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时代
作者: 大解
青龙河
铁匠从青龙河的冰面上走过去,听到脆生生的一声开裂声,他的脚下出现了一道裂纹。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尽管裂纹一直向两边延伸,过不了多久,裂纹就会被下面的水重新弥合,冻住,然后在其它的地方出现新的裂缝。虽然冰面上裂缝很多,但人们尽管放心过河,河流并不因此真的裂开,也很少有人掉进水里。
河流的表面冻结成冰,冰面下面的水依然在流动,只是流速减慢了,有的地方甚至看不见流动。当你走在冰面上,会以为这是一条冻死的河流,而实际上它在暗自生长。水深的地方,往往封冻得并不结实,冰面的薄弱处经常往上漾水,形成新的冰层,新冰覆盖旧冰,层层加厚,河面就会不断拓展和加宽,看上去在逐渐发胖。
铁匠只是偶尔从冰面上走过,大多数时候是走木桥。
每到冬天,青龙河水量明显减少,河面变窄以后,河湾村的人们就在青龙河上架起一座临时木桥。木桥很简单,两排打进水下的木桩,支撑住桥面,桥面上铺着圆木,圆木上再铺上一层秫秸,然后在秫秸的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土,过桥的人多了,桥面上的土就被踩得结结实实,看上去就像是悬浮在河流上的一条土路。入夏以后,在洪水来临之前,人们就把木桥拆掉,保存好搭桥的木头,以备来年再次使用。
有了木桥,船工不再摆渡。冬天,是船工一年中最悠闲的时光,有足够的时间休息,但是由于摆渡时间长了,他已经离不开河流了,平时不管有事没事,他都习惯性地到河边转一下,看一看青龙河。实在无事可做,他就看看木桥是否结实,冰面是否安全,如有薄弱之处,他就在存有安全隐患的冰面周围放上一些杂草之类,然后用水浇灌一下,以便使杂草冻结在冰面上,以此作为标记,走冰的人们看见了,就会小心地绕过这些危险的区域。
今天铁匠来到冰面上,不是来观看冰裂,也不是来听冰裂的声音,更不是为了寻找一个薄弱的冰窟窿掉进刺骨的河水里。他来河面上是为了凿下一块冰。
船工早就发现了铁匠的异常行为,看见他在冰面上凿击,就踩着光滑的冰面走过去,问,凿冰干什么?铁匠头也不抬地继续凿击,说,有用。船工又问,有什么用?铁匠说,打铁用。船工笑了,说,从来都是冰火不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打铁用冰块。铁匠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说,真有用。
铁匠取走青龙河的冰块,是真的有用。有人说,铁匠在打造一把宝剑,把烧红的铁,放在冰块上淬火,经过反复锻打和淬火,宝剑会柔韧刚强,锋利无比。也有人说,铁匠用冰块淬火,只是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想用冰块偷换月亮,然后用月亮打造一把透明的刀。
不管铁匠凿取冰块做什么用,船工都觉这是对河流的一种伤害。一是他凿下冰块的地方,如果不是很快被冻住,就会形成一个冰窟窿,倘若不知情的人从上面走过,就有可能掉进河里。尽管冬天河水很浅,掉进河里也淹不死人,但至少会让失足者吓一跳,弄得一身冰水。还有,河流本来已经被冻得半死,再遇到铁匠那强有力的凿击,相当于在河流的身上切开一个伤口。
船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果然不出所料,人没掉进冰洞里,月亮先掉了进去。那是一天夜里,船工怕铁匠趁着月光去凿冰块,就去青龙河上巡查,不料,他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船工在河心部位发现了一个冰洞,他走到近处一看,冰洞里面果然掉进一个月亮。月亮是天上的神物,根本不会游泳,正在水里徒然挣扎,在寒冷的冬夜,如不及时解救,月亮很快就会被冻死。船工知道,要从水里捞出月亮,用手是不行的,用普通的渔网也不行,必须使用天网。可是,天网只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见过,更是无处寻找。
船工想到了长老,心想,长老或许有办法救出月亮。于是,船工趁着月色去找长老,路过村口铁匠铺的时候,他偷偷地往里望了一眼。他看见铁匠在连夜干活,正用钳子从炉火中抽出烧得通红的铁条,然后放在砧子上,用漆黑的拳头在打铁。船工听说过铁匠用拳头打铁,但从未亲眼见过,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个奇迹。铁匠专注于打铁,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人偷看。等到铁条从红色慢慢变黑,铁匠再次把铁条投入到炉火中,烧红以后抽出,然后再次用拳头锻打。当他把铁条放在墙角下的一块冰块上时,只见冰块刺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整个铺子里顿时充满了白色的水汽。铁匠被白色水汽呛了一下,咳嗽着从铺子里出来,到外面吸收一下冬夜的空气。
