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
作者: 熊焱
终于,我在腊月十三那天回到家里。
天气又阴又冷。北风悠长,像刀在石头上来回磨砺。群山环抱的村庄无限静谧,白花花的水泥路蜿蜒着直通村口。我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包里一个骨灰盒仿佛有大山之重,压得我心头沉沉的。镇上的“面的”只开到村口,我下了车,慢慢朝家走去。一条黑狗从一个房头窜出来,冲着我汪汪地吠几声,又飞快地跑开了。
村里寂无人影。我来到家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门板泛白,宛如失意者码着萧索的脸。家里只有六十六岁的母亲和弟弟七岁的儿子在居住,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母亲没有电话,弟弟曾给她买过一部手机,可她拒绝使用。有时候她要找我们,就借邻居徐伯的手机给我们打。一个月前她就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回来过年。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过年了,我想今年应该要回去。我以一种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我和弟弟都要回去过年。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丝喜悦的颤音,好好好,等你们回来再杀年猪。挂了电话后,我就立即给在城郊一个工地上开挖掘机的弟弟打电话,我说妈叫今年回去过年,有两年没有回去了,今年回去吧。弟弟回答得很干脆,好!
我把包卸下来,站在门口等母亲。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堆木材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边,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斜靠于墙,一株低矮的花椒树已落尽了叶子,旁边的三棵万年青正在风中摇曳。院子边向南的猪圈里,一头黑猪叫唤着,前爪搭在门栏上,探着头朝外观望。它应该是饿了,我走过去时,它叫得更急切,眼巴巴地看着我。这是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黑猪,至少也有四百斤,母亲喂养它已近一年。
母亲还没回来,我决定去找她。走到院子门口时,我又折回去把包背上。突然我听到外面传来劈劈啪啪的脚步声,我一回身就看到弟弟的儿子跑进了院子。小家伙一看到我,顿时停下来,怯生生的,双手绞着,不知如何安放。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喊他:小柱。
他突然转身朝外跑。这时母亲走进来了,他便躲到了祖母的身后。母亲满头银发,岁月的寒冬早已一片霜降。我感到舌尖打了结: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呀。满面愁眉的母亲笑了,就像厚厚的云层中露出一抹闪电的明亮。
她又说,你回来好久了?
我说,就一会,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母亲说她去福叔家了,请他帮忙,找一个挖挖机。只可惜人家都排满了,这段时间都不空。
找挖挖机干啥呢?
杀猪!
我一愣:挖挖机杀猪?
母亲的语调黯然而心酸:现在村里只剩些老头头老太太,大家都没得力气了,扛不动,只好请挖挖机把猪吊起来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柱紧紧地挨着我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突然想起给他买了糖,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糖递向他,说,小柱,来,大伯给你糖吃。
小家伙伸了一下手,又缩回去,目光热切地看着他的祖母。母亲摸了一下他的头,温柔地说,拿着吧,大伯给你买的。哦,快叫大伯。
小家伙嘴张了张,愣是没有开口,但还是接过糖,欢快地跑开了。
我和母亲一起进屋。家里一切摆设如旧,那么熟悉,又遥远得如同梦境。我走进我的卧室,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对我劈头猛击一掌。我把包放在柜子上,想了想,又塞到了床底下。
我走出来时,小柱正屁颠屁颠地跑进来,问我,大伯,我爸爸啥时候回来?
对于这个问题,我之前在心里提供过无数个答案,但那一刻我却突然说不出话来。母亲也跟着问道,长贵,水二为啥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迟疑了一下,说,他临时有事,不回来了。
哦,又不来了呀。母亲很失落,叹了一口气。
小柱问,大伯,你有手机吗?
有的。不过你还太小,不能玩手机。
我不是要玩手机。你能不能给爸爸打个电话,我想和他说话。
现在不能呢,小柱,你爸爸这会儿正在上班,不能打电话。打电话会被扣钱的。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说,那就等不扣钱的时候打,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爸爸的声音了。
我心里一阵苦涩。我想摸他的头,但又忍住了。
长贵,水二干的是啥工作?连过年都不放假。母亲一边淘米,一边问。
我说,以前跟你说过的嘛,在工地上开挖挖机。节假日期间上班,工资要翻几倍。
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揩了一下,说,那就好,我担心他干的是危险的工作,不要像你以前那样,一失手就把腰杆给闪了,你以前要是不干那份活,就不会……她猛然住了嘴。
我知道她不愿再提伤心事。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轻声说,妈,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对了,其实在工地上开挖挖机,也有危险的。水二上班的那个工地,是一个矿山,有时候,矿山会塌方的。
我的声音低沉而颤抖。母亲没有回话,她绕到厨房中忙碌去了。小柱又跑出门去,还唱着歌,那稚嫩的童音仿佛一种春天的蜂鸣。我的泪水差点滚下来。
夜里我梦见我和弟弟一起回家,母亲站在屋檐下喊我们。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但声音却清脆而明亮,像晨曦中的鸟鸣,带着露水的晶莹。弟弟说,妈,我回来了。我看到他跨进门去,背影便消失不见。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他,最后在我的床底下,他趴在那里,冲着我嘿嘿地笑。我顿时惊醒过来了。窗外风声低垂,绕梁而过,恍如深长的叹息。忽有鸡叫声起,错错落落,就像喷泉,溅湿了漫漫长夜。我脑子一片恍惚,很久才慢慢地回过神,这才发现我的眼角噙着泪水,额头上冒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天色依旧阴沉,远山笼罩着一层薄雾。五只麻雀在猪圈顶上跳跃,呢喃声恍若淅淅沥沥的细雨。母亲比我起得更早,她正在猪圈门边,给猪喂食玉米粒,据她的经验,这样会快速给猪添膘。我走过去,对母亲说,家里人少,喂得这么肥,你们吃不完的。母亲说,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喂的,改不过来了。大黑猪大快朵颐,嘴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她注视着它,眼中有一种水色的温柔。
我问道,啥时候杀呢?
