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豹

作者: 傅菲

隐豹0
傅菲

大兴离家三天了。他追云豹去了。云豹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大兴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云豹是11月3日来到东山岭的。义庆碰上了云豹。东山岭距村子三华里,是一个簸箕形的山坞,灌木茂盛,岩石嶙峋。岩石裹满厚厚的苔藓,渗甘甜的泉水。村人筑四方水池,三级梯度,储水净化,引入村子,供家家户户饮水。有邻居说东山岭的一节水管破裂了,水哗哗哗爆出来。义庆是管理饮水的,带着锄头、水管、锯条、弯口,上山修水管。水管埋在地下,水冲开了泥层,喷泉一样潽射。义庆接好了水管,填埋泥。这个时候,他听到树枝在沙沙沙响,他抬头望了望四周,没看到什么。他继续填埋泥,树枝又沙沙沙响,有石块从峭壁滚下来。他端起锄头,望峭壁,看见一张巨大的猫脸从树桠露出来,张开的嘴巴插着不锈钢般的尖牙。他被突如其来的、从没见过的动物,吓得失魂落魄,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他还没反应过来,树上的动物发出“嗄,嗄,嗄”的叫声,惊醒了他。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坞,走到村头了,木匠杨阿四见他像丧犬一样奔跑,脸色刷白,满头大汗,光着一双脚,十个脚趾流着鲜红的血,拉住了他,问:你跑得丧魂一样急,发生什么事了?

义庆站了下来,张开嘴巴,啊啊啊地嚅动舌苔,抖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身子还在哆嗦,一泡急尿射了出来,裤子湿透。

杨阿四往义庆嘴巴里塞了一根烟,点起来,说:缓缓气,有事慢慢说。

义庆抽完了一根烟,瘫坐在地上,说:虎,虎,虎。

什么虎。你睁眼说瞎话。杨阿四说。

老虎,东山岭有老虎。义庆说。

不可能有老虎,你眼发花了。杨阿四说。

你不信,你去东山岭看,老虎还在那里。义庆说。

鬼话不说了,我扶你回家,你裤子都尿湿了。杨阿四说。

你见了老虎,你也会尿裤。义庆说。

当晚,村里人都知道了义庆看见老虎的事。但没人会相信。在六十年前,有老虎出现在村后的山林,土狼隔了四十年没见,哪来的老虎。

过了七天,家福去东山岭砍苦竹,预备开春搭瓜架。他砍了二十来根,用藤条绑苦竹。岩石下有一棵山乌桕,挂满了藤萝。他去割藤。还没到树下,他听见林中有树在晃动,树梢摇得桑啷桑啷作响。他握紧了刀。这一带,野猪多,常有野猪下山去田里吃西瓜吃玉米。他站了一会儿,树不动了。野猪是跑动的,树连片动。可能是山鸡。山鸡栖在树上,一窝好几只,栖在不同的枝桠上。家福这样想。他也就没在意。他蹲下身子,找山乌桕下的藤根,他感觉到有一团乌黑黑的影子,从岩石往下扑,往自己身上扑。他下意识地往身后闪了一下身子,举起柴刀砍影子。

柴刀没砍到影子,砍在一块石头上。家福站起身,影子朝他跃过来,露出了白白的尖牙。他挥刀过去,挥了个空,影子扑在他的大腿上。他跌倒在地,腾起脚踢过去,影子硬硬的软软的。影子落荒而逃。他看清了,影子是一头三十来斤重的云豹。他感到右脚腿部椎心痛,摸了一下腿部,满手血,裤腿被撕下了大半。

他瘸着腿,颠着脚,下山了。

大兴问家福:你怎么看出是云豹?

天天看央视纪录片频道,我怎么会辨别不了云豹呢?身上有云状的豹纹,大猫脸,尾巴长,脚大腿短,体重三十来斤。不是云豹是什么?家福说。家福抬起被撕了一块肉的腿,又说:还有什么猫科动物扯得下这么一块肉?

