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线

作者: 刘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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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见地上那根白线没?

巩自平一巴掌拍上车门,被擦得洁白的现代浑身一哆嗦,徐晓急忙扒住方向盘,伸长脖子往前看,车头白花花的,啥都没有,凸出去老远。徐晓说,哪有线。巩自平不动。徐晓赶忙把车窗摇得更低了些,努力往前探头,哪怕是一个直线头,并没有。日光正盛,洒下车盖,茫茫一片。巩自平终于探头进车窗,瞥了一眼,说,还真是,真没有,不过,能从挡风玻璃看见就见鬼了。徐晓顿悟,使劲靠住车座,偏头,挤右眼,瞧向前视镜。巩自平冷笑道,几指。徐晓说,两指,不对,三指,不,两指半。巩自平不语。徐晓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从这儿,松刹车,慢慢松离合,挂倒挡,方向盘右打紧……她一边说一边做。巩自平抱住手臂,他个子不高,有点瘦弱,因常年教车,皮肤深棕,脸更甚,发怒的时候直接黑下去,眉眼挤成两道线,也看不清楚。他吼道,下车!徐晓一口气沉下去,推开车门,瞧见整个车身跨在一堆白线上。

巩自平问,你是第几次考了。徐晓说,四。他笑着道,车库都被你撞飞了你注意到没。徐晓说,巩叔叔。巩自平道,在这儿我是教练。徐晓说,我忘记原理了。巩自平道,我说了很多遍,不要发散思维,不要想太多,你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别出线,按我说的做,很难吗?放着自动挡不学,非要来学手动挡,学手动又不听话!徐晓说,学手动可以开很多种车。巩自平停了三秒,吼道,开赛车吗!徐晓说,反正,你不是金牌教练嘛,我这个暑假还跟着你。巩自平停顿良久,面无表情道,我过一个,五百块钱,挂一个,倒扣钱,跟着我,没准儿你这假期都考不了了。

投诉他,旁边一个蹲在地上的黄发男青年说。巩自平指着他,道,蒋亮你负责把车扭正,然后看着每人再练两把,我去开个会,要是车撞树上我回来就找你。

徐晓有点羡慕。

驾校是母亲为她选的,名叫稳严,地处祈县县郊,学员不断,占地广,建筑是灰白色调,拔地而起,比县政府还气派。以至于县里一直传言,政府没钱,就找稳严。大门处有张深蓝色告示牌,是所有教练的成绩单。巩自平坐稳第一很多年。徐晓六岁时,他们家搬来了县土地局家属院,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据说巩自平都是第一,凌晨五点起床去带科目三,一直忙到晚上九点,不抽烟,不喝酒,不乱跑,不瞎玩。离“五好男人”差一步,是脾气。训练场积累的火,总要跟家里发一发,早些年会扰民,后来偃旗息鼓。人很实在,邻里后来集齐那一“好”——不宣传。虽然不打广告,小区里四个单元,四十户人家,一小半都曾是巩自平的徒弟。

不要想太多,别出线就行,别出线。徐晓在心里讲。

一直到晌午,巩自平都没再回来。

她只好拎起包,出驾校大门找徐艳丽。一般情况下,徐艳丽都会提前十分钟到,把别克车停在小广场上,躺在后座歇一会儿。同组的学员顶着烈日,骑着小电驴或自行车离开,还有个女孩子走向14路公交站牌。徐晓很想问她要不要搭顺风车,女孩似乎察觉到,只是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就低头敲起手机。徐晓敲敲车窗,徐艳丽爬起来,推开车门,许是爬得有些急,T恤衫卷上去,肚子上三圈白肉明晃晃。徐晓笑着摸上去。徐艳丽“啪”的一声拍开,看向她身后说,结束啦,你巩叔呢。徐晓说,人要开会。徐艳丽说,今儿训练还顺利吧,你有基础,问题不大。徐晓说,嗯,巩叔还夸我来着。顿了顿,徐晓又讲,我要不练自动挡试试,快点拿证,回北京实习。徐艳丽从后视镜瞥她一眼,道,咱不考研啦?以前人们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叫我看呢,学车也是,学好手动挡,开遍天下都不怕。徐晓说,是,开赛车么。车子跑起来,徐艳丽拨开了歌单,又是她喜欢的草原男女情情爱爱,来回循环的几个中性嗓音,除去歌词,旋律勉强能听。一个红灯,急刹车,徐晓没坐稳,撞上了副驾驶后背。徐艳丽顿了顿,问,巩自平批评你了吧。徐晓说,没。徐艳丽嗤笑一声,说,让我想想啊。徐晓说,你啥也别想,啥也别做。徐艳丽笑道,小娃儿们啥都不懂。徐晓急道,妈,我二十了,早法定成年了。徐艳丽说,哦,那你倒是考过啊,还得天天接送你,伺候爷一样。徐晓说,我说要转自动挡,你又不让,另外我可以坐公交,或者骑电动车。徐艳丽道,说到底,还不是能力不行,你骑电车,我就那一辆,给你不出三天,肯定就废了。言毕,徐艳丽又嘟囔着,巩芃还是巩瑶。徐晓说,巩芃不行,别打扰她。徐晓并未见过巩自平的大女儿,只知道她高中时患上了强迫症,辗转到南方养病。后视镜里,徐艳丽紧盯着前方,事实上路中并没什么车,良久,她一个左转弯,拐进家属院,道,那就巩瑶吧,小丫头该小学了么不是。一口气从丹田升上来,堵住了嗓口眼……徐晓推开车门,直接冲上三楼。徐艳丽在身后不知骂了句什么,依稀有个字眼飘入耳,呆子——是书呆子吧?

