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日意外事件
作者: 吴祖丽
一
周大春起得迟,夜里没睡踏实,天亮时在被窝里划拉会儿手机,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等他起身洗漱,屋子里静悄悄的,姜淑慧已经出门。他有些恍惚,定定神才想到自己已经不用上班。他坐到餐桌前吃早饭,杂粮稀饭,白煮鸡蛋,一小碟切成斜刀块的韭菜饼。外面太阳很好,明晃晃的,不太像是腊月里。
他们住一楼,前阳台出去是个院子。院子东边长着几株爬藤月季和一些多肉植物,月季缠上白色镂空栅栏,开出几朵紧紧的朱红小花。靠西墙是个水泥砌成的狭长花圃,贴着米色马赛克瓷砖。花圃当中是株一人高的月桂,其下是排列整齐的泛霜的菊花青菜。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楼带院子的房源稀缺,整个瑞玺也就两幢八套。他们这幢位置尤其好,院子外面就是草坪。草坪上种着许多树,以及修剪齐整的郁郁葱葱的灌木。喜鹊喜欢在八株香樟树上做窝,每天带来远远近近的呢喃鸣啼。
周大春庆幸买得早,价格还不贵,赶在一波涨价潮之前。慢慢装修好搬进来,又在姜淑慧的力促下卖了之前的旧房。房款到手大半支持女儿在苏州购置了学区房。果然半年不到,二手房价格一路下跌,有的非学区房几乎无人问津。为此姜淑慧常常自叹英明。周大春笑笑,一个小学数学老师的英明。他拎出几挂香肠两三块咸肉,挂到院墙的铁钩上晾晒,抬头看到姜淑慧正沿着人工湖边的防腐木小道往回走。黑色束腰羽绒服,乳白色运动裤,小巧玲珑的身材,她一向瘦而轻盈,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姜淑慧总说戴口罩不舒服,慢慢倒也习惯了,每回出门都捂得严严实实。她总是比他更容易适应新的东西,新的环境。姜淑慧小他三岁,退休两年多。她小教高级,原是可以延退到六十岁,为了帮女儿带孩子,果断办了手续。可可现在上幼儿园了,苏州那边的爷爷奶奶也能腾出手帮忙照看。她就湖城苏州两边跑,但凡在家,每天早上要到人民公园打太极拳,一周两次到老年大学上课,安排得井井有条。
姜淑慧从人民公园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她说,你知道吗,楚建明把老婆的情人打死了,人已经被关进看守所了。
周大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人,哪个楚建明?
还有哪个楚建明,就是原来跟你同过事的。
周大春不敢相信。应该有十来年没见了,搜寻记忆就像冬天的早晨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窗往外看,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周大春下意识地说,不会吧,他不是在北京,那个什么至善集团副总?
我开始也不相信,可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她划拉手机,你看视频都出来了。周大春摘下眼镜凑上去,视频里是个妆化得很浓的女子,腊月心里穿着裙子站在风里,唇红齿白吧啦吧啦地说,这里是城西花园,我身后的别墅就是楚某的家,昨晚十点多钟警车来把人带走的,有人说那个男的当场就没了,有人说送到医院之后……
女子身后是幢别墅,金色镂空铁艺院门紧闭,院子里长着茂密的花木,晾着被单和衣服。视频下方还有则醒目的标题:二月三日的意外事件。
周大春说,楚某,怎么就是楚建明?
