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

作者: 张新科

丑角0

郭进升这次从东州去西京,目的只有一个,完成自己申报教授职称的最后一个环节。

东州大学近两年评教授,增加了一项指标,申报者一般要在国外做过半年或以上访问学者。有“一般”就有特例,对五十岁以上的教师,学校酌情降低了标准,在国际会议上用英文宣读一次学术论文即可。郭进升刚过五十岁零三天,符合这个标准。这个照顾性的政策,对郭进升来说,也决非信手拈来之事。他学了一辈子“哑巴”英语,不敢出国参加学术会议。因为国外的学术会议除宣读论文,还必须回答问题,回答之后,有时还要与外国同行进行讨论,甚至辩论。读翻译好的稿子不难,但要回答问题,郭进升力有不逮。与此相反,国内几乎所有的国际学术会议只读稿子,不回答问题。为此,郭进升每天都上网检索国内举办国际学术会议的信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郭进升终于查到了西京大学即将举办一场生物和制药国际学术会议的信息,便第一时间报了名,缴付了三千元会费。

出发前半天,郭进升没有掉以轻心,邀请外国语学院一位发音标准的教授莅临指导。教授听罢他的宣读,说江山易改,口音难变,估计外国人竖起耳朵能听得懂,时不我待,动身吧。

当天晚上,郭进升乘高铁一路奔波,下榻西京饭店302客房。

凌晨三点,睡不着觉的郭进升爬了起来,一连练习了八遍翻译好的英文论文。早上六点半,他第一个进了空空荡荡的早餐厅。回到房间,他又接着练习了三遍,个别难发音的英文单词,还在上面标上了汉字。

七点半时,郭进升穿好西装,打上领带,从包中取出一个白色塑料瓶,倒出一片含片,温开水服下,便拎着随身携带的一个公文包匆匆关门离去,前往在二楼报告厅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

国际学术会议八点正式开始。

会议厅内坐得满满当当,五百名中外学者莅临参会。五百人当中,两名大鼻子外国人端坐于第一排中间位置。

十点钟,会议主持人宣布,现在请东州大学生物和制药学院副院长郭进升副教授宣读论文。郭进升腾地一下站起,挺胸抬头走上讲台,仪态端庄地铺开讲稿,朗声宣读起来:“Ladies and gentlemen, now, I begin to introduce my paper(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开始宣读我的论文)……”

几乎在郭进升宣读论文的同时,宾馆服务员李腊梅推着工具车进了302客房,开始打扫卫生。

李腊梅在西京宾馆当了五年服务员,养成了一个职业习惯,进入客房后,先在房间和卫生间走上一遭,以便估算工作量的大小。区区三十秒,李腊梅便精准地猜出房客是个教师,并且还是个男的。酒吧台上的薯条、扑克牌、矿泉水(付费)一动未动,冰箱中的饮料、啤酒一动未动,镜前和淋浴间没有摆放一件化妆品和沐浴用品,抽水马桶上卫生袋没有开封,床头柜上避孕套的位置如同前日。最关键的是,房里没有一件大行李,倒是多了几个资料袋。这些,都是埋头做学问的教师下榻宾馆的标配。

房间内也并非全是宾馆配备的用品,李腊梅看到了桌面上摆放着一个白色塑料瓶。瓶体四个金色大字醒目夺人——“人参含片”。李腊梅拿起瓶子瞥了一眼,除了四个金字,还有一行小字“抗疲劳、耐缺氧、强体质”。这一瞥不打紧,李腊梅暗自窃喜,自己一天要打扫四个楼层的房间,疲劳、缺氧、体力透支是常态,人参含片适合从事脑力劳动的教师,更适合干体力活的自己。李腊梅拧开瓶盖,看到里面装着大半瓶含片,足足有几十粒之多。“吃上几片,决不会有事!”李腊梅虽然这样想,但没有直接做,而是悄悄走到门口,向走廊两边各扫了一眼,没见领班汪晓翠的影儿,立刻返回房间,从瓶中倒出四粒,吞咽而下……

