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理想与玻璃天花板

很久以来，对一个年轻人最好的祝福，莫过于“爱情事业双丰收”这句话，亦是世人眼里美满人生的最佳注解。曾几何时，爱情与事业成为一代又一代青年孜孜以求的目标甚至理想的两个维度。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流行躺平和宅生存，那时候有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和追求爱情。从这个意义上讲，尹学芸和弋铧都是有点浪漫怀旧的作家，愿意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倾心塑造积极昂扬、单纯坚定的青年形象，并以女性细腻深刻的想象和共情能力，深入男性波涛暗涌的内心和具体生活的褶皱，给他们加持一层理想之光。是的，理想跟青春一样，都是世间美好而难得的事物。本期刊发的两个中篇小说，尹学芸和弋铧分别从乡村与城市两个侧重形塑青年，而且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两个男人的阶层跃升梦想，代表着人生在爱情与事业两种追求上的高度。理想是穿越生活层垒与内心郁积的一束光，照亮青年的奋斗之路，带来精神上的某种纯粹与高贵，最后又在现实生活的层峦叠嶂中无奈地黯淡消退、渐行渐远，成为头上可望不可及的玻璃天花板。

情深意重的乡村男青年形象，无论是在当下的现实生活还是文学书写中，并不多见。尹学芸《一个人的风花雪月》里的齐志是个崭新的例外，他内向、羞涩，思想开明、内心丰富，把感情看得很重，一开始就有着跟周遭格格不入的追求：不喜欢种地，宠漂亮媳妇，向往城市的生活。齐志不是幻想派，而是有着为了维护这份理想付诸的实际行动，以及抵抗乡村强大惯性的各种努力。比如他结婚五天后就离开妻子雪燕到城里挣钱养家，钻下水道一身油污也喜欢这份与城市有关联的工作，而且一干完活就把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所以在有志青年齐志那儿，爱情、雪燕、城市是三位一体的，都是他非常珍视的美好事物，代表着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以及底层青年由乡而城的跃升梦想和对人之为人的体面与审美的追求。“双人被”是核心意象，也是齐志理想爱情的浓缩。他选择在日暮时分把城里人才盖的双人被带回乡村，既可见当时乡村观念的闭塞保守，又是一种城市气息的引入和私人感情的暴露。所以，双人被无意沾上的油渍及最后去向，也预示了齐志的情感命运。

然而，满怀期待的齐志发现妻子并不在家，所有的事情一步步指向他心意的落空。雪燕因为在外跟男人醉酒，挨了公公两巴掌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小说的叙述重心便由双人被转到怎么把雪燕接回家一事上。尹学芸把小两口的心理活动写得丰富而有层次。齐志出于周全的考虑，按捺住心情没有立刻去接雪燕，但是问题一旦延迟已经丧失了最佳的解决时机。感情也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是变得越来越复杂缠绕，牵涉到两个家庭甚至两个乡村。对妻子巴心巴肝地爱着护着的齐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独力难支、心气儿下降的？是村人的闲言碎语，父母、儿子对雪燕的不待见，还是去接雪燕时遭到的各种冷遇？不管怎样，原来一门心思系在妻子身上的齐志在这段空窗期一方面视野放开，可以稍微清醒地看待自己的感情，另一方面在干农活的过程中多了对父母操劳的理解和体恤，并重新建立起农民对土地的情感。齐志与雪燕的两次见面，非但未能带回妻子，反而让两家人矛盾激化，事情已然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虽然他还是心心爱着雪燕，但是雪燕的报复性出轨给了这段感情致命一击，齐志终于明白：“感情就是他一个人的风花雪月……感觉因为一点点事情，就能被生活碰得粉碎。”清醒的结果是无奈后撤，喜欢城市的自由开放、坚持爱情至上的齐志，终于被强大的乡村现实人心击溃，无用的审美与情感让位于经济实用的小农意识，从爱情的云端跌入烟火人间。

