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喜马拉雅山脚下

作者: 次仁罗布

流放喜马拉雅山脚下0

这张照片对我冲击极大:一个身穿白色氆氇藏装,脖子上套着木枷,头发凌乱,目光呆滞的中年人倒骑在牛背上。木枷里伸出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拳头,下巴上依稀看到几根长长的胡须。旁边一名穿着黑色氆氇藏装的男人,背上驮着一个布袋,牵着牛绳踏步往前走。他俩周围没有任何的景物可以作为参照物,仿佛他们正行进在一片荒无人迹的旷野里一般。

这张照片是何时照的,里面的人又是谁,他因犯了何事被流放的,后来他又怎样了,这些问题在我脑海里萦绕。

“这张照片里的人是谁?”我轻声问讲解员。

小姑娘脸上现出赧羞色来,嘴里吐出舌头,不再言语。我明了她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我对这名囚徒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我们从布达拉宫西侧的雪巴列空监狱出来,望着碧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巍峨的布达拉宫在我背后矗立,仿佛它就是一本厚厚的历史书籍,深沉得令人呼吸困难。

从那天开始,我在打听这些流放囚徒的故事,在历史资料书籍中寻找关于他们的记录,过了半年多收获甚少。只知道,噶厦地方政府会把这些政治犯、重罪犯流放到遥远而闭塞的阿里、山南、塔工等地的边远地方,如果遇不到大赦,那他们在那个地方终其一生,很难有人活着逃回到拉萨来。也有一些人凭着坚韧的毅力和勇气,穿山越岭逃到印度,再到内地,但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当我把那张流放囚徒的照片渐渐淡忘之时,突然接到在西藏社科院里工作的同学旺扎打来的电话,让我立马到小昭寺附近的一个小巷酒馆里,说是给我一个惊喜。

我很快赶到了那一带,没有费多少周折,便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找到那家很不起眼的青稞酒馆。我看到一张不规则的小木板上,躺着黑色油漆写就的歪歪扭扭的藏文“酒馆”两字。

油腻的门帘把里面的一切遮蔽住,不远处一个男人撅着屁股,在墙角边哗哗地撒尿,尿水沿着墙根像一条蛇一样蜿蜒匍匐。行人和自行车不以为然地从他身旁走过。他把裤子一提,拧紧皮带,拉上拉链,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他有一张衰老的脸庞,黑而无光,嘴唇塌陷,脑门上顶着一缕稀疏的灰白头发。他个子不高,人很清瘦。他伸手抢先把门帘撩开,一股酒精的酸味和香烟的气味混合着扑鼻而来,还能听到几声粗俗的话。

门帘再次落下,把我与里面的酒馆给割裂开。

我这才不太情愿地伸手把门帘的一角掀开,眼睛往里面搜寻,终于看到坐在柱子旁边的旺扎。他背对着我,穿了那身棕红色的皮夹克,那头卷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支在桌上的右手里夹着一根烟,烟头上漂浮淡白色的烟子。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刚才撒尿的那个老头。

我把右脚迈过门槛,酒气和烟子、汗臭味在我鼻孔里芬芳。临桌的几个人抬头瞅了瞅我,接着又开始他们的谈话。我坐在旺扎的旁边,屁股底下的木板凳硬邦邦的。

“喏,这糟老头,这骚鬼名叫多吉次仁,他肚子里装了很多的故事。”旺扎脸都不侧一下,双眼直视着老头说。

多吉次仁咧嘴笑,牙龈上依然健在的那三四颗牙,孤零零地霸占着一方牙龈,他为刚才旺扎说的话显出兴奋来。一道道褶皱铺撒在他的脸颊上,如同久旱干裂的土地。

“年轻时我睡过的女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把干瘦的右手伸过来握住酒杯说。由于门牙掉落的原因,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清晰。

“跟你睡过的跳蚤和虱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更准确一些。”旺扎马上反驳他。

“臭屁孩子,你的灵魂还在游荡时,我已经在女人的肚皮上翻滚着。”多吉次仁一脸笑眯眯地进行反击。

“让我过来就是为了喝酒吗?”我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喏,我给你找到了这个糟老头,他知道囚徒、流放、鞭打。”旺扎有些得意洋洋地说。

“闭嘴!我刚润了润舌头,喉咙里还干燥着呢,肚子里的火焰燃烧得旺旺的。”多吉次仁的脸一下垮下来说。

我看到他把一杯啤酒饮干,用手抹了一下那干瘪的嘴唇。我在酒馆里寻找老板,喝酒的几桌人外,并没有找到卖酒的。酒馆里烟雾弥漫,夸张的笑声在低矮的屋子里飞来飞去。

我问旺扎酒馆的老板,他往身后的一张桌子努了努嘴。我冲那里喊:“老板——”

