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的房间里看月亮

作者: 徐小雅

到你的房间里看月亮0

她们说那些事情都是老阮自己编的。说得更直接些,那些事全是老阮的臆想。老年痴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会产生臆想。他们忘记了许多事,然后脑子里又涌出来许多事。这是一种巧妙的平衡。人体本身就是一种平衡。如果你的身体缺失了一部分却无法补充回来,那么,你的生命就会加速。本该活七十岁的就会变成六十岁,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终结——做保洁的刘姐如是说。刘姐六十岁了,身体硬朗,皮肤光滑得像一个二十多岁还常年健身的人。刘姐平常喜欢说一些古怪但又颇有深意的话,听起来很玄。再加上她那副似乎永远也不会变老的模样,因此,她的话在护士站里总是很受用。

但美娟说也许老阮的话不是假的。她说,老阮儿子几年前送他来养老院的时候我见过,人长得很白,看起来像电影明星。老阮平日里就喜欢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炫耀儿子。他似乎说过儿子在华尔街工作,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是极高级的金融区。在那儿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把老阮送进养老院也是迫不得已——他的妻子从小在美国长大,不愿意同他一道回国。也许是出于歉意吧,他让老阮住养老院里最高级的套房;委托护士站替老阮订牛奶,在老人院附近开的一家高级水果店给他订水果——钱是直接打到水果店里的。老阮偶尔也会拿一些水果到护士站来分给她们。护士站的女孩子们开他的玩笑,说,老阮,你好腐败哦。老阮无可奈何又得意洋洋地说,早说过多少次了,叫他不要花钱买这些东西,年纪大了还能吃多少?吃也吃不完,水果放一放就坏掉。他说着,脸笑成了一枚核桃。

刘姐说:“也许他儿子是演员呢?群众演员一天两百块加一份盒饭就可以搞定了。”

美娟说:“干嘛要请群众演员呢?”

刘姐说:“你说呢?别人每周都有儿子女儿探望,来的时候带鲜花,带水果,你却什么都没有,过年也得待在养老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有人说即便如此,也没有请群演的必要,谁也不会去深究给老阮花钱的究竟是不是他儿子。再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呢?刘姐说,美娟都说了,老阮的儿子长得很白。也许是像妈妈,其他人说。刘姐神秘地笑笑。

老阮长得很黑。但本地人都很黑。这座城市在北回归线以南,四季常青,城市绿得像一株巨大的塑料植物。盛夏时节,阳光照在混凝土地面像是照在玻璃上一样晃人眼睛。走在路上,随处都能看见穿着防晒服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脸上因为热而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条街都弥漫着若隐若现的酸臭味。因此,辨别本地人不需要通过交流,只需看肤色就可以得知——白的和淡褐色的,基本是外地人。本地人的皮肤要比异乡人黑上两度。说得更细致一些,本地人的黑更接近于棕褐色,而老阮的黑更浓,更厚,看起来像一杯咖啡。他的黑像是这间养老院的入侵物,总是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他。刘姐说,再像妈妈也不会白成那样的。况且,她们都看过老阮妻子的照片。那是个长相小巧的女人。颧骨很高,嘴唇很厚,还有些轻微的龅牙——这是典型的本地人长相。而老阮的儿子,用护士长的话来说,白得简直像是一头刚出生的小猪——白中透粉,仿佛戳一戳他的脸就会有血从皮肤里流出来。

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有那么一阵子,大家都没有说话,仿佛若有所思。突然,晶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身子,没头没脑地说:“老阮到底是哪儿人?”

刘姐说:“什么?”

晶晶重复道:“老阮到底是哪儿人?”随即又补充道,“有些地方的人嘛,啧啧。”

刘姐和护士长都哧笑出声。你这可是地域歧视呀,什么跟什么。晶晶做了个鬼脸,说,那可说不准,懂的人都懂。几个人又笑作了一团。茉莉愣在那儿。她不知道她们笑的究竟是什么,是晶晶的鬼脸吗,还是关于外地人的那些话?美娟没有笑。她抬眼看了看茉莉,露出尴尬的神色。她向茉莉靠近了些,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接着,她凑近茉莉的耳朵,轻声说:“你不要多想啊,她没有别的意思。”

茉莉说:“没事的。”

她起身说要去上厕所。走了几步,即使她背对着她们,也依然能感觉到几个人已经凑成一团,窸窸窣窣地说着话。晶晶哎哟叫了一声,仿佛是有谁捏了她一把。但声音戛然而止。她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

