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上的花面狸

作者: 傅菲

梨树上的花面狸0

杜梨坪有一棵老梨树,树皮灰白,蒙了一层白白的苔藓。早些年,一枝粗桠被雷劈了,但树没有死,桠口慢慢烂了,露出一个窟窿。窟窿之下又发了一枝新桠,桠往上斜长,在两米之上溢出。梨是天柱梨,梨皮青麻色,肉质雪白,甘甜多汁。梨却无人采收,被鸟啄食,烂在树上。

水果无人采摘了,一个村子便彻底荒凉了。杜梨坪荒凉,是因为村民在2004年移居山下大溪村。村成了空壳村,十三栋房子像一群无人照料的孤儿。老人都不愿意下山,说,山上多好啊,泉水直接进家门,开门就见大树林,人被鸟儿叫醒。年轻人不怎么喜欢,说,出门爬坡,车子进不了村,肩挑背驮,孩子读书太不方便。山上有教学点,只有一个老师,实行复式教学,学生三五个。从山下到山上要走路一个小时,老师不愿来,学校只得在本自然村请代课老师。

春秀有一手好手艺,编竹工艺品。2014年,镇竹工艺厂关闭,春秀无活可干。她的孙子八岁了,随了孩子父母去城里读书。春秀在家闲了一年,闲得腰酸背痛,她买了22头黄羊,回杜梨村,放在山上养。

这里草场好。杜梨村有一片梯田,有三十余亩,斜斜缓缓,夹在两条山梁之间。梯田荒废多年,但并没长茅草、芒草,矮草很幼嫩。黄羊便在山田、山边啃食。春秀早上八点,拉开羊圈,呼喽喽叫几声,扬起羊鞭,把羊群往田里赶。羊咩咩咩地叫唤,头顶着前头的羊屁股,推搡着,挤过一条石埂路,挤过一座三块木板搭的短木桥,去田里吃草。

老梨树在田中央的一座坟上。坟是一座老坟,从无人来扫墓、修葺,坟头早早塌陷。田主把田里挖上来的乱石堆在坟上。坟成了石堆。一天早上,羊群在老梨树周围的山田吃草,突然四散而逃,仰着头,咩咩咩咩,叫了半个来小时,才安静了下来。春秀在种番茄,看到羊惊慌四散,她也不明原因,四处瞭瞭,她也没看到野猪、野狗之类的动物。她看了一会儿,又安心地种番茄。

又一日,她在摘豌豆。她种了三块地的菜。菜太多,吃不完,给羊吃。豌豆饱满鲜嫩亮青,她孙子很喜欢吃,她存在冰箱。摘了二十来个豆荚,春秀听到羊群在咩咩咩叫唤。羊抬头望着树,叫得很烦躁。

春秀扛了一架木楼梯,靠在梨树上,爬上去。她笑了。一只花面狸在树洞里蜷曲着身子,腹部轻微地起伏,甜美地睡着了。她悄然地下了树。

花面狸威胁了羊群,羊才害怕的。花面狸懒散,白天爱睡觉,羊吵醒它,它发出“唧唧唧唧”的威胁声。春秀这样想。

吃了中午饭,春秀去竹林里砍毛竹,砍了三捆。她把竹子锯成一米长,破竹片。她把那一块山田扎上篱笆,围了起来。围了篱笆,羊进不去了。她又找来两块老木板,在篱笆门架一个“人”字型,花面狸可以自由进出找食吃。

山上生活寂寞,无人说话。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上山。上山的人都是干活的,挖笋、砍毛竹、采草药、盘老杜鹃根(卖给外地人做盆景)。春秀自己烧饭自己吃。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吃着吃着就困了。但她习惯了,她大辈子都是一个人吃饭。晚上,山上只有她一个人,一栋屋一盏灯。她坐在门槛上玩手机,玩不了一会儿,便瞌睡了。她是个内心比较强悍的人,外柔内刚。用春秀自己的话说:一截杨树枝插在哪里都会发芽。

星光之夜,会有人上山。那是偷猎人。偷猎人不说话,强手电四处照,光束投射出去,射出一块圆圆大光斑。也有偷猎人牵猎狗上山的,猎狗汪汪汪,追着猎物跑。猎人喊着:快追上,咬死它,咬死它。当然,也有惹出笑话的。有一个猎人上山,赶着猎狗往竹林钻。狗扑在猎物身上,猎物突然说出人话:谁家的狗乱咬人,我一棍子打死它。猎人以为见了鬼,拼命往山下跑,一路上,猎狗汪汪汪狂叫。原来说人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带了一个同村女人上山,被猎狗搅黄了好事。