这还有假?我们一起打拳的余姐跟他家隔壁。
二
二月三日。也就是昨天。现在的手机总是很快把各种消息带到你身边。周大春旋又想到,二月三日,正好是他办理退休手续满三个月的日子。他以为自己等待退休很久了,但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有些怪怪的,多年习惯、思维和规律的打破,偶尔令他感到一丝迟疑和茫然。或者还不止这些,人生的某个部分剥离开去,多少是有些钝痛的。女儿说,爸爸你养只狗吧,每天遛遛狗正好锻炼身体。可可在视频里雀跃地说,外公,外公,我要狗狗,我要狗狗。他笑笑,女儿希望他养只小狗弄弄忙忙,打发时间。他觉得还不至于。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纯黑的柴犬,三四岁上被邻人偷去炖了,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想养狗。姜淑慧喊他一起打太极,他要不说等等吧,要不就说没意思。他买了张新书桌,置办了笔墨纸砚,书房变得气韵生动,很像那么回事。他决定从横竖撇捺习起,却迟迟不能落笔。
二月三日的事件还有后续,都是那个余姐带来的。楚建明进去后,杨会计被儿子接到南京去住了。余姐说,他们没有带走那只羊,羊关在院子里,镇日哞哞哞哞地叫,怪可怜的。
哪来的羊?周大春惊讶。
还能有谁,楚建明呗,不就是为了摆谱嘛,从内蒙古带回来的一只羊,说是羊奶营养好,要喝新鲜羊奶。两三年也没见产奶,扔给杨会计养着,被她养成宠物了。姜淑慧说着,把手机递过来,周大春看到镜头里一只白色的羊,唯有眼睛鼻头嘴巴和耳朵泛着浅褐色,神态有些幼童的无辜可爱,两眼分得很开,耳朵耷拉着,眼睛亮亮的,忧郁中含着些期待。
周大春咧了咧嘴,怎么看着像只狗啊。
好像是有点像狗噢。姜淑慧端详着。
余姐说平常很少看到楚建明回家,逢年过节杨会计到南京儿子家,偶尔儿子一家三口也会回来过。姜淑慧换上家居服,把外衣挂到院子里玻璃廊沿下,这是疫情后养成的习惯。又说,你还记得啊,他老婆,原来针织厂会计。
周大春闷声说,好像有点印象。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团团白的脸,中等个头,眉眼不展地站在楚建明身后。她怕楚建明,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他动不动就打她,俨然是上了瘾。那时候住沿河路,两家离得近,只是并无交集,最多见面点点头那种。那一片都是机关企事业单位家属区,低矮的红砖平房,拥挤破旧,夏天多雨潮湿,青苔爬至窗台。周大春住的是一室一厨,楚建明住的是个单门独院。他是部队退伍回来做的乡镇通讯员,整天跟着书记镇长后面跑,头脑灵活,很会来事的样子,领导的黑色普桑经常接送他到巷子口。老平房都是空心斗子墙,隔音不好,吵起架来拳打脚踢的,邻居听了自然去相劝,他倒打得更凶,有些得盛的样子。当过兵的人有点蛮劲,她有时被打得不能起身睡在床上,有时额角出现大块淤青,大冬天的戴着墨镜去上班。
这下子再多的钱再多的房子有什么用,他这个人打年轻时起就绯闻不断,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跋扈惯了。姜淑慧忿忿地说,从前居然对老婆的亲侄女下手,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周大春撇撇嘴。女人总是会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依稀是有点印象。那个女孩是杨会计哥哥家的,高中毕业进针织厂做学徒工,寄住在姑姑家里。起先也没人知道,杨会计收拾侄女房间,发现她枕头底下藏着一只金戒指。那时金子很贵,一只金戒指差不多是一个正式工一年的工资。侄女瞒不住才哭着说是姑父给她的,杨会计气疯了闹开来。小姑娘可怜,吓得去投河,幸好被船上打渔的救了起来。这件事在沿河路传了开来,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小姑娘,说是送回乡下去了。
你怎么不说话?姜淑慧拖长声音,颇有些意味地看着周大春。
说什么?别人的事。周大春竭力使自己脸上没有表情。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关系有些微妙的?