大兴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他曾见过云豹。二十年前,云豹来过后山。云豹吃了后山人家一头猪仔。他藏身岩石洞,苦苦蹲守了十天,才守到了云豹。云豹从岩石崖跃身而下,到涧坑边喝水,舔着红舌苔,呼噜呼噜,喝了水,钻进一片灌木林,消失了。云豹出现不过三分钟,但大兴再也忘不了。金黄色的体毛,如龟背饰纹的斑纹,喝水时蜷伏的安静身姿,让他过目不忘。

这只云豹是过山豹?还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呢?家福问大兴。

摸不准。是过山豹的可能性更大,灵山、怀玉山、大茅山都出现云豹,我们这里是三座山的夹角地带。大兴说。

从家福家里出来,他拿了一根钢筋条,去东山岭了。他相信家福的话,撕下腿肉的是云豹。义庆看到的也是云豹,只是看到一颗豹头,误以为是老虎。

东山岭偏僻,岭口有十余亩山田,因荒废三十余年,芒草密密匝匝。山田之上,是砾石杂乱的野生灌木林。灌木林以扇形往山腰之上生长。半裸露的灰黑色岩石,并不高,但一层叠一层,叠出梯级的山崖。山的海拔也不高,约四百米,山峰却突兀,山峦自南向北绵延。涧斜弯而下,两边是高大的阔叶乔木林。涧有三条,从不同的山沟往山底汇聚,在山田形成合流,有了两米来宽的溪涧。这里有猴群,约十余只,在乔木林嬉闹。枇杷熟了,桃子熟了,梨子熟了,玉米熟了,猴子进村偷食吃。

云豹会不会抓了猴子吃呢?大兴这样猜测。他爬上了山崖,去找云豹留下的印记:粪便、体毛,或者被残杀的猎物残骸。

找了半天,大兴下山了,空手而归。三条涧边的乔木林,他都找完了,没看出云豹停留的踪迹。

第二天, 他带了干粮,又去东山岭,扩大寻找范围。他一个山坞一个山坞找过去,他不相信云豹没留下踪迹,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遥远而神秘的豹。

他不找了。找不到的东西折磨人。给人美梦也给人噩梦。

12月1日,良春去王家山喝舅舅八十大寿的生日酒,他抄山路去。王家山通公路,走公路三十华里,走山路十二里。路在山间飘忽。路不见路,路藏在林中。以前,山路走的人多,砍柴的,挖地的,扛木头的,采药的,摘山货的。走的人多,路面宽,杂草不生百蛇不现。现在,山路没什么人走,路面长灌木,坑坑洼洼。良春是个守旧的人,骑不来摩托车,坐班车要倒两趟,才到王家山。他嫌烦,又耽搁时间,不如走山路。

在肚脐坞,他坐在一块石墩上歇脚,他看见距自己二十来米远的一棵山胡椒树上,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射出精光。眼睛又大又圆,眼膜有一圈黄金色的环,眼眶被黑毛罩着。黑毛像蟒蛇的皮鳞。

他背脊发凉。他从没见过这么锐利的眼神,寒光闪闪,直逼人心。他坐着没动,手伸到地上,摸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紧紧握在手心。良春是个胆大的人。他盯着树上的眼睛,像一枚钉子。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

对视了十几分钟,树晃动了,跳下一头云豹,往山沟的斜坡跑去。良春放松了下来,发现自己浑身汗水涔涔,手脚发凉。他夺路而逃。

在1943年,东山岭出现过云豹,还咬死过人。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村人去山里找吃。东山岭有一棵百年苦槠树,结上千斤苦槠子。苦槠子和板栗一样,可以当杂粮吃。在缺乏主粮的年月,杂粮也成了主粮。水亮和长东是两个结拜的兄弟,去东山岭捡苦槠子。

在捡的时候,闯出一头云豹。云豹扑在长东身上猛咬。水亮抱住了云豹,说:你要吃人就吃我吧,我还没结婚,你吃了长东,他的两个小孩怎么办?

云豹竟然松了口,看着水亮。

水亮说:我知道你饿了,没东西吃,你再去找找吃的吧。如果明天中午,你还饿着,你来吃我,我坐在苦槠树下等你。

云豹走了。第二天中午,云豹来到苦槠树下。水亮坐在石块上。

水亮说:你来吃我吧,给我留一双脚板,我在世间的路还没走完,我还得继续走。我的世间路太难走。

云豹看着他。

水亮又说: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小,。吃了我之后,你不能再吃人了,你离开这座山。我就葬在这座山。山就是我的坟。

云豹扑向水亮。

东山岭留下了一双脚板。

苦槠树下多了一座坟。叫脚板坟。

又一年,苦槠树死了。豹再也没出现在东山岭。

豹吃人的事件传了三代人。坟还在。长东的儿子还在。

很多人不相信这个事,野兽哪听得懂人话呢?世上哪有舍身喂豹救人的人呢?但大兴信。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事。他到了二十来岁,他向长东求证。那时,长东还健在,虽然老得走不动路了,但神志清醒。大兴问长东:“大伯,水亮是真的喂豹了吗?”