春秀见偷猎人来村子,她就放响炮。响炮是大炮仗,引线点燃,往高空扔上去,啪啪啪炸响,炸出一朵蓝蓝绿绿红红的花。越响越往高空钻,梭鱼一样晃着烟火尾巴。响炮炸了,偷猎人走了。春秀也干恶作剧的事。她整晚不开灯。杜梨村成了死村,犬不吠鸡不叫。她看到有强手电射来射去,她就偷偷摸去山塆。山塆 是村路的终点,有一块晒谷场,停摩托车。春秀给车胎钉钉子。偷猎人骑摩托车下山,骑出十米远,车胎爆了。她还给偷猎人的摩托车放汽油。她带一个塑料壶去,把汽油引入塑料壶,藏起来。想到偷猎人骑不了车的那个狼狈相,她躺在床上捂着嘴巴笑。

还有比这更恶作剧的事,春秀也干。有一天晚上,三个偷猎人上山,一人骑一辆摩托车。春秀见三人上了山梁,她去脱摩托车轮胎,一车脱一只。偷猎人找轮胎,四处找,找不到。车胎就挂在摩托车旁的树上。天乌漆黑,谁会抬头看树上啊。第二天早上,春秀去看,摩托车不见了,车胎还挂在树上。

黑狗见了外人来,也狂叫,汪汪汪。黑狗是春秀在山上养的,是只母狗,体力特别充沛,叫声炸开一样响亮。春秀去哪儿它跟着去哪儿。黑狗体型大,眼眶有一圈白毛,尾巴梢有一撮白毛。春秀赶羊,它也去赶羊,羊走岔了路,它堵着路口叫。

太阳下山了,花面狸下树了,翻过篱笆,找食吃。它皱着鼻子,嘴角两边的白毛须抖动着。找着找着,到了番茄地,把红番茄啃进嘴巴。黑狗在屋檐下摇着尾巴,看花面狸吃。黑狗去番茄地,花面狸拱着身子,一跃一跃地跑走。黑狗伸出红舌苔,发愣。春秀咩咩咩地唤羊,羊挤在圈栏边,低着头,抢槽里的盐水喝。

花面狸白天睡觉。春秀在种菜,黑狗站在梨树下,望着高高的树洞。黑狗绕着梨树,望树洞。春秀唤一声“呼噜噜”,黑狗马上回来。春秀对着黑狗说:它还在睡觉,你又上不了树,有什么看的呢?黑狗翘起尾巴,晃了晃,很不自在地走圈。

春秀坐在门槛上喝茶,黑狗蹲在她前面。它的黑毛油亮亮。春秀摸摸黑狗的头,毛绵厚柔顺,很暖和。

有一次,花面狸来屋檐下,被春秀看到了。她睡到半夜,听到窗外有吃东西的响声。她拉开窗帘,看见花面狸爬上木桌,啃西瓜。西瓜半生半熟,是她留给鸭子吃的。黑狗站在木桌下,眼巴巴地看着花面狸吃东西。春秀静静地看着。月光半明半暗,花面狸不时地抬抬头,看看四周。

桌上有四个小西瓜,花面狸啃了瓜一半,又去啃另一个。屋前的茅栗树上突然亮起“吁呀呀”的叫声,花面狸跳下桌,叫声又停了。花面狸恍惚了一下,拔腿溜了。夜鹰的尖叫来得太突然,春秀也被惊了一下,睡意全无。她开门,看着花面狸溜下梯田,往山垄下的涧溪走去。春秀坐在门槛上,披着外套,黎青的夜色罩住了她。她感到凄清。她是有儿有女有丈夫的人,儿女成家之后,她便一个人生活。她的丈夫宝荣在镇林业站工作,很少回家。

她虽有丈夫,但更像一个寡妇。怎么会这样呢?春秀也想不明白。2003年开始,他们便不在一起生活了。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也没发生别的不愉快,宝荣在外面也没别的女人,他就是不愿回家。他睡在单位宿舍,吃食堂。偶尔回家睡觉,也是一个人睡在厢房。春秀到了后半夜,溜进宝荣的被窝,抱着丈夫睡。丈夫睡得鼾声四起。她心里难受。她的心里很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被自己丈夫疼,就像一锅沸水不被灌进水壶,白白地凉了。

春秀和宝荣谈了几次,宝荣也很耐心地对她说,自己对工作没兴趣,对酒没兴趣,对赌博没兴趣,对女人也没兴趣。

那是不是有病了呢?有病就找医生看看。春秀说。

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病了呢?我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宝荣说。

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正常,我是正常人,我要过正常的生活。春秀说。

宝荣听了这句话,一下子火了,说,我怎么不正常了?我在外面又没养别的女人。说着说着,宝荣抱住自己的脸哭了,哭得很伤心。春秀一下子心软了,心疼地说:由你吧,你爱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但两个人的心一下子就疏了。暗地里,春秀问了好几个医生,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宝荣固执,从来不去看医生。过了两年,宝荣干脆搬到单位去住了。有一次,宝荣回家,睡到半夜,走到春秀的房间门口,站着了好一会儿,一副欲进欲退、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挨着床,站了一下,坐在床沿,看着春秀,抬起手想抚摸春秀的头发,却没抚摸下去,而是给她掖了掖被角,默默坐了一会儿,回自己的床上了。他退出房间的那一刹那,春秀一下子涌泉般流泪。宝荣站在门口,她就知道了。她醒着,但她假装睡着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问自己:我到底造了什么孽,遭了什么罪?

