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看着我
作者: 杨映川
一
谁没被人用眼睛评估过?专注的用力的从上至下从外到里随意的飘移的偷窥的正大光明的,方式各异,收获不同。
钱光明一米八三,宽肩蜂腰,浓眉星目,有雄性的勃勃英姿与体格,又拥有雄性少有的雪肤和红唇,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如果是子弹,他早已化作粉尘,如果是石头,他背上肯定背了三座大山。所幸,目光是透明的没有重量的,落到他身上一粒粉尘都拍不起。
什么都有例外。钱光明第一次与雷一枝的母亲毕灿然见面,毕灿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过三秒,一个三步上篮完成的时间而已,他全身的肌肤便有被火燎烧的感觉,然后,就在他额头眉心的部位,也就是毕灿然最后看着他的地方,她盖了一个戳。毕灿然似乎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来打量他,她是阅尽千人的,一瞥之下,乾坤朗月宵小鼠辈立时现形。那个戳钱光明当时并未明晰地知晓内容,但他有他的敏感,这个戳盖上来像牧场给那些牛马烙上自家的印记,对他而言,他的戳印代表的却不是归属的意义,而只落于牛马的范畴。
毕灿然在一家企业工会当过主席,人长得漂亮洋气,细高个,穿高跟鞋子,打扮得很讲究,有舞蹈功底。退休后经常带领一众中年妇女组织旗袍模特队,参加各种活动,多次被电视台报纸采访;旗袍模特队还喜欢出游,在各风景区拍美照晒美服,不吝将视频散播在各大小平台,粉丝是不少的。要说雷一枝,长得像爸不像妈。
果然,在见过他第一面之后,毕灿然勒令女儿与钱光明马上分手。雷一枝护母,没有将母亲的言论评价告知钱光明,当然也是考虑到男方的自尊。钱光明从雷一枝给他鼓劲表决心的态度里,看出自己在毕灿然眼中的大致模样,凤凰男的结论是逃不掉的,一定也还有绣花枕头风流种子的附加值在上头。摊上这样一个丈母娘,钱光明一时间感到愤懑焦虑,危机重重,过了几日方理出一点头绪。既然已选定雷一枝作为终身伴侣,任何的委屈冷眼他都要承受,何况凤凰男本就是事实,他不能辩解,更不好去掩饰,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光明磊落不卑不亢自强不息,撑也要撑成这样的。
钱光明在读研阶段就与本科生雷一枝认识,算起来有三年多的时间,确定关系却只在这两个月。在大学里钱光明是风云人物,学霸运动健将大帅哥,喜欢他的女生不少,雷一枝算是暗恋队伍中的一员,但钱光明对这个长相普通无特长的师妹大部分时间是视而不见。在雷一枝之前,钱光明有两任女友,第一任是雷一枝的同班同学云南姑娘刘芷芊。刘同学长得白净漂亮,与钱光明在一起有一对璧人的既视感,只可惜刘芷芊临毕业被一公司高管撬了墙角,毕竟美好的事物是有目共睹的,小女生的眼界不会一直被校草牵扯着。钱光明郁闷之际与亲切友善大一届的师姐迅速好上,俩人理智恋爱,共同规划未来,师姐早一年毕业,偶获机会前往美国深造,出去半年与钱光明分手,说自己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不想把钱光明当备胎才诚实相告,让他在未来规划中剔除与她相关的部分。遭遇两次分手,钱光明虚高的傲娇心态遭受一定打击,有些心灰意冷,对所在的繁华都市不抱太多期冀,产生毕业回家乡所在地级市谋一份安稳职位的心思。这时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乡来找他借钱——这位同乡留在本市工作两年,没存下什么钱,家里急用钱只能找人借——钱光明看同乡一脸倦容,寡淡的唇色和干枯的头发,问对方何苦强留异乡。论起这个话题,同乡眼睛晶亮,生机立现,说像他们这样的出身只有留在当地才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还举了几个例子,谁找到风投了,谁发了,谁提拔为正处了,他们老乡当中凡有出息的,他脑袋瓜里全有备案。钱光明觉得自己各方面优于这个同乡,人家尚且立志坚定,他自然不能退缩,便打消了回家乡工作的念头。后来同乡升任公司小经理,租下一屋请钱光明去吃入伙饭,畅谈鸿鹄志时少不了感慨不知多久才能买得起自己的一方天地,又自嘲若有钱光明的样貌说不定还可以捞份软饭吃,找个本地姑娘能解决好多实际问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同学钱志智突然就想到了雷一枝。就在前两天,雷一枝刚跟他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他为在这个时候想到雷一枝感到羞耻,马上正念加持,就算有一天他真和雷一枝有了什么,他一定是爱她那个人本身而不是其他,自认是一个有责任感能挣钱养家愿意给肩上加担子的纯爷们。
