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风花雪月

作者: 尹学芸

一个人的风花雪月0

1

齐志在日暮时分回到了罕村。

罕村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村比别的村大些,树比别的村多些。罕村坐落在一条大河的臂弯里,所以树林像带子一样围着罕村。坐过飞机的齐天啸说,他在天上能看得真真的。水,树,村庄都看得真真的。有人问,在飞机上能看见龙村吗?龙村与罕村一样大。齐天啸不屑地说,龙村算得了什么,一棵树也没有。一条大堤从南到北几十里长,就罕村这块地方发旺树,真奇怪。

眼下齐志就是顺着一条弯弯的堤坝走来的。肩上背着大包,怀里抱着小包,手里还提着一只塑料袋。其实两个包都没有太大的分量,可齐志情不自禁地就做出了不堪重负的样子,仿佛全村老少爷们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看,齐志的样子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堤上静悄悄的,弯里是村庄,弯外是河水。河水是暗绿色的,能看见里面有水草在招摇。水草里窝着许多鱼虾,每年夏天都会有人往水里撒一种白色的药粉,让河水翻出一片白,那都是鱼的白肚皮。虽然电视里说药死的鱼不能吃,对人的身体有伤害。可这有什么要紧呢,罕村人人都吃过药死的鱼,而且已经吃了许多年。谁也没有因为吃鱼吃出毛病。所以每年药死鱼的季节罕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拿了筛子、笊篱和蚊帐拴成的网去捞鱼,自己吃不了还送给亲友。那段时间是罕村的节日,就像打一场人民战争一样,罕村空前热闹和空前繁忙。

村庄被雾霭笼罩了,性急的人家烟囱里已经冒出了炊烟。齐志狠狠吸了吸鼻子,想把炊烟的味道吸进肺里,感觉中那炊烟是像饭菜一样香的。可被吸进鼻腔的是一只蠓虫。蠓虫贴在鼻腔内壁,齐志仰天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把它“喷”出来。齐志揉揉鼻子,眼睛酸出了眼泪。这时有一个人猛地从树丛里跳了出来,发出了一声:“呔!”

齐志笑着说:“是杨玉新呀。”

杨玉新说:“你回来了?”

齐志把大包从左肩移到右肩,说:“回来了。”

杨玉新说:“买的什么好东西,这么大的包。”

齐志红着脸等候杨玉新自己看,等着杨玉新看罢说些什么,可杨玉新什么也没说。“就是一条双人被。”齐志自己解释说:“城里人都盖这个。”

杨玉新说:“又没少挣钱?”

齐志笑而不语。他想,他不回答其实就是最好的回答。

杨玉新说:“我妈让我到河边来找鸭子,有空再聊。”

杨玉新说罢就往下走,让齐志心生惆怅。他觉得他和杨玉新之间的话还没说完呢。

“有空到我家玩!”齐志冲杨玉新喊。

杨玉新没有应声,只是冲他招了招手。杨玉新已经下到了堤下,堤下有一块棉花地。杨玉新穿过那块棉花地就能到河边了。这时杨玉新回头说:“快回家看看吧。”

齐志又红了脸。他想,杨玉新是在说雪燕呢。一个男人离家日子久了,最想谁?当然是媳妇。甭说雪燕还是罕村最漂亮的媳妇。齐志本来大步走着,忽然就把步子收了收。他想,下了堤就能看见自家的绿漆铁门了,忙啥。

空气里有了甜暖、暧昧的气息,让齐志的心一拱一拱的。齐志不时与遇到的人打招呼,肩上的大包不时换着位置。可惜天已经黑了,大包和大包上面的字都不太惹人眼目了。齐志在自家门前与遇到的最后一个人匆匆说了句话,就转进了自家院子。

齐志在院子里就开始喊妈,其实心里喊的是雪燕。不知为什么齐志总有些害羞,像那些还没结婚的小伙子。其实齐志结婚已经四年了,儿子小建都三岁了。可齐志实在是一个爱害羞的男人,没结婚的小伙子都比他大方。

妈和爸迎了出来,还有邻家的二嫂。儿子小建在炕上急得哇啦哇啦叫。齐志的大包小包都是二嫂接过去的。二嫂说:“齐志多孝顺,每次回来都不空手。”妈说:“还没吃饭吧?想啥吃?”爸说:“你就做去呗,儿子爱吃啥你还不知道?”小建跑过来抱住了齐志的头,齐志问:“想爸没有?”小建看见塑料袋里装着糖果和糕点,就敷衍地应了一声,撇下了齐志。齐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忍住。齐志问:“雪燕呢?”