宝荣每个月的工资交给春秀,春秀也收下,把钱存着。她去镇工艺厂编竹工艺品。她心里想,万一哪天这个男人不在了,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孩子还要好好养大。

春秀发现花面狸腆着大肚子了。它有孩子了。梨树尚未发幼叶,梨花压翻了枝头。春风舞了又舞,梯田似彩锦,野花遍野。尤其是毛茛,在田埂、溪边、墙埂,黄得蜂蝶浪涌。独独的一棵老梨树,却像一棵冰雕。

这是杜梨村最美的季节。灰胸竹鸡在天开亮,嘘咭咭嘘咭咭,叫得山野堂堂亮亮了。在周围的山坞,灰胸竹鸡至少有五只,各守一片自己的领地,叫声此起彼伏,直至夜擦黑,才停止了鸣叫。梨花谢了,杜梨开花了。间杂在树林的杜梨撑起满树白花,站在树下,可以听见白雪燃烧的声音。

羊上山一年多了,这个多雨的月份,有三头羊即将临盆。春秀把羊舍清扫得干干净净,把羊粪清到菜地里,种马铃薯,种洋葱,种黄瓜,种苦瓜。多余的羊粪晒起来,堆在柴房里。二十多头羊,让她起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事。似乎她既是为了养羊赚钱,也是为了让自己停不下来。停下来,她感到无比的凄清。虽然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但她还是盛年,气力没有用完的话,气力就会变成身体里的虫子。她把怀胎的羊单独圈养在一个羊舍里,也单独放养在梯田里。

她还养了二十来只三黄鸡。每天傍晚,她放两个鸡蛋在梨树下。花面狸溜下树,皱皱鼻子,嗅到鸡蛋的腥味,把整个鸡蛋吃进去,嘴角淌着蛋液。春秀站在地头,往下望,看着它吃。吃完了,花面狸爬上木板,翻过篱笆,找食吃。它摇着鼓鼓的身子,嗅着气味,慢吞吞地走。

山田有很多螺蛳,肉鼓鼓的。她拎一个铁桶去捡螺蛳,捡半个早上,可以捡一大碗。她留半碗,炒起来吃;另半碗,扔在梨树下的田里。花面狸拱着长嘟嘟的嘴巴,很细心地啃螺蛳。春秀就想,这个花面狸怎么这样贪吃呢?去年,春秀去山上摘酸橙,剥橙皮做酱菜,她把酸橙肉扔在梨树下,花面狸也吃,吃得格外起劲。那么酸的橙子,她吃一口,满口牙酸,酸得舌苔发胀。

羊临盆了,春秀守着。她怕羊难产。羊羔露出头了,她托着羊羔的头,帮衬着母羊往外用力。羊羔落地了,母羊累得瘫倒在地,视线不离开羊羔,咩咩咩地唤着。羊羔跌跌撞撞,想站起来,腿太软,站不住,又倒下去。母羊轻柔地不停地唤着,咩咩咩。羊羔又站起来,趴在母羊腹下。母羊舔羊羔身上的胎衣,舌苔卷过羊羔的身子,把胎衣吸得干干净净。羊羔拱了拱母羊的奶头,撑起脚,又站起来。羊羔站起来了,昂起头,咩咩咩,它叫了一声。它在宣告,它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它将走遍这里的漫山遍野。

春秀不知道花面狸什么时间临盆。她不懂。但她盼着。梨花落尽了,青青的幼叶发了出来,幼叶舒张了开来,树油绿了。每天傍晚,她都听到花面狸在唧唧唧地叫。它从树洞探出头,爬出来,抱着树,慢慢溜滑下来。它腆着腹部,很艰难地溜滑。这个时候,春秀会给儿子和女儿打一个电话,问问孙子、外孙女的情况。她听到孙子、外孙女在电话里不停地叫着她“奶奶”“外婆”,她欣慰。她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多年的累活,都是值得的。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宝荣半个月来一次山上。他骑摩托车上来,带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脸肉松弛,下巴肥肥地下耷,额边发白白的,四季怕冷。2012年夏季,他去上海出差,去医院检查身体,被查出体寒症。去了很多医院,医治效果甚微。他也就作罢了。5月,春秀穿短袖了,宝荣还穿秋衣秋裤。他给春秀打电话:我上午上山,你需要带些什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