主席台上,郭进升开始论文宣读。站了二十年讲台的他,突然觉得,今天自己不是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而是在为莘莘学子上课,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慷慨激昂。读到发音最难的部分,因事先标注了汉语,郭进升不但没有半点生疏,反而行云流水般顺畅……

宾馆走廊上,汪晓翠手持核查本,缓缓走到了302客房门前。抬眼向房间内一瞧,她手中的本子差点掉在地上——李腊梅双目怒睁,脸色蜡白,散开四肢瘫倒地上,若死猪般一动不动。

“出事了!出事了!” 汪晓翠连声喊叫。不大一会儿,大堂副经理、宾馆保卫部李部长,还有李腊梅在宾馆烧锅炉的丈夫王槐树都闻讯赶来。王槐树哭闹着,说自己老婆四十来岁,没病没灾,怎么就突然躺倒不行了呢,定是遭到了坏货设计陷害。李部长十分镇定,让汪晓翠掐着李腊梅人中,组织人员将她就近抬到一家医院急救,自己则认真排查起房间来。

房间内没有发现任何凶器,也没有发现搏斗过的痕迹,桌面上只有一个白色塑料瓶。李部长拿起瓶子揣摩许久,疑窦顿开:李腊梅极有可能偷吃了人参含片,四十的女人本就似狼如虎,加持人参片后,不被“烧”昏才怪。于是,李部长立即给陪同前往医院的汪晓翠拨打手机,通知医院“降火泄能”。为确保自己的判断万无一失,李部长疾步来到宾馆前台,查到房客郭进升留下的电话后,赶忙拨打起来。

郭进升正在台上宣读论文,电话关机,自然打不通。人命关天,李部长一不做二不休,立即上网查到了东州大学校长办公室的值班电话。在电话里,李部长说贵校教师郭进升在西京宾馆所住的房间内,一位年轻女士莫名倒地,死活不详,但现在无法联系上他,请问学校是否知道此人还有没有另外一部手机。校办值班人员回答不上来,直接将电话挂到了生物和制药学院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学院副院长龚锋。龚锋同样不知道郭进升是否还有别的手机,慌忙跑到学院其他几个办公室打听,没有人知道。

询问未果,李部长与校办一番紧急磋商后,分析郭进升很可能是前来参加国际学术大会的,便直奔会场而去。

此时,郭进升正在宣读论文的最后一部分。他刚开口第一句,穿保安制服的李部长就着急忙慌地跳上讲台,拉着他的胳膊就走。全场愕然,面面相觑,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制止。

郭进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恐问道:“怎,怎么了?”李部长说:“你的房间出人命了,快跟我走!”

医院急救室内,医生和护士正在进行着紧张的抢救,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脏按摩,最后还用上了“泻火”针。十几分钟过去了,毫无收效。急救室外,王槐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千万不能死,死了天就塌了。

李部长将郭进升拉出大厅门外,止步喝问:“李腊梅晕倒在你房间里,说,到底怎么回事?”

“啥?我不认识这个人,她到我房间干什么?”

“进你房间没有问题,她是打扫房间的服务员。今天上午,你和她见过面没有?”

“没,没有。我七点半就从房间出来了。”

李部长猛然想到了那个白色塑料瓶,追问道:“说,瓶子里装的啥?”

“什么瓶子?”

“你房间桌子上的那个白色塑料瓶!”

“二甲双胍。”

“啥?”

“我血糖高,装的是降血糖的二甲双胍。”

“啊!上面明明写的是人参含片,怎么是这个?”

“我每次都买几板二甲双胍,出差不好带,就将药片剥出来,用吃空的人参含片瓶子装着。”

“你,你,你这是弄虚作假,坑蒙别人啊!”李部长暴跳如雷。

“快,快让她吃,吃糖!吃糖就不会因为低血糖昏迷了。”郭进升同样急得直跳脚。此刻,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李腊梅真是因吃他的“人参含片”出事,自己要负责任的。至于负什么责任,他这会儿根本没有工夫考虑。

救人要紧,李部长立即通过手机向汪晓翠大呼小叫:“别,别泻火了,快吃糖!她吃的不是人参,是甲等瓜!”

