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白的植物园
作者: 艾子
1
卡白在银行的个人贷款部管档案。卡白本名余劲,但自从几年前出了那桩事儿,左边的破肾被摘掉后,脸就常年煞白。刚开始,同事们没意识到,直到有一次在外面聚餐,买单时,吧台上的服务员说,那个脸卡白的人已经把单买了。这个城市,虽是鄂省,但因近陕西,说话略带秦音,方言把“煞”说成“卡”。于是,卡白便被同事暗地里叫开了。
顾名思义,银行个人贷款部是做个人贷款业务的,包括购房、购车、装修等,最大一块儿属住房按揭贷款。有这个便利,买房赚钱的同事自不在少数。只有卡白是个例外,没出过手,一直住在结婚时单位分给他的那套单元房里,算算已二十年了。
不过卡白后来也下手了。而且是快进快出——半山龙邸的那套房子,从买到卖,不过三年,价钱就翻了个个儿。这赚钱能力,跟他养的花一样,爆棚了。真是不叫的狗才咬人,点儿踩得可真准啊!同事们私下这样议论。当了面,又会说,肖黎对你真好。临走前,还为你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
卡白听了,咧嘴笑笑。这个他从不否认。肖黎当年弃了他另攀高枝,现在又对他早晚关照,似是补偿,全行都知晓。
肖黎曾是行领导,三把手,也是卡白的顶头上司,分管个人贷款部。房子的信息就是肖黎透露给他,鼓动他买的。
肖黎和全市的开发商都熟。哪里要开发新楼盘,她比规划局局长知道得还早。为啥?因为开发商盖房子,自己钱并不多,往往要想办法从银行搞钱,就会积极和银行行长搭上关系。肖黎一是国有银行,贷款规模多,二又是个标准的美女,哪个开发商不想和她结交,既拿贷款,又还可以闻闻她的香香呢?
肖黎那天一个电话把卡白叫到她办公室,努嘴让他把门掩好后,对他说了这个楼盘。她说,她的部下,个人贷款部的这些员工,名下十套八套房子的不多,两三套的一大把。唯独卡白,还只那套老破小。所以听开发商一说,就想到他了。
卡白咧了一下嘴,眼光掠过肖黎橘黄色真丝连衣裙里顺滑的胸罩肩带,落在了她身后陈列柜的一个金鱼缸上。他佯装赞同,心里却不以为然。房子在闹市区,他感觉在那儿挺好。
卡白是行里的元老。二十多年前银行成立时,他是从地区财校挑出来的优等生。用现在的话说,叫“青年才俊”。他们一起进来三个,如今,另外一个男生早升到省行做处长去了,肖黎也一路“打怪升级”,坐到三把手的位置,倒是他这个当年的第一名,远远落在了后面。
卡白不丑,也不憨,老升不上去,各种说法都有,包括说他被养花耽误了。
全行人都知道卡白爱养花。这大概与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关。卡白在山里长大,那个地方,邻近神农架,简直就是个植物园。卡白老说,他比城里的小孩儿幸运,从小就拥有真正的植物园。身子伤了以后,他万念俱灰,心里只剩下植物,业余时间都用来伺候花草了。但他住房小,总共六十五个平方,几盆花一放,人就转不开身。所以这个爱好,就便宜了单位。他所在的个贷部,一年四季,次第花开,绿意盎然,简直就是个小型植物园。同事们脑子里有幅动图,一吃过午饭,卡白就带着剪子,提着水壶,围着花儿转悠。有的要修枝了,有的要浇水了,有的要追肥了……大伙儿给他建议,你这么爱花,又有手艺,干脆在外面租上几十亩地,在行里贷点款,建个植物园。卡白听了,咧嘴一笑,自己这个条件,平时玩玩可以,真要操那个心,就好比穷小子想娶市委书记的女儿做老婆,就是个笑话。
卡白对关于他的种种说法嗤之以鼻,升不上去的原因他自己最清楚,只有一个,那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现实如此,他只好安慰自己:想想那些还在当农民工的小学同学,自己就知足长乐吧。
肖黎见他心不在焉,便挑起那双精心修过的眉毛,不客气地问道,硬是舍不得搬呵!给我说说它哪儿好?