妈头也没抬,说了句:“回娘家了。”

二嫂嘴快手也快,齐志吃饭的工夫,就把包装袋一一打开了。二嫂笑得嘎嘎的,比量着双人被说:“婶子,你看你家齐志买的啥?羞不羞,咱庄上可没有两口子钻一个被筒子的呢。”齐志说:“城里人都盖这个。”二嫂说:“咱这里哪能和城里比。”齐志鼓了鼓勇气,说:“有啥不能比的,还不都是一样睡觉生孩子。”

二嫂亲昵地打了齐志一下,说:“婶子你听听,这还像您那个老实疙瘩说的话吗?都是城市把他教坏了。说,齐志这回挣了多少钱?”

齐志说:“挣多少钱二嫂也花不着。”

二嫂说:“有你二哥呢,兄弟你甭惦记我。”

二嫂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又笑了起来,齐志也笑了。因为二嫂口没遮拦,所以齐志什么话都敢和二嫂说。倘若换了别人,齐志心里有话也不敢把它说出来。不过齐志还是觉出了自己的过分,他意识到了他和二嫂调笑时爸退了出去,妈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笑一笑。齐志隐隐有了不安,他知道妈不喜欢二嫂这个人。二嫂什么时候从这个门槛走出去,妈就唠叨她的千般不是。偏偏二嫂不太计较别人的脸色,从不因为妈少给个笑脸就少来几回。

可齐志就是想和二嫂说些什么。齐志心里鼓荡着一种热情,调笑能缓解他心中的某种压力。那种压力非常微妙,带着一种伤感或忧郁的味道。这使齐志的心情不是很明朗,他嘴上说着、笑着,目光却飘忽着去抚摩双人被。双人被柔软地摊在炕上,粉色的莲花开满了整个池塘。小建不时从被子里钻进钻出,让齐志有了心疼的感觉。齐志放下饭碗就去收拾被子,发现被子上有了好大一块油渍。齐志吼了一声:“小建!”小建满脸无辜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齐志说:“新买的被子就让你弄脏了,你知不知道?”小建摇着头说:“不知道。”齐志把那片油渍指给儿子看,小建也伸出小手去抚摸,那只小手也是油渍麻花。

齐志把被子团了团就抱进了自己的屋里,自己的屋里冷冷清清。

当然是因为少了雪燕。

但也多了什么。

是雪燕的一张艺术照片。

照片镶进一只带木纹的镜框里,挂在了非常显眼的位置。照片上的雪燕像个脂粉佳人,神情妖媚勾人魂魄。胸上束了一件白纱裙,整个肩膀都光裸着。人虽不显得漂亮,但性感。齐志红了脸,他为雪燕有点不好意思。

2

他早就知道雪燕想照这种艺术照片,齐志也同意她照。有一次去镇上赶集,雪燕站在照相馆的橱窗外挪不动脚。齐志说,喜欢照你就进去呗。雪燕说,都好几天没洗澡了。齐志说,照相与洗澡有啥关系,又照不出泥儿来。可雪燕说照片要摆在屋里,什么时候看都会觉得自己不干净。“以后再说吧。”雪燕恋恋不舍地说。齐志没想到雪燕会把照片挂出来,依齐志的心思,照片应该放到相册里,什么时候想看了,俩人躺在被窝里一起看。齐志更没想到的是雪燕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去拍照,雪燕还穿了大号的胸罩,胸脯丰满得有些走形。

齐志有些愧疚地想,自己在家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雪燕等着他一起去拍艺术照,说不定要等到驴年马月的。

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倚着门框站着。妈说:“你二嫂走了。”

齐志问:“走几天了?”

齐志意识到自己接错了话,尴尬地看着妈。

妈却没有在意。妈说:“她还有脸串门子呢,不知道自己多寒碜。”

齐志把被子放到了床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齐志说:“我多会儿去接雪燕?”

妈把头扭到了一边。

齐志说:“雪燕回家咋没带孩子?”

妈恶声恶气地说:“龙村有个姓马的,平时赌了大钱赌小钱,不知咋和你二嫂勾搭上了。见天把车子扔到咱家的房后头,然后从院墙翻过去。那天被你大爷看着了影儿,把俩人堵住了。”

齐志皱了皱眉头,问:“二哥呢?”