一个胖女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要二十瓶啤酒!”我没等她凑近就说。

酒馆老板的右鼻翼上沾着一点灰色的鼻烟粉,厚厚的嘴唇,笔挺的双乳,很是炫目。她走向屋子的一角去取酒,硕大的臀部塞满了我的眼睛。

“你真是个好人!”多吉次仁隔着桌上剩下的五瓶啤酒对我说。

“先把肚子里的火浇灭,让话语的烟子从你舌头上冒出来吧。”旺扎求情似的跟他说。

多吉次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蠕虫般的沟壑游动了起来,孤独的牙齿阴森森地暴露在我眼前。

“好人,你打听那些事情干吗?”多吉次仁不解地问我。

老板娘把一箱百威啤酒和一个杯子放在桌子上,说:“不能给这老头喝酒,他的孽根会缩进去的。呀呀——一句玩笑啊,这老头很可爱!200元。哈哈哈——”一阵咯咯的笑声从我们头顶滚过去,撞在了对面的墙上。

我掏出两张毛主席头像递过去,她接过钱后给了我一个很暧昧的眼神。

“这娘们风韵犹在!”多吉次仁试图伸手摸一下,但他没有够着。

“您讲讲那些流放的囚徒!”我有些迫不及待。

“哼,这有什么好听的,男女之间的事才是最有趣的。既然喝了你买的酒,不妨给你说一说。”

我们共同端起酒杯碰一下,一口喝完。

“我们家是给雪巴列空支差的,之前我父亲押送噶雪巴到山南过。”多吉次仁说。

“就是雪监狱里的那张照片吧!”我不禁惊叫了起来。

“我有三十多年没有去过雪监狱,照片上的人有可能就是贵族噶雪巴和我父亲。”

没有门牙的原因,他说话依然吐字不清,我只能支棱起耳朵,仔细听他讲。

“西藏革命党?譹?訛,知道不?就是根顿群佩那伙人。绕嘎、江洛金、土登贡佩、根顿群佩,这些人你都听说过的。”他端起酒杯浇灭肚子里的火焰,放下杯子继续说:“孟勒家族的老爷也参与到了这个革命党里,听说他在印度为革命党做了很多的事。为了给革命党筹措经费,他回到拉萨准备变卖自己的领地和庄园。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在印度的那些革命党人有的被抓,有的逃到了上海。孟勒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终止了自己的行动。可是消息像风一样从印度传到了噶厦地方政府官员的耳朵里,他们惊得脸都成了猪肝色,盘腿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喝着浓颜的酥油茶,吸着带劲的鼻烟,连连哈欠声中,决定迅疾逮捕孟勒老爷。

“那天的天空蓝得让人只想躺着不动,我坐在雪巴列空监狱大门前的石阶上,闭眼进入到睡眠的状态中。阳光成了我的被子,墙壁成了我的枕头,石阶成了我的床铺,我的呼噜声把周围的麻雀都吓走了。有人重重地踢了我一脚,这一脚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看到两手剪在背后的托门老爷,他用极端厌恶的口气训斥道,‘看你这个穷光蛋,白天黑夜都分辨不清,像畜生一样只知道倒头睡觉。’我赶紧从石阶上爬起,站在一旁弯下腰,嘴里吐出舌头。被踢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谩骂的声音不断灌进我的耳朵里。这时从墙角钻出几个人来,他们押着一个穿黑色氆氇藏装的男人。托门老爷止住了骂,转身领着那三名跟班上了石阶,钻进雪巴列空的大门。被押解的这个人头发剪得比较短,嘴唇上有两撇胡须,双手被铁链铐着,在押解人员的推搡下进入大门。

“下午,我才知道被押解过来的那个人就是孟勒老爷,他被关进最黑暗的牢房里,双手双脚被夹在了木枷子里。嘿,一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片刻间被投进了暗无天日的黑牢里。”多吉次仁有些洋洋自得地说。他握住杯子,把一杯酒饮干净。