铁匠出来后看见船工站在门外,也没有惊讶,问,找我有事?船工也不隐瞒,说,刚才我看见你用拳头打铁了。铁匠说,我经常用拳头打铁,只要起落足够快,就烫不坏手。船工又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看见你用冰块淬火了。铁匠说,冰块是我能找到的最凉的水,只有用最凉的水淬火,才能打制出最坚硬柔韧的宝剑。船工说,我理解你了,我知道你在打制一种特殊的东西,但是你凿出的冰洞,月亮掉在里面了,出不来,快要淹死了。铁匠说,那怎么办?船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去问长老,顺路看到你在打铁。铁匠说,要不,我们一起去问长老。
船工和铁匠找到长老的时候,长老已经睡下。听到船工和铁匠在外面敲门,长老醒来,知道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不然不会在夜里找他。当长老问明了缘由,穿衣起来,跟随船工和铁匠来到青龙河,他们沿着冰面小心地走到河心,当船工寻找铁匠凿击的冰洞时,那个掉进月亮的冰洞早已冻得结结实实,除了四周留有一些冰碴外,已经不再有其它痕迹。
这时,长老忽然醒悟,说,我们一路走来,一直是月光明朗,说明月亮还在,我们还是在天上找找看吧。于是,船工和铁匠同时仰头,看见天顶偏西处,一个又胖又大的月亮正在望着他们。
船工看见月亮还在天上,说,月亮没有死,还在天上。铁匠长出了一口气,说,月亮没死,我就放心了。长老说,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地上的月亮无数个。我年轻的时候在一百里外的一个水坑里见过一个月亮,后来在一口井里也见过,可见地上的月亮不止一个。
正在长老说话时,只听见青龙河的冰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冰裂声,在夜晚,在空旷的青龙河上,这个开裂的声音非常突兀和惊悚,让人心慌。
长老说,我们还是离开冰面吧。就在他们撤离时,船工发现透明的冰层下面,一个月亮在他们前方的河底里移动。隔着冰层,每当他们追赶一步,冰层下的月亮就移动一段距离,他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这个月亮。当他们渐渐靠近岸边时,冰层渐渐发白,失去了透明度,走到河边的月亮也模糊不清了,最后只剩下一丝光亮,仿佛是月亮的游魂。
当他们三人离开青龙河很远时,铁匠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你们先回吧,我还有事,说完就向青龙河走去。船工看见铁匠又返回青龙河,担心他又要凿冰,忙说,不行,我得跟随铁匠,不能让他再干傻事。说完,船工就去追赶铁匠。空旷的河滩上,只剩下长老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
船工追上铁匠的时候,发现他跪在河边,正在给青龙河道歉,大概意思是,我打铁用了河里的冰块,如有伤害,还请母亲多多原谅。
这时,船工忽然醒悟,原来铁匠是青龙河的干儿子,跟我一样,我也是从小时就认了青龙河为干妈。于是船工也跪在了河边,喊了一声妈。他们两人同时喊妈的时候,却传出了三个人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长老也跪在河边,原来长老也是青龙河的干儿子。
差点走丢了
秋日的一天,长老从自家的田地里回来,当他路过村口的大石头时,忽然感到眼前一亮,好像太阳在他头顶上爆闪了一下,随后他就蒙了,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究竟要去往哪里。
长老毕竟是两百多岁的人了,一时糊涂也算正常。好在他发蒙的时候,他的身影及时从地上站起来,走在了他的前面。这个平时看起来模糊的身影,此时变得非常清晰,而且有责任,有担当,引领着他往前走。
长老跟随影子走了很久,却发现并不是回家的路,而是走上了一条越走越远的路。他恍惚记得早年的一个夜晚,他曾经手举火把走过这条路。当时好像是去西山的后面找月亮。他似乎想起来了,是铁匠夜里出来撒尿的时候,发现悬在西山上空的月亮突然从天上掉了下去,那天夜里河湾村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去西山的后面找月亮。对,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长老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人们走了很远的路程,走到了西山的后面,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村庄,但是并没有找到月亮,月亮可能摔碎了,也可能摔死了。人们回来的路上非常沮丧,以为月亮已经死了,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第二天夜晚月亮又活了,从东山的后面一下子跳出来,明亮一如前夜,让河湾村的人们激动不已。
