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寄生

作者: 焦冲

巢寄生0

1

直到入睡前,陈惠莲的心情都是非常不错的。

晨起,打发两个孩子吃过早餐,女儿上九年级,自行骑车,上小学的儿子需要她开电动车送到学校,之后像往常一样赶到服装厂。手头的这批活儿正值收尾,时间上稍显宽松,下班后先接儿子。到家时,女儿已经焖上米饭,土豆削了皮,只等她切丝,扒拉俩菜就吃饭。她洗手,系上围裙,洗净柿子椒,一掰两半,掏出里面的籽和丝絮,耐心而专注,像在给孩子们挖耳朵。女儿靠过来,告诉她月考成绩出了,全校排第七,比上次升了两名;日常沉迷网游的儿子没有捧着手机忘我入境,争宠似的将一篇作文递到她眼前,说是课上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而文中写的正是妈妈。

女儿道,滚边儿去,我还没说完,妈,你要奖励我!

儿子故作奶音撒娇,妈咪,我也要奖励,给我三十块。

你要三十块干啥?陈惠莲道,需要啥我给你买。

他就知道玩儿,哪有正经的?女儿道,给我买裙子吧,去年的过时了,今年流行燕尾裙。

我要买黄金机票。儿子一本正经。

机票哪有那么便宜?陈惠莲不解,低头切着土豆丝。

他那是游戏里的机票,女儿道,裙子我在网上选好了,一会儿链接发你,给我付款。

一百块之内。陈惠莲开火坐锅,抓起油瓶对儿子道,你再想想别的吧,游戏不行。

女儿得到满意答复,转身离开厨房。儿子嘟嘴,那我要双鞋,或者篮球,足球也行。

只能一样,想好了再告诉我。陈惠莲的话与“刺啦刺啦”的炒菜声混在一处,抽油烟机轰轰响。她认真炒着菜,就像刚学会时那般热情,她喜欢这种时刻,为家人烹制菜肴,充满烟火气,有一种被需要的充实和满足。而今天,孩子们带来的好消息更让她感到愉悦,儿女渐渐长大,懂事,美好的未来如同一卷红毯徐徐铺展,尽管将来走在上面的是儿女,可比自己走上去还要令她欣慰。不记得从何时起,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儿女,连老公都不存在了似的。她只想尽最大努力为孩子们提供条件,让他们靠知识活得轻松些,而不要像她或是他们的爸爸一样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养家糊口。至于将来自己会不会沾光,晚年会否因为儿女的出息而过得舒适、安乐,她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愧对儿女,因为她和梁勇都没多大能耐,能帮上的极其有限。

下午三点多发了上个月的薪水,比陈惠莲的预期早了一周,这对发薪不定期已成常态的服装厂而言实属难得,照旧没有因为她经常早下班而扣钱,还像前两个月一样多了五百块,这令她格外开心。相对这几年不断冒出来的新厂子,红霞服装厂的报酬不具竞争力,很多厂开出的价码要比其高出二十块到三十块人民币(每日)不等,但这儿比较人性化,时间上卡得不严,亦很少加班,这对大多数上有老下有小的已婚女工来说更具诱惑。老板娘似乎也明白优势所在,有两次陈惠莲动了挪窝的心思,蔡红霞便主动提出,在不耽误整体进度的情况下,她可以早走半个钟头。作为七八年的熟练工,半小时的活计对陈惠莲而言不算啥,少喝一口水,少上两次厕所,少聊几句八卦,便能赶出来。

早走是可以,不过工资也会受影响,每个月总会少两三百。可自从蔡红霞脑溢血过世,陈惠莲的工资不仅没再扣过,还涨了五百块,其他人则没涨。接手日常事务的是蔡红霞的丈夫杨仁庆,他以前当过村会计,眼下还有一家水泥厂和石料厂,年入几百万,猴儿精猴儿精的,不可能在钱的事情上如此大方。陈惠莲颇为纳闷,可也不愿多想,钱少了肯定得找老板掰扯一番,钱多了干吗言声?听说服装厂可能被关掉或转手,也许昧心钱赚得太多终于良心发现,补给她以前扣的吧?可这也说不通,为啥单单补她?或者其他女工的心思和她如出一辙,也没对她说实话吧。

傍晚经过镇上时,陈惠莲特意给孩子们买了汉堡和炸鸡,又在露天小摊称上一斤辣炒花蛤和无骨鸡爪,这是他们喜欢吃的。扫码付了账,跨上电动车准备离开时,她注意到车轱辘前边一抹猩红在晚风中摇曳多姿,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无知和狂妄,她调整车头,小心避开这株野蛮生长的虞美人。吃过晚饭,督促孩子们完成作业,催他们洗漱,眼见二位各回自己的小房间,陈惠莲关灯离开,虽然她清楚他们还得再看一会儿手机才能入睡。刷过牙,她静下心来欣赏一番院中的花和各色蔬菜,想象着未来收获的美丽和果实,之后回到房间。