其他几个桌子上的人也围了过来,他们肯定也特别想听后面的故事。

“没有过几天,托门老爷他们站在雪巴列空的院子中央,几个差役从牢房里押着孟勒老爷过来,将他的手脚捆绑在木桩上。达瓦叔叔手里攥着鞭子,嘴里吹着口哨,悠闲地走到他的身后。达瓦叔叔把孟勒老爷黑色氆氇藏装的下摆撩起来,塞进腰带里,再扯下那条脏兮兮的长裤,一个白白的圆润的屁股露在了朝阳下。达瓦叔叔逞能般地把皮鞭举在头顶摇动几圈,突然斜劈下来,发出一声脆亮的哒声。他讨好似的仰头望一眼托门老爷。托门老爷他们已经坐在了台阶上,面前的小矮桌上摆上了瓷器茶碗,一缕热气飘摇升腾。托门老爷用左手捋了一下光滑的下巴,右手捻动佛珠,耳朵上的玉坠在阳光下反射光。托门老爷拿腔拿调地说,‘给罪犯抽一百鞭。’达瓦叔叔手中的皮鞭像柔软的蛇一样,在半空中旋舞,又猛地击落在孟勒老爷的屁股上。我听到孟勒老爷凄厉的惨叫声和达瓦叔叔兴奋地唱歌般的数数声。抽到三十多鞭时,孟勒老爷已经昏厥了过去。那白花花的屁股和大腿,已是皮开肉绽,皮鞭上的血珠绽放在石板地上。最后昏迷中的孟勒老爷被差役抬进了牢房里。孟勒老爷被关了一个多月,这当中他的家人和亲戚试图打通上层的各种关节,想把他从监狱里捞出去。只因他牵涉的事件太大,谁都不■这趟浑水,最后噶厦地方政府决定将孟勒老爷流放到山南隆子的迥巴堡寨。雪巴列空的几个管事老爷,通过在神像前的祈祷抽签,最终从十几个糌粑团里,抽出了写有我名字的那个糌粑团。这可能就是命吧!我成为了押送孟勒老爷到山南去的那名差役,那时我正好二十一岁。

“现在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那时孟勒老爷被关在黑牢里,隔个十天八天就提审一次,每次用牛皮鞭再抽打屁股几十下,结痂的肉又绽裂开,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托门老爷他们端坐在垫子上,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提问。这样三番五次受刑后,孟勒老爷终于低头认罪,并在罪状纸上摁下了手印。托门老爷等不及把孟勒老爷投入到牢房里,急忙将认罪的纸折叠起来,装进袖口里,像只偷食的老鼠迅捷地顺着墙根往布达拉宫石阶跑去,他这是向噶厦地方官员邀功去。孟勒老爷定罪后,我们每天早晨都要架着他走出雪巴列空,再出雪城门,把他关进一个木笼子里示众。很多转经的人会围着木笼子絮叨,一些上年纪的老婆婆边祈祷边落眼泪,也有一些好心的人会从怀兜里掏出饼子、奶渣、干果等施舍给孟勒老爷。只是那些贵族,看到囚禁在木笼子里的他,便远远地绕道而行,深怕一旦挨近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一样。这孟勒老爷也真有骨气,别人施舍的食物一口都不吃,口渴难忍也不会讨要一滴水,一天都眯着眼,跟谁都不搭腔。太阳落山前,我们又去押解他回雪巴列空。到了木笼子前,我们会跪在地上捡那些施舍的食物,把它们装进自己的怀兜里,脸上满是收获的喜悦和满足。等我们像只狗一样匍匐木笼子绕一圈后,孟勒老爷这才会睁开眼睛。我们从地上站起来,打开木笼子的锁,把他从里面拖出来。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他的头发里养满了虱子,领口上有跳蚤。想着这人真不会享福,为什么要去当个革命党,让自己落到这样一个悲惨的境地。可是手摸到兜里的那些食物时,也就不再替他想什么了。”

多吉次仁停顿一下,又举起了杯子。酒馆里的所有人响应着端起了杯子,酒顺着我们的喉咙倾泻到肚子里。桌子上有人默不作声地递香烟,烟雾如幽灵般飘浮在我们的头顶。

“那时候的生活可真苦!”多吉次仁说完吧嗒了一下嘴,接着看到所有人的目光聚在自己脸上时,挺直腰板,接续上面的故事:“初夏的清晨,布达拉宫雪城前面的那片湿地已经返青,水坑上面的薄冰也已融消,柳树枝丫上长满了新芽,这天我被召到了托门老爷办公的房间。草香的烟雾在屋子里缭绕,吸鼻烟的咝咝声从窗户旁传过来,从烟雾的缝隙我若隐若现地看到托门老爷那张饼子似的圆脸和肉球般的鼻子。不待我靠近,托门老爷说,‘佛下了谕旨,要你明天押解嘎玛维松(孟勒老爷名)到山南乃东去,交接完就赶紧滚回来。’我唯唯诺诺地应承,然后退了下来。我回到家跟父亲一说,他盯着我的脚看了许久,这才无奈地告诉我说,脚上的这双破鞋根本走不到乃东,要我把他的皮箱子给打开,拿出他舍不得穿的那双长靴来。他还给我讲这一路所要经过的地方和注意事项,甚至中午在哪里休息,晚上借宿谁家都讲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我背上父亲的布袋子,里面装有糌粑、木碗、茶叶、盐巴,还有一小块羊腿肉,赶到了雪巴列空大门口。那该死的靴子里我的脚在晃荡,走起路来吧唧吧唧地响。哦,对了,我们该干一杯!”多吉次仁说得口渴了,怂恿我们把杯子里的酒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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