祈县自从前年开始划分学区后,徐艳丽的寒暑假除了辅导学生、接送徐晓外,多了一项新的活儿——“说学生”。划分学区后,一年级入学新生,需持房产证进入就近一所特定学校报到,以保证每所公立小学有均衡生源。只有购销合同的住户则被拒之门外。徐艳丽家族有许多亲戚,通常在一线城市打工,回来在县里买房子,手里有的只是购销合同。小孩要读书,或者想换学校,只好通过徐艳丽联系学校校长。也是因为划分学区,祈县的校长人均两部手机,开学前大都会关一部。

学个车而已,徐晓想,大不了就不拿驾照了。巩自平家搬到这片家属院,少说也有十几年,不会没有产权。难不成徐艳丽想免费辅导巩瑶那小丫头?至于么。徐艳丽做的许多事,徐晓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应该学习她爸老樊。老樊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有些事,宁愿不知道,不然徒增烦恼。老樊这句话,倒与巩自平的“别出线”有共通之处。徐晓关上房门,找出一个笔记本,开始抄写倒库、S弯、半坡起步的操作要领。网络上的说明与巩自平的叮嘱有出入,但从另一个角度做了注解,徐晓慢慢悟,在脑子里模拟,似乎打通了一些盲点。

此后一周,练左倒库和侧方,巩自平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也瞧出了问题。

徐晓一摸车就紧张。巩自平一站到挡风玻璃前瞅着,她的腿就发抖,尤其是控制着离合的左脚,抖抖索索,带动整个车身颤动,车速也诡异地变动。巩自平笑骂道,出息,跟巩芃真他妈一模一样。徐晓抿起嘴唇,说,教练我怕撞到你。巩自平指着地说,撞我没事,别出线。蒋亮捋了一把黄发,蹲在地上,浅褐色蝙蝠衫垂下去,掏出一根烟,正打算点。巩自平一个眼神过去。蒋亮装作委屈道,等得无聊。巩自平指着他说,你坐她副驾,压着刹车。巩自平又找借口离开。他走之后,徐晓果断地抬脚,熄火,下车。蒋亮问,不练了?怕他干啥,你们认识啊。徐晓说,跟你没关系。蒋亮嗤笑道,真不懂你们这种人。徐晓问,哪种人。蒋亮想想说,好学生。蒋亮点起烟,坐进驾驶位,将车身扭正,说道,姐,坐副驾给我压着呗,我怕撞树上,车毁人亡。徐晓不置可否,又不想被发现偷懒,只好坐进去。她盯着蒋亮左手指间燃起的烟,琢磨措辞。蒋亮把烟叼在嘴里,调整好座椅后,猛吸一口,丢出窗外。徐晓便耐心看着蒋亮的操作,一步都不放过。

到了晚上,徐晓打开微信,搜索“芃”字。陌生的头像跳跃在第一栏,似是一盆插花。她点进去,拉起键盘,想说点什么,又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再点头像进入,巩芃的朋友圈背景是两只白猫,躺在操场的跑道上,四肢摊开,脑袋倒着,直直瞅向镜头,莫名让人起栗。两只白猫下面,没有个性签名,再往下,没有她期待的“该朋友仅展示三天朋友圈”,只是一条单调的直线——要么拉黑,要么屏蔽。与往常一样。高考结束,巩自平把徐晓的微信推给巩芃,让徐晓多“影响”下她,但两人一句问候都不曾有过。徐晓退出来,想想似乎无期的驾照考试,宽慰自己,终会有时,再考一次,她或许就可以回北京上学了。家属院里有许多珠颈斑鸠,脖子上有两公分全是白色圆点。有那么几只,总喜欢在徐晓睡觉时攀住窗框,沉默地蹦跳,塑钢窗户频频发出沉闷声响。徐晓默默打开行李箱,抠出几粒褪黑素,混着凉水吞下,企求能睡过去。再次醒来,只记得梦里有个漆黑一团的东西,躺在一堆白线上,冲她讲,真他妈一模一样。