她和梁勇这间屋本是公婆住的,和儿女的两个房间隔着一个客厅和小堂屋。自从四年前公公去世、前年婆婆去世后,他们将这间屋重新刷白,从客厅搬了进来。这栋房子是在她嫁给梁勇之前盖的,当时称得上非常不错,父母甚至因此而不再纠结梁勇是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不再嫌弃梁家清汤寡水没家底。当然,父母也明白他们拗不过铁了心的女儿。那是近二十年前,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还能成为迎娶老婆的砝码,搁现在,不管啥样的姑娘,首先要的就是楼房。她不拼命能行吗?不管儿子将来能否考出去,都得为他准备买楼、娶媳妇的钱。

躺下没多久,恍惚间听见门响,陈惠莲起身分辨,确是自家,遂开灯,套衣服拿手电筒往外走,心下疑惑大半夜谁来敲门。至院中,只闻土狗小黑低声哼唧,并没吠叫,便知门外是小黑熟知声音和气味的家人,随即放松警惕道,谁啊?这么晚了有啥事?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我。是梁勇,她赶紧开门,只见他瘫在门口,两只手握着左腿,哀声连连。咋半夜回来了?就你自个?她四处照照,当那束光落在他身上,方察觉梁勇脸色煞白,左腿粗了一圈,赶紧询问怎么回事。他只说,先扶我进去。搀起他,浑身烧得如同火炭,不住发抖,边往里走她边忍不住追问,到底咋啦?他说,毒蛇咬了。她心里一沉,接着问,咬哪儿了?他道,脚脖子。她问,去过医院了?他道,在当地卫生院处理的,工头说让我先回家待几天。说话间,已进屋,将他撂在炕上,她又是心疼又是气,张了半天嘴,骂道,傻玩意,不让他给你治,跑回家干吗?他道,我以为没那么严重——她粗暴地打断他道,你以为?你是大款,是土豪,有的是钱吗?就算是,这钱也要该谁花谁花,你这属于工伤!他道,晚上,帐篷里睡觉时咬的。她道,那又怎样?躺家炕头上蛇咬得着吗?不给他干活能去那地方?

她的话掷地有声,像石头砸向他,可他毫无反应,如同砸在棉花上。自五六年前开始,她给梁勇联系上了附近村里不定期到外地干活的工头,让他跟着去,就算做小工一天也有两百多,不比整天在河里粘鱼强?可梁勇并不情愿,说外边苦,不自由,每次出门都跟上刑场似的。上个月,打井队刚好有活儿,在云南,她连哄带骂,终究撺掇他出了门。没承想才去十多天,竟出了这档子事。真是干啥啥不行,越想越来气的陈惠莲怒其不争道,废物,我不管你,爱咋地咋地。她转身去了孩子的房间,孩子们醒了,问她,我爸回来了?她关上门,没,睡吧,明儿还上学呢!安抚儿女睡下,在庭院里转了两遭儿,终究回到自个儿屋。只见梁勇躺在炕上,睡着了似的,仔细看却不对劲,左腿耷拉着,上面现出很多紫色瘀斑,嘴角还不停流哈喇子。她试着摇醒,可他睁不开眼,只有些模模糊糊的意识,弥留一般。她怕得要命,赶紧给本村开出租的打电话,接着打给嫁到隔壁村的小姑子,说明缘由,让她过来睡一宿,或是把两个孩子接到她家,帮忙照看他们的饮食起居。

坐在出租车上,陈惠莲偏头望向无边的黑夜,一天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二十多分钟后,到县医院挂上急诊。听说被毒蛇咬,医生看都没看,让他们赶紧去市里或是北京,一来这儿没有抗蛇毒血清,二来在北方很少有人会被毒蛇咬伤,治疗经验不足。她决定直接送北京,担心万一市里也不行会进一步耽误病情。走高速,两个小时后抵达北京治疗毒蛇咬伤最好的医院。医生说送来得还算及时,如果再晚一天,蛇毒攻进内脏,估计命都保不住。经过一番治疗,终于脱离危险,但腿部可能会落下后遗症。住了十多天院,梁永才能下地走路,一瘸一拐,仿若天生跛脚。这两年外出打工赚的几万块全交了医药费和住院费尚不够,不得不又花掉了陈惠莲攒下来的三万多块。这钱可不能自己掏,等工头回到村里,陈惠莲领着梁勇去要钱,也不想要太多赔偿,只要能把医药费报销,再赔偿个两三万就成。但工头推三阻四,先是含糊其辞地许诺,一再让陈惠莲白跑,妄图磨掉她的锐志,可她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就堵在他家门口,把他搞得没了办法,只好跟她说,你去找上头的大老板,你让我出这个钱不公平,大老板有的是钱。她问大老板是谁,工头给了她一张名片,老板姓王,据工头透露王老板就住在县城的某个高档小区。