雷一枝工作快满一年,实习阶段结束做结题报告,她来找钱光明帮忙。钱光明那时正和不同的用人单位见面,虽不算忙,但心情有些焦虑。雷一枝来找他帮忙,他顺手帮弄了弄。拿到报告,雷一枝欢天喜地请钱光明看电影,他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开影时间是在晚饭时间之后的一个小时,这里明显是空出一个时间来吃饭的。电影票雷一枝买了,钱光明就请雷一枝吃饭,女方爽快答应。雷一枝说想吃某网红火锅,到了那地头,排队的人蜿蜒十来米长,钱光明担心赶不上电影开影,建议换家餐厅,雷一枝嘟嘴撒娇说就想吃火锅,钱光明不好再劝,吃就吃吧。雷一枝人偏瘦,胃口不瘦,她是认真吃火锅的,鸡猪牛羊鱼一件件上,电影果然是赶不上了。姑娘不在意,抢付完餐费,直接订了另一个场次的电影票。那份潇洒从容不拘小节,钱光明都不好意思问赶不上的那场电影票可不可以退,需不需要退,要真问出来怕是小家子气了。钱光明当时开了一句玩笑说:“一枝,看你是小富婆啊,现在一个月能领多少工资?”雷一枝娇俏一笑说:“工资只够充流量吃几份快餐,我是没羞没臊的啃老族。”
看完电影钱光明送雷一枝回家,雷一枝犹豫着前往哪个家,说明天不用上班,应该回父母家过周末。可自己的家刚住进一位新朋友,她得好好照顾它。钱光明送到那豪华小区门口,问雷一枝一个月租房得花多少钱。姑娘答说房子不是租的,是父母前些年买下的,房子太大,空荡荡的复式楼,要不是离上班的地方近她可不爱住,所以现在她要请一些朋友住到家里陪着她。钱光明被邀请进豪宅参观,他才发现原来雷一枝口中说的新朋友是一条黄金蟒,长约两尺半,十来斤重。此时黄灿灿的大蛇安逸蜷曲在一只宽敞的玻璃笼箱里,旁边放了一碗水。钱光明诧异于一个大姑娘为什么要养蛇,雷一枝笑说黄金蟒可以长到六七尺,她要让大蛇来镇宅,她表哥养了三条,还不是关在笼子里,是随意放养在屋里,特牛气。黄金蟒的常规食物是活鸡,吃一顿可以管好几天,还要喂些鸡蛋牛奶等补充营养,甚至为防止大蛇皮肤长癣,还要用某种特配的药水定期进行皮肤护理。回到宿舍,钱光明出于好奇心上网搜了一下有关于黄金蟒的资讯,再次咋舌,一条黄金蟒市价六至十万,每月伙食加护理得花大几千,不比养个孩子便宜。
彼时钱光明尚无半点投机取巧之心,尽管他知道雷一枝来找他帮忙是有企图的,但他从未主动表示过什么。后来他被录入一家500强企业,从底层的物流管理做起,一星期只有一天休,一天工作超过12小时,剩下的时间除了睡觉并未做过一件拎得起的事情,他体会了那种在流水线上奔忙的感觉,停不下来,停下来也仍然有置后等待的惯性。每天在地铁站拥挤的人群中穿行,他有被抛在海里淘洗的迷惘与失重。他试图找到更清晰的方向,结果只是徒劳。不知不觉,他已经和雷一枝看过三场电影,还到葡萄庄园和水上乐园去玩了。带着一个姑娘过休闲的时光,让钱光明在迷惘和失重当中暂时获得一份安稳和安慰。他一直没有和雷一枝表白,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容易让人误解的举动,比如说握一握姑娘的小手,搀一搀姑娘的软腰,他帮她打伞,她的身体向他靠近,手放在他的腰后,他依然挺直腰板,没有倾斜,不拒绝不响应。姑娘的耐心很好,好像能跟他在一起就很满足了。他探究过自己的内心,之所以不敲定关系,是不想做违心之事,另外,他似乎有想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下去的隐秘想法,反正自己没有任何舔狗之举,如果这样能与雷一枝成了,是不是表明姻缘天成,他不带任何功利?当他有这样一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功利之人了。