郭进升一把夺过李部长的电话:“不是甲等瓜,是二甲双胍。”

问题搞清了,郭进升对李部长哀求说自己想马上回大厅,待台上的发言人宣读完后,插个空把一分多钟的论文结论读完。李部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亏你还是个文化人,人是死是活尚不知道,你还有脸去叽里呱啦放洋屁!”

两人赶往302客房的路上,郭进升打开了手机。打开后,他不禁浑身颤抖起来。手机里,从校长、副校长、院长、副院长、办公室主任,到他老婆和女儿,共有五十多个未接电话、六十多条微信和二十几条短信。微信和短信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房间里的那个年轻女人是死是活?

生物和制药学院办公楼内,人人都在谈论郭进升的事,“郭院长平时人挺正派的,这次到底哪根筋没有绷紧?!”

医院急救室内,医生和护士撤除了其他抢救设备,开始往李腊梅嘴里灌糖水。三碗浓糖水下肚,李腊梅睁开了眼睛。迷糊十几分钟后,她从床上一撅而起,嚷嚷着要回宾馆,说302房间才打扫一半,要回去接着干……

302房间内,郭进升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李部长来回踱步,等待医院传来消息。领班汪晓翠年轻,没经历过大事,一高兴竟忘记给李部长通电话报个平安,陪着李腊梅从不远的医院走了回来。

当汪晓翠、王槐树陪着行步稳健的李腊梅走进302房间时,李部长和郭进升两人一下子傻了眼。王槐树咣当一下跪在了郭进升脚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自语:“华佗,华佗在世啊,三碗糖水就救了我老婆的命……”李腊梅捂脸羞愧地躲在一边,哭泣不止。人能活着回来,对郭进升来说无疑避免了一场麻烦,便急忙将王槐树扶起,连声说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怎么也不该用人参含片瓶子装二甲双胍……”

郭进升以为一场误会就这样过去了,但后面的事情他始料未及。

第二天上午,郭进升正在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去前台结账退房,王槐树领着李腊梅敲开了房门。进到房间后,王槐树对郭进升哀求道:“郭院长,您是个好人,好人不能只做一半,要做就做到底。宾馆昨天晚上开会,说俺老婆偷吃客人的东西,要开除。俺怎么求情都没用,现在只能请您出面了。”

“这事主要不是我的错,我真不好说话呀!”郭进升十分为难。

“俺老婆有责任,千不该万不该偷吃客人的东西,但您就没有责任吗?您用人参瓶子装能要人性命的药,算是咋回事?”王槐树突然板下了脸。

“我就是图个方便,这也有错吗?”郭进升极力辩解。

“您其他东西都装进包里随身带着,为啥偏偏留个瓶子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这不是诱导人是啥?”王槐树的嗓门高了三分。

“瓶子圆鼓鼓的,放在手提包里不方便呀!况且,房间是我的房间,放什么东西是我的权力!”

“郭院长,既然您说话不讲理,俺也丑话说在前面,要是把俺开除了,俺一个农村妇女,反正屁事没有,俺就整天到你们大学去告您,说您存心不良,故意挖陷阱,让俺往里跳……”李腊梅加入了进来。

郭进升一下子蒙了。

最后,郭进升答应亲自去宾馆人事部求情。在人事部,郭进升使出浑身解数,死磨硬泡了将近一个钟头。人事部经理见他情真意切,只好答应可以不开除人,但要扣除当月工资,以儆效尤。

送郭进升前往地铁站的路上,王槐树笑嘻嘻地说:“郭院长,您是个好人,做好人要做到底,俺和腊梅挣点钱不容易,您看,昨天三百多块钱的抢救费和腊梅这个月的工资……”

郭进升看了一眼王槐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总共多少钱?”即将跨进地铁站口时,郭进升才对身后紧追不停的王槐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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