红。他说,旦春,黄茅尖有猴群,猴子还下山摘玉米棒吃。
旦春还没看过野猴。他去了黄茅尖。黄茅尖是一座高山的尖峰,野路都没有一条。在山上寻迹了半天,他才摸到猴群的行踪。猴群在丛林活动,以一棵高大栲树为中心,在树林跳来跳去,在崖石嬉戏追逐。
他去了三次黄茅尖,还蹲守了一天。
第四次,他背上了铳,拎了半蛇纹袋玉米棒,上山了。他把玉米棒撒在涧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然后隐藏在一块石墩背后。他戴着树枝编的帽子,等猴子下来捡玉米棒吃。等了两个多小时,一只猴子下来,捡了一根玉米棒,往大栲树跑去,吱吱吱地叫。叫了几声,猴群下来了。有的猴子荡着树枝下来,有的猴子小跑着下来。猴子捡了玉米棒,扎堆地蹲着掰开吃。
丛林里,秋蝉有些聒噪,吱呀吱呀,叫得光线都有些飘忽。太阳的热气被树林吸得所剩无几。太阳光像芦花一样飘浮。旦春站直了身子,举起铳,瞄准了猴群。旦春想,这一把硝弹放出去,至少可以杀三五只猴子。
这时,一只老猴子发出了吱吱吱的叫声。它警觉到了危险迫在眼前。它站了起来,发现了旦春。它举起了前肢,拦在了猴群前面。砰砰砰,铳响了。硝弹散射而去,击中了老猴子腹部,还击中了一只小猴子的前右肢膝盖骨。
其它猴子在四处张望,铳声突然响起,它们惊慌失措,四处乱跑。旦春拉开铳管,往里面灌硝弹,推实铳管,举起铳瞄准。他惊呆了。老猴子在作揖。它多皱的脸在痛苦地扭曲,嘴角往两边拉动,不停地拉动,露出粗粝的尖牙。
红肋蓝尾鸲咕呤呤鸣叫了。天麻麻亮,山脊翻出如絮的白云。旦春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他吃了碗泡饭,握了一把柴刀,上山了。他去黄茅尖,去找那只老猴子。假如那只猴子还活着,他要抱它去医院,缝合伤口,医治它。人有冤孽。有时候犯下的冤孽,自己还不知道。像他这样杀生重的人,犯下的冤孽更重。他是一个猎人,他的职业就是杀生。见生杀生。
他的胸口在隐隐作痛。猴子怎么会像人一样作揖呢?它没法说出人话,没法和人争辩。它没有铳,它只有作揖。它用它的身子挡硝弹,它期望用它将死的肉身换取族群的生命,它只有作揖。它用它的命在哀求他。
在黄茅尖不见猴群了。旦春不知道猴子去了哪里。他找了方圆五华里的尖峰也没看到猴群。他也没找到受伤的老猴子。他沿着血迹找,在几百米之外的一丛树林里,血迹不见了。那里有一个泉水潭,潭边有猴子的脚印。他父亲曾对他讲过,猴子是非常聪明的动物,被毒蛇咬伤了,自己会采草药救命。但愿老猴子可以救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