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先生的爱情

作者: 於可训

祝先生的爱情0

我年轻的时候,自以为自己的爱情非常浪漫,妻子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人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后来又一起串联,一起下放,回城后结婚生子,圆满收官,每一道程序,都碰上一个浪漫年代,而且都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直到有一年,遇到了一个老先生,知道了他的爱情和人生故事,我才偷偷地给自己的浪漫打了个折扣。

这老先生姓祝,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我见到他的时候,其实他并不老,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当着那所大学的文科科研处长。年轻的时候,看所有人都老,所以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然是一个老先生。

我那时也管着一所大学的文科科研,不过不是正式的处长,而是教务处的副处长兼管的。也可能我们那个学校没有独立的文科科研处,所以我这个兼管的副处长,才比别的学校正式的处长年轻。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年轻人在一堆老头子中间,往往容易得宠,也就是讨人喜欢

我就很讨这帮老头子喜欢,他们开会讨论愿意跟我在一组,吃饭愿意跟我在一桌,散步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当然,住宿也愿意跟我住在一个房间。那时候的条件没有现在好,住单人间的只有少数领导,像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只能两人住一间。

我就是这样走近祝先生,后来竟至于成为忘年交的。

祝先生的长相很奇特。周作人说,作家废名的相貌奇古。我不知道奇古的长相,怎么描述,但他说眉棱骨奇高,是废名的特别之处,大约这便是奇古的标志吧。

祝先生便有两条奇高的眉棱骨。说句不恭敬的话,每次见到祝先生,我就想起历史书上画的北京猿人。而且祝先生的嘴唇扁而平,永远紧紧地抿在一起,与北京猿人的嘴巴也相似。

我跟祝先生散步的时候,祝先生跟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专业,世界历史。跟那些没出过国门的世界史专家不同,祝先生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他父亲是个外交官,从小跟着父母,先是非洲的一些小国,后是亚洲的一些小国,再才到欧美的一些大国,到了回国念大学的时候,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

有这样的经历垫底,祝先生跟我谈起世界史,就不是书上那些刻板的知识,而是一些生动有趣通俗易懂的故事。比如说,他说古代欧洲,地中海地区为什么这么热闹,是因为这个像浴缸一样的海里,伸进了欧洲的两条腿,一条是亚平宁半岛,一条是巴尔干半岛,这两条腿挨在一起,岛上的国家就免不了要脚搓脚地闹摩擦,加上旁边还有个小亚细亚半岛,坐进了半边屁股,有时候也免不了要挨踹。

他说,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就是这半边屁股挨脚踹的战争。哪有邻居请你吃饭,还要勾引人家老婆的,该踹,踹得好。祝先生讲得有趣,也在理。可惜那时候没有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要是让他上了百家讲坛,决不逊于讲历史的阎崇年、王立群之流。

祝先生不光懂历史,也懂文学艺术,说起世界各国的一些文学名著,名画名曲,也如数家珍,所以我们俩闲聊时,也有一些共同语言。

我发现祝先生对文学艺术作品,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领悟力,他常常能在你不注意的地方,读出别一种意思来。尤其是对文学作品中描写的男女之情,特别敏感,谈起其中的细节,连我这个也算是过来人,都觉得耳热心跳。那时节,谈性还是一种禁忌,文学作品中的所谓性描写,还常常是扫黄的对象,可是祝先生谈起男女之间的性事,却很是坦然,既不让人感到猥琐,也不让人觉得难堪,而是像谈日常饮食起居的细节一样,有滋有味,又平平淡淡。

那些年,国家教委经常在北京召集文科科研工作会议,开会的地方多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就成了我们晚饭后必去的地方。

晚饭后的未名湖畔,干什么的都有,爱学习的,或找个角落静静地看书,或对着湖面大声地诵读,也有围着湖岸转圈儿背外语单词的,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像寺庙里的喇嘛转经。好玩耍的,或邀二三同好,在一起吹拉弹唱,或一个人端着画板,对着博雅塔涂涂抹抹,也有这些事都不想干的,就百无聊赖地在湖边的树林里转悠。