妈说:“回来了一趟,又走了。”

邻居二哥也在城里打工,不久前还去看过齐志,二哥没跟齐志透露这件事,但看得出二哥有心事。齐志躺倒在被子上,手背贴着被面,一朵一朵莲花水滑水滑。他为二哥感到难过。

妈说:“被子买就买了,让你二嫂瞅干啥。明天她就能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齐志说:“我又不是偷的抢的。”

妈说:“不是偷的抢的也好说不好听,你还不知道黄秀英那张嘴。”

齐志说:“谁爱说啥说啥,甭在乎。”

妈不说话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把沙发巾抚平,把几只拖鞋和皮鞋放到鞋架上,又用一块抹布擦柜子上的尘土。妈又说:“哪有这样做媳妇的,天不顾地不顾,就顾自己的一张脸。屋里的土都能埋人了也不知道搁把手儿,驴粪球子外面光。”

齐志不爱听这话,用被子堵住了耳朵。妈忙完了也说完了,正要往外走,齐志一骨碌爬了起来,说:“我这就去接雪燕。”

妈脱口说:“不行。”

齐志吃惊地问:“咋了?”

妈喘了口气,说:“你走后雪燕就一直吵着要上班,说在家里闷。她想上班我不管,可她不该去饭店和人家喝闲酒!还醉得人事不知,被两个男人架了回来。回家来还不醒人事,拿了水杯当酒盅,一杯一杯地跟人碰。你爸一火心扇了她两巴掌,就扇出了毛病。人家一尥蹦子回了娘家,说再也不回来了!”

齐志一听就急了,说:“这么大的事你们咋不早通知我?难怪她的电话总也打不通。雪燕再不好等我回来管,哪儿有公公打儿媳妇的道理!”

爸本来在堂屋里听声儿,此刻一个箭步窜了进来。粗脖子红脸地嚷:“我咋就不能管?她败坏的是我齐家的名声,我不管谁管?等你个小子管,你管得了她吗?谁不知道你见了媳妇就尿了,是你管她还是她管你?!”

齐志的一腔热血“嗡”地上了脑袋,眼睛都快让血糊住了。齐志抖着嘴唇说:“爸呀,爸呀,你咋能这样说话呀。儿子再不好是你的儿子,媳妇再不好是你的媳妇。我知道你一直看雪燕不顺眼,可她好歹是你孙子的妈,你咋就不能护着她!”

爸说:“我再护着她能把她护出个人来吗?你在罕村打听打听,人家都说个啥,羞得我这老脸都没处搁。我一辈子没让人戳过脊梁骨,可让她把我齐家的名声给毁了!”

爸的眼里差点窝出眼泪,他恨恨地一跺脚,倔倔地走了。

妈说:“齐志你这么说话就是不知好歹。我问你,我们咋就不护着她了?她结婚四年都干过啥?是做过地里的还是做过家里的?是管过大人还是管过孩子?你也不瞧瞧她那个德性,照相连衣服都不穿,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

齐志再也不言声了,他知道他遇到大麻烦了。雪燕结婚几年一直与爸妈不睦,但从没公开争吵过。他们彼此谁都不关心谁,形同两姓旁人,齐志的烦恼是自找的。当年爸妈死活看不上雪燕,是齐志一意孤行把雪燕娶了过来。齐志的想法与爸妈的南辕北辙,那种代沟深不可测。爸妈不懂感情。尤其不懂齐志的感情。齐志为爸妈的这份“不懂”伤透了脑筋。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齐志双手捂住了脸,躺倒在床上,又拨了下雪燕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齐志的眼泪潮水似的往外涌。他打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想自己捧着一颗火炭似的心回家,没想到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妈扯了一把被子,被子压到了齐志的身底下,没有扯动。妈也带着哭音儿说:“我和你爸一年忙到头,嘴里省着、手里攒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当初你娶雪燕我们就不同意,才多大个孩子,就懂得勾三搭四的。是你寻死觅活地闹,才把个妖精娶回来。你在罕村挨户问问,谁家的媳妇像她那么滋润,见天涂脂抹粉是活儿。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馋点懒点就罢了,我们就当供个活菩萨。可她也不能太出格呀,居然和男人一起喝闲酒,还醉得人事不知。都是你惯的!还买双人被,你以为这是在龙村么?这是罕村呀,你们丢的是齐家的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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