闹市区。学区房。市中心三分钟生活中心。引领街区生活,尽享都市繁荣……卡白脑子里有一堆楼盘广告词。他的工作与售楼沾边,耳濡目染,也就能脱口而出了。
尽享都市繁荣?忘了你怎么伤的了?肖黎不等他话说完,劈头打断。
这……
话卡到嗓口眼了。卡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左边肚子上那条巨型蜈蚣的伤口被肖黎硬生生地撕开,露出了里面粉红的血肉。
肖黎见他不吱声,脸惨白,知道碰着了他的痛处,也有些不忍,便长叹一口气,眉毛落回原来的位置。你说的这些,只有学区房还算真的。但你并不需要呀。
学校是市里的实验小学。他是不需要了。其实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他都不需要了。女儿已经上大四了。
肖黎耐心给他算账。那房子快三十年了吧。现在的房子,哪有超过三十年的!都会被扒了。趁着旁边这个好学校,算学区房,还能卖个好价。马上要开始旧城改造了,国家发改委出钱。你看到,房价很快就会翻番。再不出手,这辈子再没机会了。
卡白的肾坏死了一个,脑子还没坏。肖黎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他没办法不起波澜了,心里一阵暖流滚过,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郑重起来。
你不是喜欢养花嘛。开发商这次加推的几栋,一楼都送花园的,有百把个平方呢,外面根本见不到,都是留给关系户的。怎么样?肖黎斜睨着眼睛,有一丝丝引诱。
这是当年热恋时她常有的动作。卡白恍惚看到鱼缸里一条欢快游弋的金鱼,突然头一栽,白肚皮就翻了起来。剩下的,就是乖乖交钱,签合同,装修房子了。半年后,就住了进去。
按习俗,几个要好的同事去替他暖房。一进小区,乖乖!眼睛都绿了,活像饿狼进了肉铺。正值初夏,整个小区花草葳蕤,绿荫匝地,喷泉溅珠,房屋掩映,好一个高端住宅区。再看卡白的房子,更是羡慕嫉妒恨说不清。标准的退台洋房,五层楼高,一梯两户,步楼梯外,还有电梯可以直达地下车库。卡白的房子在西把头,面积说是一百三,但看着远远不止,或许是前后都有大扇玻璃门通往花园,延展了视线的缘故。房子前后都有花园,开发商已提前用咖色铝合金栏杆把它们围好。前面的朝北,五十平,后面的朝南,八十平,加起来也是一百三。地面被卡白用红砖铺了,人字形的铺法使庭院里有了一种流动的韵律。
同事们跑前跑后参观,都被花园吸引了。足有上百盆花木,摆放得井井有条。喜荫的放在北花园,喜阳的全在南花园。它们高低差错,相互映衬,既有修成球形的对节白蜡、金弹子,又有苍劲虬结的古桩腊梅、银杏盆景,至于杜鹃、茶花、玫瑰、栀子,草本的兰花、绿萝、红掌以及多肉,比街上绿植商店的还要壮观。不说别的,光那几盆开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鹃,就美得让人受不了。
一个女同事失声惊叫,天啦!这样的环境才配叫人居。住在这儿,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当下有人调侃,那你晚上就不走了。反正卡白一个人睡,床宽展。
大伙儿哄堂大笑。卡白也咧着嘴笑,要得,要得。把女同事羞得,一跺脚走开了。
……
这些说笑好像就在昨天,实际上已过去三年了。肖黎据说因为有些贷款涉及道德风险,已从本行辞职,到另一个小股份制银行去了。卡白也已卖了那套房,重新搬回老地方了。
乍一听说他将房子卖了,同事都怔住了。卡白淡淡道,离医院太远了!
