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鲸鱼之腹
作者: 兔草
1
我一直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樊古也这么想。
在这个看似完好无损的器皿之中,其他人都像被整齐培育好的品种。而我和樊古,两个逆反之徒,从中出逃,彻底变异。樊古比我大二十来岁,也就是说,他在这个世界上鬼混的时间远比我长。樊古常说,做什么都没有意思,只有电影有趣,电影是造梦,梦是魔术师在你脑中施法。有一次,他步入一处坐落在悬崖边的美术馆,馆外布满参天大树,从透明落地窗望出,可见深渊逼近。灯光暗了下来,他随便找了个黑凳坐下,屏幕缓缓亮起,是阿彼察邦的电影。他看不懂电影在说什么,但仍被影像世界所吸引——就像被吸进去了一样,乘坐时光机器再度造访东南亚的密林。这种感觉驱使他进一步踏入电影的世界,无法自拔。
你呢?樊古一遍遍问,你又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试图从打结的思绪中拽出那个标着答案的毛线球,可我越想把这一切理清,那毛线球就离我越远,以至于最后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忘记了自己的志向,忘记了自己曾说要变成一只飞鸟。
樊古告诉我,在许久之前,他是修飞机的。那种生活极为原始——每天早晨睁开眼,穿上蓝色工服,去食堂吃完饭,然后进入一个空旷而封闭的车间,里头布满了各种飞机的零部件。工人们主要要做的事就是检查被拆解后的飞机零件是否还能如常运作。那时,他翻阅最多的书籍是飞机维修手册。他需要仔细检查发动转子叶片、风扇叶片之类,编写工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视这项工作为伟大事业,即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乘坐过飞机。深夜,躺在宿舍里,他常会梦到螺丝钉,一颗又一颗,长出人脸,长出四肢,团团坐在他身旁。这梦境使他心慌,他觉得生活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于是打算辞职。递交辞呈后,他变成了一个闲人,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他买了一台相机,但从不出去扫街。最后拿出相机的数据观察,发现他每天都在拍阳台上的那盆月季。这样的日子使他心慌,但心慌过后是更长时间的颓废。他爱上了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因为之前的那种生活也没有意义。
那之后不久,他去了一次北京,想考电影学院,却因琐事与人在校门口吵了起来,错过面试时间。又隔一年,他希望再考一次,母亲却打来电话,告知他,父亲生了重病,让他速速回家。他回到黑暗逼仄的地下室中,收拾行李,拿上一本影展的手册,买了车票,回到了位于西北部平原的老家中。他的家门口有一小片苹果林,那是他父母终身的事业。母亲倚着土木色门栏,巴巴望着他。他卸下包裹,扶住母亲,再次回到了他儿时居住的地方——父亲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医院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说父亲命不久矣。樊古的母亲坐在木桌旁,开始盘算着未来该怎么办,说着说着,转头对着樊古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对象结婚吧,也好让你爸安安心。这一次,樊古没有拒绝,也没有试图改变命运,父亲沉重的躯体像山一样压在石头制的床上。他很快相亲,很快结婚。礼炮响起,红灯高悬。人们将这称之为冲喜,希望樊古的父亲病情能好起来。在樊古结婚的第三天,老人还是去世了。但据说,表情并无痛苦。樊古将这一切转述给我时,我透过食堂的镜子,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容颜与命运。那面镜子是张哈哈镜,人走得越近,变形就越严重。在那扭曲的界面之中,人还是可以完好无损地出现。生活把你切成了波浪形,让你的腿变短,走路变慢。但你仍需要跌跌撞撞朝前行进。
“我们还是来聊聊毕业创作吧。”樊古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他打开双肩背包,书哗啦一下全部掉了出来。我拾起一本看,是贾樟柯的《贾想》,还有坎贝尔的《千面英雄》及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
有思路了吗?
樊古摇摇头。
我们是班上被“剩下”的两个人,只能结队搭伴。其余的同学很聪明,他们因不同的利益结合在一起,比如有的人能出器材,有的人能出钱,有的人能搞定制作团队或演员。而我和樊古呢,两个“无能”之辈,只有笔和相机。在之前的课堂上,樊古是全班被骂得最凶的那个人。不少老师都觉得他年纪太大,没有任何成长空间。每次樊古被点到,站起来,总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成了班上的“气氛营造家”,像是费里尼电影里不断出现的各色小丑。他上交的作业也稀奇古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常惹老师生气。“樊古啊,要不是看你年纪太大,我就让你退学了。现在让你勉强过关,是看你可怜。”说这话的老师并不知道樊古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只是出于单纯的兴趣来到此地。他不在乎,他比我们所有人更不在乎。当我们醉心于分数或老师的嘉奖时,他只是沉醉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比谁都要单纯。当我们这些人忌惮老师的言语,想着无论如何要把文凭混到手,樊古只是笑笑说,今天没灵感了,需要喝喝酒。