陈惠莲先给王老板打电话说明意向,对方果断拒绝并挂掉电话,她再次拨打,对方没接,而后一直忙音,她清楚自己已被拉黑。梁勇劝道,算了,自认倒霉吧,你这不是从狗嘴里抢食吗?陈惠莲道,凭啥就算了?我就要抢,他咬不死我,我就抢得过来。梁勇道,人穷理短,财大气粗,你斗不过他们。哼,陈惠莲道,我就是告到法院,豁出这条命也要讨个公道,咱们贱命一条,有啥可怕的。梁勇道,他不给你能拿他怎么办?陈惠莲道,去家门口堵他,去公司找他,我就不信还没王法了。梁勇道,那你自己去吧。她道,本来就没指望过你,我还不了解你,孬种一个,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偏偏嫁给你!

陈惠莲说得出做得到,怎奈她到底是个没见过多大世面,没什么手腕的妇道人家。来回跑了县城好几趟,浪费不少时日,却连王老板的影儿都没见着:在公司门口被保安轰了出去,还进了局子,差点儿被拘留几天,而王老板住的小区她根本进不去,保安像防贼一样防着她。那天已经很晚了,没赶上最后一趟班车的她走在人迹寥寥的北外环上,真正感觉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就这样放弃?她想到诉诸法律手段,打官司,先咨询了律师,律师告诉她需要证人,也就是梁勇的工友,这样才有胜算。

她先后找了和梁勇一起打工的几个人,没人愿意作证,谁都明白这样会得罪工头和老板,以后很可能再也干不了这一行。就在她束手无策之际,律师可怜她,给了一个建议: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反正你要的是钱,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拿到钱就行,你打听一下这位王老板有没有朋友或是合作伙伴正好也是你认识的,和你关系不错的,哪怕人托人,送点儿礼,只要和他搭上关系,再赔小心说些好话,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兴许还能得到一些赔偿。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陈惠莲琢磨来琢磨去,只想到了一个人——杨仁庆。

2

老婆活着时,杨仁庆基本没踏过服装厂的大门,那点儿利润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依他,早该关停或转手。可蔡红霞不同意,那是她一手创办的,舍不得,另外,她不想整天待在家或是和其他婆娘一样到河埝上扭秧歌。三个多月前的半夜,老婆脑干大出血,早晨被发现时已断了气。当晚他没在家睡,他已经很多年不住村里了。县城有两套房,他喜欢住楼房,可老婆不喜欢,说不接地气,只有冬天最冷时才会住上一两个月。办完老婆的丧事,他本想关掉服装厂,可老婆生前接下两批活儿,都是老主顾,临时转手不便,只能干完再做计较。服装厂的业务和管理,暂时只能由他来负责,主要是资金上,具体业务还有个主管操持。

第一次见到陈惠莲,杨仁庆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不只生理上的占有欲,还萌动着怜香惜玉的念头。他已年奔六十,早有了第三代,可架不住吃得好,睡得香,心情舒畅,营养跟得上,看上去顶多五十出头,不仅没秃,白头发都没几根。土豪身边自然不缺女人,且年纪都比他小得多,上一个姘头是个九零后。那女孩和其他女人一样,都是为了他的钱,空长一副好皮囊,实则是个虚荣的庸脂俗粉,三天两头以各种名义跟他要钱,两人在一块还不到一年,就被他扫地出门。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各色女人都见过,性冲动经常有,可那种打心眼里想对一个人好,想和她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想法却只在年轻时对蔡红霞有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只想得过且过,谁承想竟被一个乡村少妇瞬间点燃。他感到体内澎湃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是欲望,是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没费多少劲儿,杨仁庆就把陈惠莲的家底调查得一清二楚。其娘家和夫家都是草厂镇人氏,夫家姓梁,在板桥村,距离杨仁庆的服装厂不过七八里地;公婆已去世,父母健在,家境均一般,算不上穷,可也谈不上阔,有个本家兄弟,开车送快递;她老公没多大本事,靠做小工谋生,夫妻有两个孩子,女孩上初中,今年中考,男孩上五年级。既然是小打小闹没权也没钱的一般人家,杨仁庆自然很少与其发生交集。发现她的工资比其他女工少,经过询问才得知陈惠莲经常为了接孩子早下班,但并没有耽误进度,因此杨仁庆将她的工资提了上来。不得不说,他这么做既是出于关心,又想引起她的一点儿注意,为以后的搭讪做下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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