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时光
作者: 马亿
陈诚顺着人流踏进下楼的透明观光电梯,工作日的午后,商场里的人不算多。按照他在工作中一向的严谨和守时,进电梯前就应该在打车软件上约好去青港机场的车,待他走出一楼的电梯时,差不多就正好可以上车。他看了一眼手机,1点23分,现在去机场似乎有点儿太早了,航班的时间是在6点半。他至少空余出了三个多小时,要是现在联系,应该还来得及一起喝杯咖啡吧,他想。
陈诚其实昨晚就提前在地图上查过,青港市区面积不大,要是立即打车,那个所谓的“富人区”距离他现在站的地方不远,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车程。这个时间点儿才联系实在太突兀了。他没法儿说服自己,犹豫着。观光电梯急速下坠,有一瞬间,他感觉耳膜两边传来习惯性阵痛,本能地往电梯里的铁栏杆上靠了一下,放在他腿边的伴手礼“噗通”一声倒了,他的耳膜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给修复了。
打车软件上显示车辆还得五分钟才到,他提着伴手礼在路边等车。青港的鸭子全国闻名,这次出差给雨涵带的真空包装熟鸭子算是中规中矩,去挑选另外的礼物也是来得及的,但是他没心力。他的心有点儿乱。理智不断地告诉他,联系丽媛是最不理智的,这一年,丽媛的生活也许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微信朋友圈经常有那些风景绝美的户外宿营地的照片,但是,他又敏锐得过了头,这些照片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不太相信跟丽媛宿营的都是女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梗塞感。
马林巴琴的声音响起来,陈诚掏出手机,显示是青港本地的电话。他恍惚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可笑,那是不可能的,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此刻正在青港,也没有在朋友圈发过任何动态。
当然是司机,说他已经到了商场门口,中年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像是学过播音主持。丽媛对充满磁性的男声抱有莫名的好感,按她的理论,讲话声音好听的多数是好人。青港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说出来的都是“软语”,他最喜欢听她讲话。丽媛推荐过一位音乐电台主持人给他,那个电台每晚十点准时开播,他陪她一起听了好久。当然,是在各自的宿舍里。在这之前,他常用的是另外一款听歌App,他很难改变自己的使用习惯,于是还是用之前的App听歌,她推荐的App,则专门用来收听那个音乐电台。
不远处有辆车停了下来,打着双闪,就在他即将朝那个方向起脚的前一秒钟,一只麻雀忽地一下从他眼前飞过,停在商场前面的一小块儿草坪上。他已经下定的决心,被麻雀硬生生地给打断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手机上取消了订单,理由是“行程有变”。
陈诚给丽媛发去定位,但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坐在出租车上,紧握的手机一直在振动,心里像是在拒绝,或者说是害怕,不敢去看,亦或者说有点儿心虚。为什么心虚,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描述。一转念,又觉得这纯粹是他自己在折磨自己,应该放松一点儿。他有这个资格,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朋友而已。他尝试着做了几次在运动打卡软件里学来的“冥想”,闭上眼睛开始“倾听”自己的心跳声,随着心跳的节奏,将自己胡乱的思绪打包成一块块整齐的小包裹,放置在头脑里那个虚拟的一直朝无穷远处规则运行的传送带上,运走。
手机发出语音电话的声音。陈诚睁开眼,是这次公司大出差另外一组的同事,他俩乱七八糟聊了一会儿各自城市这次活动的状况,那位同事在机场候机,闲极无聊。他俩经常午饭后会去公司旁边的那条绿荫道散一会儿步,有了这每天小小的交情,在公司里就算是熟人了。接完语音电话,陈诚顺势点开同事提到的办公软件,同事用的是“盛况”这个词。这么久了,他仍旧不太习惯用办公软件,经常上下班忘了点进去打卡,到月末HR发来考勤表格的时候,老是需要去找分管的副总裁签字。前段时间开发这个办公软件的巨头公司闹出了大事,这款办公软件被很多人在网上讨伐,被批判为新时代资本家用以控制劳动人民双脚的锁链,因为软件可以实时显示所在的位置,甚至当员工离开工位,在厕所里进行长时间的“摸鱼”时都能进行提醒。但是陈诚不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学的文科,对技术从来都有一种盲目崇拜,他觉得错不在技术,真正犯错的还是掌握技术的人。