老阮在养老院里待了至少有三四年时间了。茉莉刚进来工作的时候他就在,现在她已经在这间养老院工作两年了。没人知道老阮究竟是哪儿人,从身高来看,他应该不是本地人。老阮能讲一口非常纯正的普通话,这在以本地人为主的养老院中格外引人注目。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说普通话时口音很重。n和l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护士长她们的普通话就很难听。有时说得快了,茉莉要琢磨几遍才能真正听懂。但除了茉莉之外,其他人之间似乎就没有这种隔阂。无论说得懂或不懂,她们都能心领神会。茉莉是专门去练习过普通话的。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每天晚饭过后她会到离家大约三百米的社区中心学习普通话。丈夫很支持她。集中练习了大约两个星期后,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变化。那些新的文字从她口中缓慢地流淌而出,带着一种棱角分明的方正感。拿到普通话二级乙等证书的那天晚上,吃过了晚饭,李茉莉拿出一本诗集,用考试时那样的缓慢语速读给丈夫听。丈夫闭着眼睛听着。待她读罢了诗,他像是梦醒了一般睁开眼睛。他冲她鼓掌,然后用手势比划着对她说,你的声音很美,很好听。丈夫不会说话,但他能听得见。

在这群本地人为主的护士、护工群和病患当中,老阮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茉莉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老阮在患者登记册上的年龄显示是六十五岁,但相比院里其他同龄的老人来说,老阮年轻得格格不入。他的皮肤紧实得发亮。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眼睛大得有些出奇,睫毛又卷又长。或许正因为如此,老阮身上有一种孩童的气质。即便是现在多了皱纹,头发也变得花白,但依然能在老阮身上看出英俊的底子。相比之下,那些与老阮同龄的老人,无论是男是女,身上总有一种懒洋洋的、听之任之的散漫,或者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感。假如和他们挨得很近,你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类似树叶腐败又发酵后的那种酸臭味。如果死亡也有味道的话,那一定就是这种酸臭味。但老阮身上没有这种味道。他身上的味道总是在不断变化,有时是番石榴,有时是玫瑰,有时是橙子。年轻男人都未必会有这样的香味。他们身上常年飘着汗酸,像面发酵过了头,茉莉的丈夫也是如此。

如果还有什么的话,老阮的名字也让她颇感亲近。姓阮,名英雄。这样的姓氏和名字在她的家乡遍地都是。她母亲那一脉就姓阮。在她短暂的读书生涯里,有三个同学名叫英雄。相比阮英雄这个名字,茉莉的本名黎氏英更是平庸无奇。她周围的女孩子都有着类似的名字,阮氏梅,武氏桂,陈氏清翠。无数女孩因为一个特殊的字,天然地就有了血缘。来到这里之后,她惊讶于当地女孩名字的奇异和复杂。她在服装店做导购时有一个客人名叫朱辛夷。茉莉上网查了查,得知“辛夷”是中国古代一种花的名字。那种花至今依然能在这个城市中见到。每年二三月份,道路两侧的花坛中都会首先爆发出一种紫色的花朵,花朵饱满肥厚。用中国人的话来说,那种花看起来很富贵。它们大约只开一个月的时间。等到天气渐渐暖和,其他花朵渐次露出苞芽时,这种花已经悄无声息地凋谢了。那个客户也像这种花一样有种不可冒犯的气质,这让茉莉觉得她很美。

中国女孩们的姓名中间没有“氏”字,至少茉莉从来没有遇到过。电视剧上倒是出现过某某氏,但那都是在中国古代。或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茉莉从来没有和身边的本地女孩走得很近。这种情况,就算后来她拿到了普通话等级证书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茉莉相信,那个缺失了的字就如同她与其他女孩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伴随着她已经有些生疏的母语,是永远也无法跨越过去的。

茉莉第一次看到老阮时他正坐在一楼的休闲区里吃东西,而护士长正带着茉莉参观整间养老院,向她介绍每一个区域的具体功能和负责人。在她们走进休闲区的瞬间,茉莉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青木瓜味道。当地人喜欢用青木瓜搭配各种各样的食物。那是种被腌渍的青木瓜。木瓜切成长长的细丝后用白醋浸泡,吃的时候在上面舀上一勺剁碎的辣椒糊。木瓜腌渍入味,酸味沁人肺腑。一口吃下去,辣味和醋味直冲人的头顶,全身毛孔一瞬间就张开了。那种被打开的感觉十分酣畅。老人院附近有一家米粉店,这家店的特色就是青木瓜丝,无论是哪种口味的米粉,都会在各种配料之上放上一撮酸甜带辣的青木瓜丝。青木瓜丝是免费的。老阮常在那里点鸡汤米粉或者牛肉米粉。后来茉莉知道,老阮每次在买米粉时都会多带一个马克杯大小的罐子,趁老板不注意的时候将腌渍好的青木瓜丝装在里面打包带走。