母亲犹豫着说,要不明天就杀了吧。
你不是说还没有请到挖挖机吗?
人家这段时间都没空,等不及了。
我们沉默着,看着猪欢快地吃着玉米粒,长嘴晃动,尾巴甩动得就像飘动的细绳。
母亲突然幽幽地说道,我昨天晚上梦见水二回来了,跟你一起回来的。
我心中一凛,故作镇定地说,妈,你是太想弟弟了。他不回来,是为了在节假日期间多挣点钱。他跟我说过,小柱的妈妈出车祸走后,他最愧对的就是小柱,他要多挣点钱,将来供小柱上大学,要读硕士读博士,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母亲翕动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
午饭后,我给母亲打了个招呼,说我去父亲的坟头走走。事实上我是去邻村找一个叫赵大发的人。他是一个阴阳先生,也是我们家转弯抹角的亲戚。两个村子的直线距离也就两公里,但山路七弯八绕,又拉长了里程。
没有车,我只能步行。山路两侧的田地有的种着油菜,有的种着小麦,在风中油油地长势喜人。有的则荒芜已久,丛生的枯草中夹着点点新绿。我站在山坳上,看着村子和大地,灰蒙蒙的天空下,不见一个人影。有几只我不认识的鸟正振翅翱翔,慢慢地缩小成遥远的小标点。
赵大发家住在村子的中心。村子很安静,拐一个弯,一个小女孩站在路边,很瘦弱的样子,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清澈得就像碧蓝的长天。我禁不住想起我的女儿,五年前她跟随她的母亲离开我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啊。我感到心口又疼了,扎在那里的刺又被悄无声息地触及。我轻声问那小女孩,小朋友,你为啥不去上学呢?学校还没有放假呀。小女孩脆生生地回应道,奶奶生病了,我要照顾奶奶。
我说,你这么小,就能照顾奶奶了吗?应该叫其他人来。
小女孩垂下头,低声说,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爸爸妈妈呢?
打工去了!
他们今年要回来过年吗?
小女孩摇摇头,茫然地说,不晓得!
我说,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成绩不好。她嗫嚅着说,我要回家了。
我看着她走远,单薄的身子如水波中荡漾的浮萍。直到她拐弯消失,我才继续往前走。
来到赵大发家,他正站在屋檐下抽烟。这个七十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他热情地招呼我进屋。我们寒暄了一会,我请他带我去看看墓地的风水。他问我,长贵,你给谁选墓地?我说,我呀。赵大发惊诧地说,你才多大,这么早就给自己选墓地了?我说,生死无常,提早做准备。
那也是。赵大发突然感慨起来,我们村的王国友,你晓得的吧,就是在省国土厅工作的那个,三个月前回家来给老父过生日,回去的时候,就出车祸走了。才多大嘛,三十六呢。
我唏嘘了两声。
赵大发掐灭烟头,说,我去拿罗盘,你等我一下。
在我们那里,尚未严格执行公墓丧葬制度,依然按照传统习俗土葬。我的父亲就葬在河岸边,旁边是潺潺河流,背后是莽莽大山,名叫滴水坡。我觉得那里风水不错,就带着赵大发来到那里。他看到我父亲的坟墓,感叹道,你爸命苦啊。我叹息一声,说,乡下又有几个不是苦命人呢?
赵大发在河岸来回走了两遍,时不时停下来朝远处观望。我也陪着他观望,群山叠嶂,仿佛岁月起伏,一直通向无限。赵大发把罗盘取出来,问我要生辰八字。我告诉他后,他疑惑地问我,长贵,你不是属鸡的吗?怎么变成属猪了?
我笑了笑,说,你记错了,表舅。
赵大发说,老了,记忆力也不好了。
他终于停下不走了。他取出罗盘,还有一小口袋米,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右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最后把罗盘放在米袋上,凝神观看了好一会,然后严肃地说,来龙旺盛,是块好地,会保佑子孙升官发财,吉祥富贵。
他又重复道,这是块好地!
我高兴地说,那就定这里。我递给他一支烟,又说,表舅,到我家里,我陪你喝几杯。
他收拾着罗盘,说声了好。
风渐渐大起来,冰冷、凛冽,就像伤心人模糊不清的抽泣。我们朝家走去。赵大发问我,长贵,你是在哪里打工?我说,浙江。
还在做空调安装吗?
没有了。那次装空调的时候出了事,把腰闪了,现在没得力气,干不了重活了。
那你现在是在做啥?
在一家公司做保安。我叹了一口气,虽然轻松,但是收入比起以前差远了。
我停下来,递给他一支烟,点上后继续往前走。我又说,虽然保安的收入不高,但还是要比在家里种地强得多。
赵大发深吸一口烟,说,据说在城里捡垃圾卖也比在家里种地强。我是老了,再年轻二十岁,我也去城里看看。
我说,你现在也可以去,城里有很多人信风水的,你可以帮人家看。
他呵呵一笑,连连摆手:算了算了,黄土都已经埋到脖子了。
到家时,正巧碰到母亲背着背篓外出。她几乎是喊起来,表舅,你来了!赵大发说,表姑妈,你身体还好嘛。母亲说,就是不好啰,老毛病多,特别是风湿很恼火,刮风下雨就痛。
赵大发说,谁不是呢,我家秀珍比你还恼火,胃病、糖尿病、高血压,心脏也不好,简直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