办公软件里少有地活泼起来,这是出差的第三天,全国各地的活动几乎都进入了尾声,已经进行到了同事们利用这一点点多余的时间打卡当地景点的环节。公司这次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同时在100个城市进行线下地推活动,有传言说这是公司在孤注一掷,救亡图存。人人都清楚,公司去年因为疫情的原因融资不顺利,所谓打造完整产品闭环的计划也是多处受阻,一年前还风光无限被投资人寄予厚望的准独角兽公司目前已经是风雨飘摇,好几位核心部门的总监已经提前“离职”。是那种显然没那么简单的“离职”。公司群里的这种异常热闹是有些不正常的。
车子经过一条小道,陈诚盯着马路旁边似乎没有尽头的法国梧桐发起了呆,翠绿饱满的梧桐树枝丫在马路上空交汇,营造出郁郁葱葱的感觉,路边的行人不多,有那么一个恍惚,他觉得自己是在去往某个夏日海滨浴场的路上。不可否认,当时活动策划部的同事把那张选择出差地点的表单发给他,让他在想去的城市后面写上名字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青港,虽然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找到几个掩人耳目的理由,至少他还从未去过青港,选择去往陌生的城市出差无论如何都是解释得过去的。但是像青港这样的沿海发达小城市,他已经记不清去了很多个,多是因为种种原因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美其名曰开会,多是在城市最著名的景区周边高规格的酒店里,附近是千篇一律干净宽敞的道路,环境整洁人烟稀少,要是赶上雨天,待到第二天就会生发出无边的愁绪,好几次,那种被无端放逐的感觉特别强烈。但是他到底还是选择了青港,他现在要赶去和她喝一杯咖啡。
陈诚在大众点评上搜了一下要去的那个咖啡馆,环境、服务,甚至连页面上的评价,都是符合他脑袋里丽媛的气质,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不光是表面的穿着打扮所营造的,还有更深层次的某种说不清的审美。丽媛在电话里说她会带过来一个朋友,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说那是谁。听到这个信息的第一秒,陈诚是有些失落的,也怪他自己,如果知道最终还是要联系她,为什么从北京出发前不告诉丽媛呢,或者哪怕是昨晚也行。但是转念一想,他如此匆忙丝毫不顾社交礼仪地约她,而她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又让他很受用,一种无形的亲密感包裹着他的心,他不用解释为什么现在才约她,她也不用解释为什么要带一个朋友来见他。这种毫无顾忌和不用解释,又让陈诚对接下来的会面充满了无端的期待。
他提前到了十几分钟,咖啡馆里的人不多。他独自找了一张靠窗的四人桌子,从桌子简单漂亮的纹理和椅子的舒适程度就能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适合久坐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平坦的人工草坪,这两天因为出差的琐事而奔波的身体一下子就得到安慰,放松了下来。他点了惯常喝的美式,最简单直接,满足的就是细胞对咖啡因的依赖。丽媛说她喜欢这种纯粹而不简单,到底哪里不简单,她没有说。
咖啡端上来后他发了一会儿呆,隐隐感觉身后的椅子旁边有人走过来,一回头,看到她对着他在笑。他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不能说完全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她,但是她的笑,又很确定地表明了她的身份。他看着身后站着另外的一个女孩儿,或者说是女人,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她向他介绍,这是她的好朋友,思远。这个叫思远的女人,手很冰,外面可是五月末的天气了。丽媛说陈诚是她在北京的故友。