祝先生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说哪个学校都一样,千篇一律。这么好的地方,这么美妙的时刻,不拿来谈恋爱,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当祝先生是在开玩笑,就大着胆子也跟祝先生开玩笑说,看样子,祝先生年轻时一定精于此道,没少利用课余时间干这勾当吧。

哪知祝先生却一板正经地说,那是,哪像这些学生这样,白白浪费青春年华。我还以为现在的大学生在这方面比我强,看样子,好像比我当年还不如。

我就趁着兴致问他当年怎么样。

祝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却指着树林里的一条小路说,看见么,她当年就爱在这条小路上读英语。她一出来,我就跟在她后面走,我不读外语,什么也不干,就等着纠正她的读音,帮她提词。我有时也想跟她并排走,可惜树林太密,小路太窄,不是挤着了她,就是撞着了树。她本来就不待见我,开头帮她纠音提词,她还回头瞪我一眼,后来连头都不回,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我就这样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她过生日,我给她送了一件礼物,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见祝先生这样如痴如醉地谈着他对一个女子的深情,我禁不住问,她是谁呀,你怎么追她追到未名湖来了呀。

祝先生见问,就朝我笑了笑,又反串样板戏里杨子荣的台词,学着京剧的道白说,好,你既然要问我这个共军,那我就把我这个共军的来历跟你说一下吧。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祝先生就是北大毕业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在北大历史系念书。

他尾随的那个女生,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一到班上,就喜欢上了这位女同学,可是无论他怎么表示,始终得不到她的回应。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好在祝先生跟着父母一直生活在国外,学过多种外语,对英语这门国际通用语言,更是驾轻就熟。那时候的大学生,多半学的是俄语,学世界史的,因为专业需要,也选修英语。祝先生于是就凭这点语言的优势,找到了一条接近他心仪的女同学的捷径。

既然尾巴也当了,礼物也送了,这回总该有点回应了吧。可是祝先生说,谁知这其中又出了个岔子,把好好的一件事情给搞砸了。

这事还得从这件礼物说起。

这件礼物原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祝先生的母亲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瓶护肤用品。

问题也不出在这瓶护肤用品本身,而是祝先生的母亲让儿子送这件礼物时,忘了跟儿子说明它的用途。

原来这款护肤用品,不是那年月女同志常用的雪花膏,而是今天的女孩子用过的类似于面膜一类的护肤美容产品。

因为没有说明它的用途,所以那位女同学就当雪花膏用了,结果闹出了一场笑话。

据那位女同学的室友,后来成了祝先生的妻子的另一位同班女同学说,那位女同学的生日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同室的同学一早起来,就想跟她搞一个小小的庆祝活动。听说系里有个从国外回来的男生,给她送了个生日礼物,就撺掇她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这位女同学拿出了这件礼物,大家见是一瓶雪花膏,就又撺掇她擦一下试试。那位女同学便打开瓶子,连看也没看,就从里面剐了一坨点到眉心上,又在两颊上各点了一坨。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雪花膏的颜色不是白的,而是黑的,当场就憋不住想笑,又憋着笑看她继续擦下去。等到这位女同学把眉心脸颊上的黑坨子都抹开了,拿过镜子一看,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大花脸,当场就把手里的镜子摔得粉碎。

事情发生后,原本捅破了的窗户纸,又被糊上了。而且这回糊上的,还是一层铁砂纸,不是那么容易捅得破。

补送生日礼物,是不可能的,连纠音提词的跟班,也没得做。自此而后,那女同学见了他,就像见了鬼,只要他一踏上那条小路,她就赶快跑开。有时被逼住了,她会突然一转身,迎面走过来,昂着头,挺着胸,装成个骄傲的小公主的样子。他也只有干瞪着眼看她擦身而过,连朝她笑一笑也不敢。