老阮嘬着河粉时她们走进了休闲区。走到老阮身边时,他正好满意地打了个嗝。桌子上摆放着他吃剩的碗和一次性卫生筷。说是碗,其实那只是个碗一般大小的塑料筐。在里面套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就可以用来装米粉。筐子是河粉店的,押金一块钱。养老院里的其他人和老阮一样,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吃米粉。不用洗碗,所有的杂物用塑料袋一扎就算完事,回头会有米粉店的人统一上门来收。米粉刚刚吃完,塑料袋还没有扎上,米色的汤的表面浮着一层有些黯淡的红辣椒皮。青木瓜的味道久久不散。茉莉注意到,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个罐子。老阮将罐子端起来,眯缝着眼睛,用筷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很快,他扯出一根长长的木瓜丝,仰起头,然后将木瓜丝放进嘴里。护士长和茉莉经过他时,老阮将头转了过来。护士长说,老阮,今天又去米粉店打劫了?老阮没有接话。他将目光投在茉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这种注视让茉莉感觉不自在。

护士长说:“她叫李茉莉,是新来的护工。”

“不是本地人吧,”老阮边说边摇头,“不是。” 护士长说:“她是越南人哦。”

老阮点点头,“是吗”,语气中没有疑问的成分。

是越南人。这座城市因为靠近边境,有不少的临境越南人申请了签证过来打工,当地人也并不觉得稀奇。这几年随着边境贸易的发展,进入到这座城市的越南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和当地人在长相上并没有太大差别。茉莉曾听护士长说过,其实当地人和越南人是同宗。茉莉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她知道,只要不开口,她站在本地人当中就不会被认出来。

茉莉是尾随着留学的表姐来到中国的。表姐是母亲妹妹的女儿,比她大两岁。阿姨嫁得好,姨夫是他们那儿知名的生意人,很有声望。快毕业的时候表姐申请到了中国这个边境省份的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拿到通知书那天,茉莉跟着母亲到表姐家的一间在乡下的大宅里去祝贺,宅子里除了表姐一家,还住着茉莉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天中午,宅子里人来人往。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宅子。在茉莉印象中能产生回音的这么一幢楼,眨眼的工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茉莉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房子太小还是人太多。没有足够的椅子能让所有人坐下。于是,人们分坐在桌子上,椅子上,或者干脆坐到地上。他们大声地对阿姨和姨父道贺,同龄人则压低声音告诉表姐,希望她能帮他们买东西,比如衣服,皮包什么的。同样的东西在中国也许并不会便宜多少,但他们就是想要。表姐拘束着脸上的笑容,好啊好啊,一定一定。

两人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溜上楼,然后又悄悄下楼出门。是夏天。午后的田野上起了风。风将田里的甘蔗吹得左摇右摆。她和表姐拿了一只风筝站在田埂上。那是只最简单不过的方形长尾风筝。表姐握着线轴,茉莉拿着风筝。茉莉垫着脚将风筝举起来。表姐向前快跑了几步,风筝的线被拉紧了。于是,她顺势将手中的风筝往空中一扬。风筝飞了起来。她抬头去看。风筝在青白色的天空中越升越高,渐渐变成了黑色。那个黑色的方块周围镶着一道金边。

炽热的阳光烧痛了茉莉的眼睛。她跌坐在田埂上。再睁开眼时,眼前充满了怪异的红光。风扬起甘蔗叶和泥土,空气里满是一股清新和浑浊交杂的味道。在风中,她听见表姐在喊她的名字。她向表姐的方向看过去,表姐已经跑远了,身影和风筝一样,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

她问表姐,你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表姐想了想,说,大概和我们这也差不多。她用手机搜索了几张她即将去的那座城市的图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到,那座城市的道路宽阔笔直。道路两侧的景观栏里,种满了木棉和一些茉莉说不上名字的植物。夜晚的城市幽蓝深邃。各色灯光相互交织,商场外的彩灯招牌在夜空中碰撞出繁杂而令人喜悦的颜色。表姐说,我觉得和西贡也差不多。茉莉机械地点点头。她没有去过西贡。但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表姐要去的那座城市和西贡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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