丽媛和思远坐在陈诚的对面。他把桌上的菜单移过去,调了一个方向,请她们看。丽媛微微抬头,笑了笑,说她们常来这里,很熟悉的,不需要菜单。说着叫来了服务员,熟门熟路地要了一壶茶和一个果盘。思远在一旁不停地点击着手机屏幕,像是有什么急事。陈诚和丽媛对视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丽媛穿着一件红色带波点的长裙,坐在黑色的皮沙发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如果不是有旁人在,陈诚觉得即使不说话也是好的,她能感觉到,丽媛有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丽媛问他什么时候走。她刚坐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朝他旁边的沙发看了一眼,是他的行李箱和青港的特产鸭子。既然带着行李箱,说明他是在行程的起点或终点途中,但是还带着鸭子,就把另一项排除了。他知道她的聪明和敏感。
“晚上六点半的飞机。”陈诚说。
思远站起来,说去一趟洗手间。她的脸上有一份让人无法忽视的焦躁,坐在平静的丽媛旁边,暴露得就更加明显了。
咖啡和果盘端上来了。陈诚将纸巾摆在丽媛的右手边。
“你还记得我结课的作业吗?”丽媛端着咖啡杯,突然自己笑了一下。她的笑总是这样毫无来由,但是又让人觉得恰如其分,可以打破不可言的僵局。
“记得,标题叫《永隔一江水》,一首歌名。”陈诚说。
“里面的主角原型就是思远。”
陈诚点点头。他记得当时自己还幻想过,那个女主角是否就是丽媛自己,但是时间匆忙,写作培训班很快就解散了,连这句话都来不及问。“你跟班上的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陈诚问。
“年初的时候张群为手上一个剧本里面的细节来青港博物馆参观,我们吃过一次饭,其他人就没再见过了。你呢?”丽媛说。
陈诚说:“谁也没见过。对了,有一次在东四地铁站换乘,遇见了文刚。”
丽媛猛地一下子笑出来,嘴里的咖啡还未完全咽下去。她赶紧抓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你们说话了吗?”她的笑仍旧抑制不住从纸巾后面荡漾出来。
“没有,他没看到我。”面对着丽媛,陈诚本来还是一张叙旧的脸,受到对面笑容的感染,一下子就回到了他被认为是“可爱”的一面,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可爱”。“你上次见张群,他有提文刚吗?”陈诚问。
“没有,风平浪静地。现在想来,那次晚上的‘偶遇’还是真尴尬啊。”丽媛说。
陈诚再也收不住自己的笑容,连手里的咖啡杯也握不住了。当天晚上,培训班的同学组织一起去听一位著名的先锋作家和另外一位青年评论家的对谈,具体谈的是一本新书还是某一个话题早就淡忘了,也记不清是谁首先在群里发的活动消息。按照陈诚的第一感觉,他怀疑这几位同学根本就没看过先锋作家的任何一本书,单单是因为宣传海报上这位先锋男作家过度突出的胸大肌吸引了她们。他这么想绝不是空穴来风,之前几次有限的课堂发言他就大概知道了班级里这些所谓文学女青年的审美品位。按道理说,能被邀请参与这次培训的应该是比较有潜力的青年作者,要不是当时家里发生的那些事,他大概是不会来这个班的。
活动结束之后,同学们四散开来,不知怎么的,只剩丽媛、陈诚、张群和文刚四个人结伴往宿舍走。张群和文刚走在前面,丽媛和陈诚落在后头,这是一个当时惯常的组合。走到距离宿舍不远的人行天桥旁的711便利店时,丽媛提出来去买瓶喝的。陈诚懂了,他俩经常晚饭后拿着玻璃瓶的啤酒在宿舍旁边的小公园里荡秋千。买完酒刚出来,迎面就碰到张群和文刚走过来,四个人八只眼睛这么互看着,愣了。也许实际时间只有那么一两秒钟,陈诚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张群,脸色慢慢变红,因为他们走的方向是反的,不是回宿舍,而是出门。
“我……我……我跟他去找个快递,我有个快递不知道弄哪里去了……”张群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理由,不管他跟丽媛信不信,亦或者她自己信不信。陈诚呆呆地点点头,对面的两个人悻悻地走开了。
所有人都知道,宿舍楼下就有收发室,快递什么的都会寄存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出现张群所说的需要到其他地方去找快递情况,而且当时已经这么晚了,她和文刚一起去找?陈诚跟丽媛坐在秋千上笑了好久。丽媛为张群感到不值得,她觉得张群是被文刚骗了。陈诚倒觉得并不存在什么谁被谁骗了,都是三四十岁有婚姻经验的成年人。丽媛说他政治不正确。丽媛自己也知道,班级里一直在传她和陈诚的闲言碎语,因为他俩确实走了太近了,上课一起下课一起,连各自的朋友聚会都要带上彼此。最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是坦然的,要不是后来那一晚的散步让丽媛在他俩的关系上减少了一份硬气,也不至于让他们在分别的半年间都没怎么好好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