切,微什么妙。周大春转身踱进书房。这些年提起楚建明,周大春心里总生出些类似幽怨的情绪,像羊绒衫穿久了面上密密起的一层线头,不清不爽的。
那个时候,周大春四十岁不到,刚轮岗做办公室主任。他是水利专业科班出身,毕业分配就在水利部门。那会儿正经本科生不多,他工作又勤勉,没几年提到中层。红嘛是红过一阵子,然后就卡在那儿,很多学历资历不如他的都提拔了。朋友们都说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点运气。姜淑慧一语中的,有运气就是有门路,没运气就是没门路。其实也有过一两次进班子的机会,竞争上岗之类的,总是到最后关头被挤了下来,机关就是这样的。他倒也看得开。他一个要好的大学同学说,你专业好能力强,为什么甘于人后,让那些各方面不如你的人对你指手画脚?周大春被他说得心有所动。
之后的民主推荐来得很突然,卢局下午两点接到电话,考察组三点就坐到会议室了。首先是开会集中推荐,二十个人,二十张推荐表。每个人填完表就被要求散了,考察组留在会议室闭门统计。
半个小时过去了,楼上会议室迟迟没有动静。这有点反常,完全超乎之前的经验。时间的延宕,给周大春一种不祥的预感。按理说,二十张推荐表,一目了然,考察组三个人两三分钟足以统计完成。按照组织程序,接下来他们应该找局领导班子简单碰个头,然后就是紧锣密鼓地一对一考察访谈。干部考察访谈不过夜,至少要谈二十个人,是规定也是惯例。不时有人晃到办公室门口,叫声周主任。周大春抬起头,对方却不言语,眼里衔着一个问号,伸手指了指楼上。周大春微笑着缓缓摇头。参会的人都没敢离开,知道接下来的考察访谈不过是走个程序,务求速战速决。这会子,大约他们也感觉到等待的时间超乎寻常。周大春只觉得背上密密爬了一层汗,像一窝细蛇似的。他从小就是这样,一紧张就会脊背出汗。比如大考前的等待,比如看到心仪的女子。他暗笑自己不镇定,其实一个副局长而已,算什么鸟干部呢,值当这么紧张么。奈何关己则乱,显示器里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脸,看不大真切,一双眼睛却从混沌里跌出来,连他自己都清楚地撞见其中的焦灼和无奈。他伸出双手抚了抚脸,企图掸掉灰尘一样掸掉那些浮在上面的情绪。
哪个环节可能出问题?周大春回想刚才的推荐大会。考察组三个人,这也是惯例。每次组织部动干部都是抽调熟悉组织人事业务的,临时组成七八个考察组,每个组负责几个单位。周大春曾经被抽调参加过考察,两三天马不停蹄地跑单位,考察访谈即使千人一面也要如实记录,每每让人写到手软。干部考察报告既要符合固定格式,又要体现个性特点,当然也不能太有个性,其中尺度几乎是个玄学。考察组三人他都认识,组长是组织部的,另外两人一个是纪委的,一个是法院的。组长宣读了民主推荐干部讲话通稿,并着重强调了此次干部推荐条件:一是年龄原则上40岁以下;二是学历本科以上;三是担任中层干部满三年;四是连续三年年度考核称职。周大春在心里默默排了下,满足四个条件的只有自己和楚建明。如果第三条改成担任中层正职满三年,那么候选人只有自己。楚建明从乡镇调上来没几个月,提拔至中层正职未逾一年。但他知道,组织部门现在也很慎重,不会定向推荐,免得招人诟病。他以为卢局会补充几句,比如优先考虑任职年限长的,或者有专业背景的,但是卢局只是说了几句套话,什么按照组织部门的要求,本着对同志对工作负责的精神啊之类。他中途出去接了个什么电话,回来就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但是这些都不应该成为问题,把他跟楚建明放在一起,周大春自忖还是有明显优势。根据既定程序,推荐率过半的那一个才能进入考察环节,未过半的则被自动淘汰。
周大春兀自心神不定地七想八想,就见胖大身材的卢局匆匆走到电梯口,伸手按了键,似乎又嫌电梯太慢,埋头疾步上了楼梯。办公室斜对面就是电梯口,他下意识地一直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其他班子成员并没有跟上去,他知道不对,不祥的预感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没过一会儿,卢局从电梯里出来,表情凝重地移步到门口说,通知科室的人,不用访谈了,该干嘛干嘛吧。
卢局招招手,周主任,你过来一下。
卢局眉眼有些发灰,两个眼袋像汪着水的酒盅底。周大春猜到他刚把考察组的人送走。果然,他揉揉太阳穴,压低声音说,人走了。唉,你逐一通知班子成员,没有访谈了。顿了顿,才又补充一句,民主推荐不成功,让。就这么一句话。说着,摇着头走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周大春还是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衬衫刚才还凉凉地贴在背上,这会子竟又热热地爬了一层汗。考察组之所以在会议室磨蹭那么长时间,肯定是不停地在请示部里。民主推荐不成功,这是跟买彩票中奖一样很稀有的事情。说轻一点是单位凝聚力不够,说重一点算是干部选拔任用工作“事故”。大概不用到明天,就会传开来。作为一把手,组织不力的负面影响足以令老卢抓狂。他想起卢局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以及近乎哀怨的眼神。临下班时,周大春已经成功整理好情绪。他一向自认为人际关系不算差,但哪里都会有个把人乐见别人露出破绽以提升自己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