徐艳丽这些天没过问她练车的事,可能是风声渐紧。祈县近来打压校外培训,不断有查处。徐艳丽在第三小学东边夹巷租了房子,办了暑期辅导班,一般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能赶上接送徐晓。老樊性子也稳妥,不敢把查处教师的公告发给徐艳丽,只转发到家族大群里,让一堆徐家前辈在群里语重心长。徐晓隔着屏幕觉得好笑——

徐家人比徐艳丽还要担忧她的饭碗。

樊家人么,倒很少麻烦徐艳丽“说学生”,尽管老樊家这边都住在农村,买不到产权房,多在城里租房供孩子读书。想来老樊总有办法。

练车之余,徐晓偶尔去徐艳丽的辅导班代课。迷宫一样的巷道,引向幽闭的空间,老式空调吱扭扭转,吞吐着冷气、汗味与脚臭味。那些学生都是四年级,按徐艳丽的原话讲——“关键时期,不能放松”。徐晓讲话温柔,没有紧迫感,孩子们很活跃,但不能出声,只能默读课文或单词。一切都在静悄悄中度过。她尝试过做游戏,但响应者寥寥。因为收费便宜,务工、务农的家长们都很感激,知道徐晓在北京很好的学校念书,私下里甚至想让徐晓一对一。徐晓不介意挣点钱,她觉得哪怕是一点钱,都可以堵住徐艳丽的嘴。但是徐艳丽婉拒那些家长,回来跟老樊说,自己干这一行就算了,徐晓不行,开始都别开始,想都别想。

匆忙结束了补习班,徐艳丽谨慎地解散群聊,发愁辅导班里二十多张桌子如何是好,堆在那里要付房租的,虽然不贵,但搁置一季度下来,她的工资也存不住多少。晚饭桌上,老樊咬了一口白面馒头,嘟囔道,不如请搬家队,完事搁到地下室里。徐艳丽说,哎呦,先生,就那些小桌子、小椅子,搬家队要三百块哦,再说了,地下室那么潮,桌子椅子都是泡沫压缩板,放一段时间肯定就坏了。

徐晓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徐艳丽说,要不请巩自平帮帮忙?他当初在郑州跑生意,应该能搞到货车。老樊说,老巩不是在带晓晓练车?徐艳丽说,是啊。老樊说,那不好说吧。徐艳丽没理他,直接对徐晓说,你明天问问巩叔,他们家瑶瑶要不要去绿洲小学。徐晓咬了一口馒头,不讲话。老樊瞅了徐晓一眼,说,我问好了,老巩不就在一单元住么。徐艳丽说,你天天去乡里扶贫,巩自平又回来得晚,巩瑶又跟着她奶,不在这儿住,巩芃跟晓霞呢,又常年不在家。老樊沉吟道,让孩子掺和这些干啥,她好好学习就中。徐艳丽把筷子摔在不锈钢碗上,说道,啥叫掺和,只会念书怎么行,人情世故得懂一点吧,啊,得懂一点吧。老樊说,行行行。徐艳丽又嘟囔道,也不知道李晓霞在那边咋样。徐晓说,行。徐艳丽诧异道,啊?徐晓说,我是说巩瑶那事儿。徐艳丽点头道,对嘛,问一句而已,明天你就问。

时值立秋前后,暑气未退,竟下了场猛雨,灰白调的训练场衬托得雨丝也是灰溜溜的,落下来,洗刷着一切。直角转弯是最简单的项目,但需要开转向灯,徐晓一紧张,总会往上多推一格,于是转向灯一闪一闪,雨刷一扭一扭。突如其来的雨,像个合理的幌子,让徐晓的画蛇添足显得很是顺理成章。每逢徐晓练车,巩自平便找借口离开。蒋亮坐副驾感慨道,其实教练对你挺好的,他知道自己脾气差。给徐晓压车的间隙,蒋亮便一直讲话。慢慢地,徐晓悬着的心也稳一些了。蒋亮说他自己没怎么念书,十五岁去北京拜师,学着打灯光,后来跟着剧组走南闯北,挣得多,花得也多。他还掏出手机,给徐晓看拍过的艺人照片。徐晓自然不敢扭头看,只说,怪不得第一次见你时,感觉江湖气很重。蒋亮说,就当您在夸我了。徐晓忙说,不好意思,是褒义的,就是你给我一种,嗯,啥都不在乎的感觉。蒋亮说,贬义的也没什么,无所谓。徐晓抿住嘴唇。蒋亮又谈起拜师,说道,一碗一碗的白酒,我转着圈儿敬,以前也没碰过酒,完事儿就躺地上了。徐晓轻笑,没多问,扭转方向盘,对准地上的白色标识,默念要领。蒋亮默默补充道,因为过敏了,把我师父给吓的。徐晓问,怎么回来学车呢。蒋亮说,野够了,回来跟着我表哥,开了一个网店,卖辣条。徐晓莫名觉得有点惋惜,开完两把,探头出窗外,一看,惊道,还是出线了。蒋亮淡淡地说,出了就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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