钱光明住的是公司统一安排的宿舍,研究生一人能有一间独立的卧室,但厅和厨房要与另外一名同事共用。钱光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惹出祸事来。周末下午他在厨房用砂锅炖了一锅骨头汤,汤炖好他熄火下楼去买几只馒头。这期间室友的女朋友进厨房来做饭,想移开钱光明架在灶上那只砂锅,把两个灶口腾出来好双管齐下一边炒菜一边煮汤。没承想姑娘把砂锅端起时,砂锅底突然噼啪碎裂,一锅热汤洒姑娘腿上,造成不小面积的二度烫伤。同事恼极钱光明,把责任算到他头上,要他赔三万块医疗费。钱光明委屈,又无法完全推卸责任,他才上班几天,别说三万,一万都拿不出,就算是拿得出,这不是冤大头吗?又不是他把汤泼到别人腿上去的。钱光明就这么跟雷一枝诉的苦,说他最多按实报实销给对方补偿医药费,对方要想跟他打官司他就奉陪了。说话间钱光明的手机振动了两下,雷一枝给他转过来三万块。雷一枝发语音说如果对方没有端那锅汤,肯定是他来端,伤的就是他了,她可不希望受伤的人是他,有人替他受过,三万块不亏。这一番话轻声慢语说出,如清泉流水,如酥手拂面,钱光明心尖尖颤了颤,眼睛润了鼻子酸了。他在那一会儿认定这辈子不可能再碰上这么善良可爱真心相待的姑娘。他当即向雷一枝表白:“一枝,我的好姑娘,我可以爱你吗?”电话那一头很安静,像午夜乡间的晒谷场。钱光明有些慌了,“不可以吗?”“哥哥,我等你说这句话很久很久了。”电话那头传来抽抽答答的哭声。
二
毕灿然对钱光明的否定起不了什么作用,她自己也知道,但作为母亲,她得尽到本分,得为女儿的终身幸福保驾护航。女儿毕业后她就没闲着,寻访佳婿是心头第一挂。女儿有两大硬伤,长得不漂亮,家务不会干,最大的优势是家里能给足嫁妆,能保一世衣食无忧。雷一枝的父亲雷中行相貌普通,少言寡语,原来在市工商局当过领导,后称病辞职回海边老家与弟弟一块投资搞虾场蚝场,做海产生意,因为做得早,门路又清,垄断了一定的市场份额。雷中行本分,挣来的钱全交到漂亮老婆手中,老婆换成一套套的房子和一些硬通货。有家产打底,毕灿然觉得在婚姻大事上女儿这头可以操控全盘。“我们女儿就算是不工作,房租都用不完,一枝心思单纯,就怕碰到个心术不正的,便宜了别人。”她跟自家老头来来回回叨叨的就是这一套,老头没啥意见,全听她的,让她替女儿把好关。
毕灿然没想过攀那些高官富户,她怕雷一枝受压制受委屈,她也没把外地人特别是小地方人员列入考虑范围,女儿犯不着倒贴,更不能让人算计,还是本地人稳妥,家世人脉一清二楚。毕灿然曾经相中雷中行前同事的儿子,小伙子也在工商局工作,人长得敦实,看起来稳重又实在,毕灿然把这男生的照片发给雷一枝,雷一枝一脸鄙夷,“怎么长得跟只西红柿似的。”“西红柿?能长得像西红柿不好吗?”“我宁可找个长得像茄子的。”“长成茄子是啥样的?”“就老爸这样的。”“你这没大没小的,满嘴胡说。”
雷一枝死活不去与西红柿见面,毕灿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她又看中帮她做理财的一个年轻经理,觉得小伙子脑子灵活,有见识,而且人长得还好,应该不能再拿来和什么动物植物类比。她直接把人带回家,强行与女儿见上面了。女儿和小伙子聊得还好,还说以后要跟着学理财,毕灿然听着就高兴,估摸着有戏。小伙子与雷一枝约会过,交往不到一个月再无动静。毕灿然问女儿是不是出啥问题了。雷一枝说小伙子请她吃饭,她说AA制,对方就AA制了,说明老妈眼光不错,小伙子稳赚不亏的。还有,这男生笑起来褶子跟老爸一样多。毕灿然不太信雷一枝的话,小伙子不像是这样不通晓人情世故的,笑起来褶子可能是多点,可不至于这么夸张。她主动约小伙子出来吃饭,故意抢着买单,小伙子果然没跟她抢,还笑眯眯地说让阿姨破费了。毕灿然略有失望,暗叹这搞理财的果然是不会吃亏的,保不准就能把女儿算计了。她看那小伙子的笑,是有几条深深的褶子,像一把蒲扇扩散出去的纹路。
等毕灿然看到钱光明,才明白之前女儿为什么对谁的长相都那么不屑一顾,这小伙子长得也太好了吧,好到毕灿然心中升起如临大敌的危机感,她知道这个时代不仅女的可以靠颜值吃饭,男的也可以,这不,女儿就被迷得五迷三道的。能把女儿迷成这样,自然也可以迷到其他姑娘,要命的是这家伙还是个农村人,不知道吃了多大苦才考上重点大学留在大城市。她觉得这种人身上背负的内容太多,就算不是苦大仇深或攀龙附凤之辈,算计自卑虚伪等品质也少不了,怕是等女儿自己发现时悔之晚矣!
“女孩要矜持一点,赶着往上送,别人是不会珍惜的。”“我可没有主动,主动表白的是他。”“你觉得他很爱你,他爱你什么?”“什么话,你觉得自己女儿很差,不值得人爱?”“你们成长经历太不一样,以后磨合起来会有问题的。”“我们认识三年多了,早就磨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