想起那些遥远的时辰,长老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忽然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人老了,往往会有一种孤独感,幸好还有身影在身边,而且身影站起来的时候非常果断,毫不犹豫地走在了他的前面。他觉得跟着影子走,心里非常踏实,根本不必问去向,也不问结果,放心地跟着走就是了。
一路上,长老跟着自己的影子走,忆起了好多事情,甚至两百多年以前,他还未出生时发生在他爷爷身上的事情,他都回忆起来了。他并未觉得岁月有多么漫长,他感觉时间就像透明的空气,许多往事就在眼前,并没有多少流逝的痕迹,说不定还可以重复一次或者无数次。他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历史清晰,有那么一会儿,他停下来眺望远方,几乎望见了山河起伏、人世沧桑的时空远景。他想,如果再年轻一百八十岁,凭他的视力,完全有可能望见创世的洪荒盛景。他想了很多,也眺望了好久,好在他的身影及时提醒他,把他领到了现实里,不然,说不定他的灵魂会走得更远,甚至被风吹散,消失在空旷和虚无之中,或是沉浸在泥土深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长老是河湾村的灵魂,甚至是北方的灵魂。他还是第一次跟着自己的身影走了这么远,他到底要走向哪里,他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想知道。现在,他的身影与他的肉体已经互换了身份,他成了自己身影的一个随从。他想,这样也好,只管跟着走,不操那么多心。真正放下以后,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在,有一种融化和消失的感觉。
影子继续领着长老往前走,有那么一阵子,影子走得有点快,长老跟不上了,渐渐拉开了距离。长老看见路边有一块大石头,与河湾村口的大石头非常相似,正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他觉得累了,应该坐下来歇一会儿了。继而,他仰面躺在了大石头上,闭着眼睛,体验阳光晒在脸上的那种通明透彻的贯穿感。他躺在大石头上,渐渐睡着了,后来,恍惚听到一群人的呼声。
听到人们的喊声,长老在似梦非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大石头上,周围都是河湾村的人,有木匠,铁匠,三婶,二丫,三寸高的小老头,窑工,蚕神张刘氏,铁蛋,张福满,王老头,甚至连船工都来了,许许多多人,都围在他身边,看见他醒来,都在看着他,眼里还含着眼泪。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跟随自己的身影去了远方了吗?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并且躺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我怎么又回到了河湾村?
长老有些蒙了,不知道河湾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这么多人围着他,感到莫名其妙,于是问道,我是什么时候回到村里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三婶嘴快,说,你是刚才醒来的。长老说,我已经走了很远,不记得往回走,我是怎么回来的?
长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河湾村,他赶忙起身,从大石头上坐起来,仔细观察人们,最后还是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没睡醒,略有一些疲惫,好像身体被人放了气,有点瘪下去的感觉。
人们围着长老,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悲中之喜。长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河湾村的老老少少聚集在一起,围绕在他身边,并不是来看他在大石头上睡觉,而是以为他死了。人们不断地呼唤着他,等待他醒来。长老这个两百多岁的老人,真的在人们的呼声中醒来了。
长老从大石头上下来,在地上走了几步。他感到意犹未尽,似乎还应该跟随影子继续走下去,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西山的后面,又向前走了很远,到了不可知处。如果人们不叫醒他,他有可能走到永远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