总觉得雪燕配不上齐志的爱情，题目中的“一个人”强调的正是爱情的纯粹与孤独，并没有得到呼应。这呼应，既指所爱之人，又指周遭环境。齐志的爱情在经历世事中成长成熟初心不改，雪燕却还是当初那个单纯娇气、不谙世事、容易被人利用的中学生。或者说齐志爱的是雪燕这个人吗？他爱的是自己对于爱情、体面、尊严等所有美好事物的追求和想象。故事的悲剧性在于细致曲折地呈现出一种美的不招人待见及最后被毁灭。这里的美，不仅包括齐志的爱情理想，也包括雪燕这样如花似玉的乡村女性。即便双人被终被乡村所接纳，齐志步入更加切实的生活正轨，却再也找不到自己感情的归宿和精神的寄托。

相对于齐志理想的不知所踪，弋铧《我们的岳某人》里的岳斌要志得意满得多。弋铧擅写金融系统的职场人生，并称事业追求的最高境界为“传奇”，是现代人流行的成功学，亦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职场理想。她的《冰雪传奇》写的就是银行系统内部具有亲戚关系的前浪与后浪两个女人结成攻守同盟，利用各种职场规则和关系人情，左右逢源，上下其手，在男权社会里闯出一片天地，化不可能为可能，把后浪送到了事业的巅峰。而岳斌的传奇更多体现为底层青年的职场逆袭与励志人生。岳斌出身城市平民，也是一个有志青年。他的志气在于凡事靠自己，不爱走捷径，在职场上喜欢单打独斗，没有同盟，更没有利用各种资源包括自己帅气外表的变通。所以城市里的岳斌跟乡村里的齐志一样，都是周围环境的一个异类。同事对其“岳某人”的称呼，正是于熟悉亲切中透着某种刮目相看。青春勃发的岳斌对于爱情曾经也如齐志般热烈而纯粹，不愿意有任何附加。爱情的受挫让岳斌通过相亲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从此专注职场，一心搞事业。

理想成为岳斌眼睛里的光，让他在职场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对于事业的追求，岳斌是有信念、野心和狠劲儿的，“他从不认为他的前途是一眼尽收的”，他认为凡事只要通过努力，是可以达成的。为此他一方面吃苦耐劳有职业自觉，另一方面不断学习充电注意自我提升。可以说，岳斌一直是一个自强不息、自律性极强的人，也终究换来了职场上的一路高升，从同事对他由兵哥哥、岳干事、岳主任、岳头、岳老板的称呼变化上就可以看出。破格提拔的人事科科长成为岳斌事业的顶点，也是他人生得意的高光时刻。然而，岳老板也遭遇了事业发展的抛物线，从此开始走下坡路，成了在档案室整理资料、发福衰老的老岳。光从眼里褪去，他终究没能像《冰雪传奇》里的后浪那样坐上梦想的行长宝座，反而被后浪拍了下来。时代的变化，行业的更新，专业的精进，还有永远让人无力对抗的时间冲刷和后浪崛起，都成为岳斌事业追求的天花板，让他的理想遥不可及。

《一个人的风花雪月》让我们看到一个乡村青年把爱情当作理想所达到的高度，以及感情终归不能当作饭吃而受到的局限。《我们的岳某人》要揭示的，是一个人怀揣理想、始终勤勉、靠自我打拼在事业上所能达到的高度和限度。尹学芸和弋铧也无意专门去描写一个人的爱情或职场，而是藉底层青年的跃升梦想和执着追求，以及遭遇的各种现实碰壁与内心折损，表达对当下乡村伦理、城市世情甚至整个时代人心的观察和思考。齐志、岳斌这样的青年形象，也让我想到孙少平和涂自强，都是出身底层而不甘现状，以笃定的热情、进取的姿态、持久的忍耐与坚持，为了某种志向和理想、体面和尊严，凭一己之力在广阔复杂的社会人情里奋斗厮杀、积极作为，彰显出年轻人蓬勃的朝气与精神的纯粹。然而，他们一路走来，才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玻璃的天花板，正如北岛的那首诗歌：“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