故去的人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呢?长东大伯说。他从不谈水亮。

大兴很想看到云豹。据说云豹有非常迷人的眼睛和豹纹。他跟一个老猎人学打猎。学了三年,他一次也没遇上云豹和狗熊。他不再打猎了。

他去动物园看云豹。他去过南京、深圳、上海、北京等八个野生动物园。云豹是关在铁笼子里的,在木桩上爬上跳下。野生动物园出来,他便很失望。笼子里的云豹,奔跑不起来。奔跑不了的云豹,不能算云豹。山野的云豹快如闪电,腾闪挪移,跃纵蜷伏,真像一团花雾啊。

他养了好多猫,各种猫。猫养了十几年,他不养了。猫只要有得吃有得睡,可以伸个懒腰,看见老鼠都怕。

有一年(他还没结婚),灵山脚下的大山村有了云豹,吓得村人不敢出门。大兴去找云豹了。他像个野人,在方圆十里的大山林转了五天。他空手而归。

又有一年(他还没结婚),犁头山出现了云豹,一头家猪被云豹猎杀了。全村人围攻云豹,云豹跑了。过了半个月,云豹又猎杀了一头家猪。全村人慌了,出门端铳。犁头山人养猪没有猪圈,赶在山上养。三个月下来,家猪被猎杀了四头。大兴去犁头山,替村人看猪。看守了一个月,也没发现云豹,倒是狗熊出现了两次,追着家猪跑。大兴朝天放一铳,想吓吓狗熊。砰砰砰,铳响,狗熊站在原地不动,仰头看硝烟,硝烟散了,继续追家猪。

犁头山是高山,山峰如犁头翘起,云蒸霞蔚。山峰之下涧水直流,树木参天。二十余户人烟散在山坳。大兴没看到云豹,却守了一个姑娘回来。姑娘叫蓝葱,聪明贤惠。他住在姑娘家里,姑娘对他好奇:一个大男人没有工钱,替人看守家猪,就为了看云豹,是个神经病啊。他还给姑娘家砍柴挑水。

住了半个月,姑娘发现大兴做事踏实,讲信义,有一身好力气。

姑娘的妈妈私下对姑娘说:有野趣的男人是好男人。

良春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大兴又上山找云豹了。他对他媳妇蓝葱说:我去找云豹了,云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找云豹干什么?蓝葱问。

不干什么,我想看看云豹。大兴说。

云豹会吃人的。蓝葱说。

我会防护,人不攻击它,它不伤人。大兴说。

饿了就会吃人,野猪饿了还吃人。蓝葱说。

云豹胆小,唬不了我。大兴说。

你要看云豹,去动物园看,何必花这么大心思。蓝葱说。

你不知道云豹有多英俊,跑起来太洒脱了。动物园里的云猫没什么野性,跑不起来,看得不带劲。大兴说。

云豹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一个上山找,你说说,你是不是得了神经病,让人莫名其妙。蓝葱说。

想看一眼云豹,就得了神经病?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兴说。

那你说得了什么病?让人笑话的事,就是得了神经病。蓝葱说。

我找云豹,干别人什么事。再说,大冬天也没事干。大兴说。

大兴带了刀、干粮、水壶、烟、打火机、雨衣、手机、老式军用棉袄,上山了。他从东山岭进山,翻上山梁,往肚脐坞走。

走了三天,他还没回家。蓝葱急死了。她请来村主任、族人和娘家人,说:大兴三天没回家了,也没个消息,没吃没喝的,不饿着也冻伤了。

会不会碰上电网了?有人拉电网打野猪,上个月,西瓦窑的王金炎上山抓松鸡,被电网打死了。有人说。

电网是晚上拉上的,运气不会这么差吧?会不会被野猪夹打到脚,走不了路呢?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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