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的女同学,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见那位女同学对他这样视若寇仇,一来是看不过去,二来也想搞好同学之间的团结,有一天晚饭后,就把他找到未名湖边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大意是说女同学都比较娇气,王静雅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娇气比别的女生更重。你想跟她谈恋爱,我们不反对,你是团员,还可以通过恋爱,帮助她进步。既然是恋爱,就不能这样粗心大意呀,不要你去刻意奉承人家,成天往人家脸上贴金,也不至于要在人家过生日的时候,给人家送一瓶墨水儿,往人家脸上抹黑吧。

又说,你这样做,不但伤了王静雅,也伤了我们同室的女同学,本来大家想高高兴兴地给静雅过生日,被你这样一闹,把大家的兴致都搞没了,难怪静雅恨你,放我身上,我也不会理你。

末了,又给他交代了一些恋爱注意事项,就结束了这次谈话。

祝先生说,这次谈话,是他生平第一次接受恋爱启蒙教育。他在国外出生,在国外长大,他父母每到一个国家,不是让他在当地插班读书,就是把他送进一所国际学校,同学都是匆匆过客,既没有很多交往,更谈不到感情上的交流。就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也不过是从书上得来了一些朦胧的想法,并不知恋爱为何物,又如何着手。回国上大学后,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喜欢谁就去追求谁,也不管人家的想法怎么样。他觉得爱谁不爱谁,本来就是个人的事,王静雅不爱自己,也没有错,问题是,我让她受到了伤害,这就是我的错。

既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己去赔礼道歉就是。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王静雅就是不接受他的道歉。直接找王静雅当面道歉,人家根本就不跟他照面,间接求王静雅同室的女同学捎个书面的道歉信,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就是被告知,王静雅已把它扯得粉碎。

既然王静雅不接受道歉,那就该向她同室的女同学道个歉。一个一个地道歉太麻烦,快到元旦了,祝先生就想给她们集体送一个花环。南亚一些国家就兴给人送花环,北美地区也有把花环挂在门上的,都是表达友好和善意。

没过几天,元旦就到了。元旦这天,祝先生到花店去买了一个花环,又在上面加插了许多花,就兴冲冲地跑到女生宿舍,用透明胶带粘挂到王静雅的房门上。

挂的时候,出来进去的女生就感到奇怪,等他回到男生宿舍,过了一会儿,就有室友从外面跑回来质问他,你发神经啦,怎么一大早跑到女生宿舍去送花圈。

等他被室友拽到女生宿舍一看,果然在王静雅的房门前,围了一大群男生女生,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地说,太不像话了,报复性也太强了吧,小心眼儿,简直有点恶毒,这样的男生,难怪静雅不喜欢,我看他一辈子也找不到老婆。

听到这里,我实在是憋不住笑。花环,花圈,这是哪跟哪呀,怎么就扯到一起来了呢。

祝先生说,别笑,别笑,那年月不开放,见的事情少,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想出这么个烂主意。这件事后来在同学中流为笑谈,现在聚会的时候,还常常要拿这事来跟我开玩笑。

我说,后来呢。

祝先生说,后来,后来还不是那样,她依旧不喜欢我,我依旧喜欢她。

祝先生说这话时十分平静,就像风雨过后依然盛开着的花朵一样。我真搞不懂,在这个相貌奇古,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被人看作是情种的男人心里,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份情愫。

又一年夏天,国家教委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召开文科科研工作会议。会议期间,我和祝先生又住到了一起。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屋子里蚊子很多,招待所在街面上,连个散步的地方也没有,晚饭后,我们冲了个澡,就钻进蚊帐里面,拉熄了灯,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

离上次北京开会虽有一段时间,但我知道祝先生对上次的话题,依然意犹未尽,我从祝先生的那句她依旧不喜欢我依旧喜欢她的话里,也未听出个究竟,也想知道到底后事如何,说着说着,就又扯到王静雅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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