同事恍然大悟。卡白自从肾摘除,就离不开医院了。雷打不动每周一次到医院开药,随时还要进行各种检查。原来住的地方,隔着一个新华书店,就是市第一人民医院,非常便利。新房子确实好,但离医院还是太远了。相比美景,医院可实用得多。
2
自从几年前离异后,卡白便爱凑同事的饭局了。他话少,又老买单,所以大受欢迎。周末,他又接到邀约,说六点,老地方。
卡白去时,人已经都到了。三个同事,都带了各自的朋友。有男有女。卡白虽然性子静,身上也常觉疲惫,一双眼睛却锐利依旧。他扫了一眼客人,两个男的认识,原来一起吃过饭。两个女的,一胖一瘦,都时尚光鲜。胖的脸生,瘦的看着有点儿熟悉,他一下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相互打过招呼,菜也就上来了,大家边吃边聊。从海外的疫情,聊到刚结束的奥运会,又聊到了阿富汗。就听胖女人娇声道,幸亏没生在那儿!否则一辈子穿面纱,惨死!他旁边的男人一听,眼一挤,坏笑道,你穿面纱好哦,协调……胖女人嘴快,当下还击,你说得对!那面纱戴到,挡灰防晒还遮丑,确实好。不过如果有些中国男人也穿塔利班男人那样的袍子,不晓得还看得到腿吧?众人听了,爆笑起来,因她身边的男人个子小,只一米六高。撩人的男人脸红了,跟着干笑两声,便央求道,莫谈塔利班了,涉及宗教。说完扔了个话题:说说市里的哪个楼盘最好。
大家都兴奋起来。桌上有三个房贷经理,熟知全市绝大多数新建楼盘的情况。于是一个个名字从他们的嘴里干脆利索地蹦出来,风雅居、玉水山庄、金玉良苑、上海公馆、花香丽景、区禧PALACE,然后就提了半山龙邸。
卡白始终没说话,他佯装认真听,心里却在竭力辨认这个瘦女人。好几下,感觉就快想起来了,但那个记忆点却像老奶奶穿针,刚一挨上,又掉下了。
听到有人说半山龙邸,瘦女人怪笑了一声,我们那个小区?麻绳穿豆腐——提不得。
卡白脑子里的那根断线瞬间接上了。原来他们曾经都是半山龙邸的业主。大概是在小区散步时见过。
有人好奇,怎么提不得啊?
女人道,树太多了,工程质量也差。
大伙儿哈哈笑了起来。一米六刚拈了菜喂进嘴里,一笑,差点儿呛到了,伸长脖子直翻白眼儿,桌子上更欢乐了。
卡白起身给一米六端来杯白开水。有人对瘦女人的说法不解,植物多还不好?你看看这。说着伸出胳膊,将身后的窗帘唰地拉开,夕阳斜着射进来几缕,一个光秃秃的水泥地面随之露了出来,上面半根树苗也没有。这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酒店租的是它临街的门面。拉窗帘的将大拇指朝身后翘翘,是这样的好,还是植物成林好?让专家给你说道说道。
卡白没吱声。他脑子里已现出了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那是老家屋后的山上,满长着多年生或一年生的植物。半山腰有花栎、水杉、白蜡、黑松、红枫、香樟、国槐、矮子松、扒皮榔,山脚下和沟边,还有香椿、菖蒲、刺玫、酸高粱薹,一年四季,色彩变幻,但多是绿色。他扭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胖女人,脑海里其他的树木又慢慢变成模糊的背景,只剩下他喜爱的酸高粱薹了。类似高粱的茎上,密布着淡淡的紫麻点,头上是一团团白色的花絮,像古装戏里小孩子孝帽上的绒线球。它们一丛丛,一排排,枝丫交错,勾肩搭背,风过时,叶片窸窸窣窣,像一群人在密谋划着什么,清晰得有些怕人。
瘦女人并没有认出卡白。她见大伙儿不信,就急得再三强调,你们是不晓得!树太多了并不好,长蜂包窝不说,还有蛇。蛇都窜到电梯间了,还咬死过一只狗。工程质量也差,别墅区好几处路面都裂了……
一听说蜂包和蛇,大家都愣了。倒是卡白,不慌不忙地端起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杯酒,朝瘦女人举了下,淡淡道,唔……你刚才说的那个情况,路面裂开吧,应该是地基沉降。嗯,新小区,地基都会沉降,正常……
两个同事有些意外,因为平时卡白滴酒不沾。他自肾被摘后,遵医嘱,到哪里都带着自己泡的养生茶,里面桂圆枸杞枣子,红黄白一堆。二人互看了一眼,就见胖女人也将酒杯举了举,抿了一口,答道,也许吧……不过也太严重了,这建筑质量。说完,仍不甘心,真是这回事儿吗?
他说得不对。应该是走蛟了!啧啧,大龙小龙都有,半山龙邸,名副其实呀。另一个人打起趣儿来。蛟是龙的别名,走蛟即龙走路,当地又称蛇为小龙。众人一听,都笑,瘦女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卡白慢慢喝完了酒,趁大家不注意,起身去了洗手间,顺便又将单买了。买完单,他站着没动,凝视包厢,一阵阵笑声,像锅里的水煮开了,正从门缝里潽潽往外挤,就决定不再进去了。他脑子里有根细弦在嗡嗡作响,左边肚子也隐隐痛起来了。
他左肾摘除手术是市里最好的专家做的,平时几乎没异感,只在某些特殊的情况才会痛,比如与妻子办离婚时,女儿被妻子带走时,还有那次艰难的维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