我随便打开一本书,翻到目录。这是我的习惯,从目录可以看出这本书大致讲了什么。在目录的第一部分,“鲸鱼之腹,075”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很快翻到了讲述这段内容的页面——“通过神秘的阈限便进入了重生之地。在全世界,鲸鱼的肚子这种子宫的化身象征重生之地。英雄没有征服或驯服阈限的力量,他们被吞到未知的事物中,几乎丧命。”之前在科教节目中看过介绍,鲸鱼是水生哺乳动物,像陆生哺乳动物一样是胎生,即卵细胞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为幼体,靠母体提供发育所需的营养,幼体发育成熟后由母体产出。我总觉得人类与鲸鱼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鲸鱼如此的庞大,宛如神话中的异兽,而居住在海洋旁边的人类却利用各种方法捕捉这来自远古的神秘之物,让其肉身解体,成为饲喂人类的食物。
2
我们打算拍《鲸鱼之腹》。不过,一切只有谜底,而没有推导过程。我们只是在黑板上写下了那个最终的目的地,但关于如何抵达,无人知晓。樊古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点点头,从书包里抽出了一张A4大小的纸。我将在这个下午写出故事的大致轮廓,如果我不能在这个下午写出来,那么给我十天半个月可能也写不出来。我坐在图书馆门口的茶几前,苦思冥想了一个下午。天空如此澄净,干净得像容不下任何杂质。天上的云朵形状各异,有时像牛,有时像箱子,有时,又像一头巨大的鲸。在看云的过程中,我逐渐有了思路……主人公会是一个女孩,暂且称之为梦。梦在中学时遭受了校园霸凌,性格变得孤僻古怪,在大学踏入职场后,她又遭到了领导与同事的欺压。这之后,她开始独来独往。某日,她站在公交站等车,她突然发现,她无法听懂人类的语言。她的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不同的声音,其中最响的是鲸的话语。鲸在和她对话。意识到这一切后,她打算辞职,回到最初居住的那个小城之中,她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夜里,我们将思路汇报给了老师,他看了看,不置可否,仅告知我们拍摄有难度,希望我们想清楚。还没等我回答,樊古就抢腔道,我们想清楚了。老师希望我们拍类型片或纪录片。因为类型片有章法可循,说直白点就是好抄,无论是故事还是拍摄手法。至于纪录片,这免去了一个写剧本的过程,但我想拍的题材几乎都碰到了那条不可言说的线。在我看来,与其拍个不温不火的纪录片,不如豁出去,拍自己想拍的剧情片。
想法一旦敲定,接下来就是残酷的现实问题——预算多少,钱从哪里来?场地怎么办?要花多少钱?演员呢?能不能找到性价比高的?摄影和灯光怎么办,收音录音也需要人。厉害的人一般可一人分饰多角。学生剧组的尴尬就在于此,如果你没有钱,就需要干更多的活儿。很显然,我们没什么钱,预算吃紧。樊古说他在许多平台看到过学生剧组的招募广告,要不我们也写个类似的,看能找到多少人帮忙。我点了点头,打开电脑,开始草拟海报文案。
《鲸鱼之腹》
短片时长:15分钟
拍摄时间:2022年9月8号—15号
剧情简介:性格腼腆的女孩路梦在学校和职场受到了双重霸凌,患上了抑郁症。她开始无法理解周围人说的话,但能听懂鲸的语言。为了逃避疲惫的生活,同时寻找一切的答案,她回到了自己儿时生活的小城……
演员招募:主角路梦,女,身高160左右,视觉年龄25周岁左右,长相斯文秀气。最好是长发,有厚刘海,看起来和人有距离,性格内向。
(学生剧组,薪资面议,包食宿车马)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我就接到了好几份报名资料,但几乎所有人都在问我,拍摄地点呢?我这才发现,我们需要赶紧敲定地址,也就是进行勘景工作。按照我的预想,我们主要的拍摄地方是两个,一个是城市,一个是路梦生活的小镇。城市好办,在随便哪座大城市拍拍车水马龙的街景即可,但小镇呢?我着迷于那种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的城市,他们最初因为某项需要保密的研究而建——一整套完善的设施,比如居民楼,幼儿园,学校,电影院等,一应俱全。在项目建设完成后,城市即废掉,像按下了delete键,所有居民四散迁出。
樊古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就是火车站门口经常售卖的那种,他看着地图,手像记号笔一样在地图上划着线,忽然,他的手停在西北角一个方位说,就是这里,在这里我看到过你想要的景。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我问。
你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就是背着包,走出门,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然后随意在一个不认识的站点跳下来。我学生时代很喜欢这么玩,后来发现不过瘾,我把汽车改成了火车,就是随便买张票,在中途找个不认识的站点下车,完全随心、凭感觉,有时只是因为着迷于某座山的风景或某处旷野的颜色……有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列车刚好驶入某个山洞,一瞬间信号全无。等我再次醒来,我感觉自己好像闯入了某片废墟里,那里的一切都很凋败,路上无人行走,但所有的建筑都充斥着奇异风格。之前看过有关切尔诺贝利的纪录片,那个地方就像核爆后的城市——建筑尚存,空无一人。
朦胧之间,我想起了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那一年的夏天,我高中毕业,刚拿到入学书,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挥霍剩余的假期,忽然看到隔壁城市要放映电影《潜行者》。很快,我买了一张动车票出发了。那电影院位置极偏,我跟着导航七万八绕才找到最终目的地。不知怎么的,这电影院竟有两个入口,我最先抵达的是一处如早期网吧的地带,那里白墙脱落、起皮,墙上都是怪异的符号与文字,电线裸露在外,看不到电梯,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特征。我独自沿着楼梯向上走,到了标志着“电影院”的五层楼,可大门紧闭,贴着一张纸,写着“此门在夜间十点后开放”。我又看了一次电影的放映时间,是下午三点,那这儿为何写着十点后开放?无奈之下,我走下楼,四处问人,终于寻到另一个入口——沿着商场上楼,穿过由红布遮蔽的施工地带,穿过浓重的装修味道,到达了那个小小的电影院。这儿只有五个放映厅,关了三个,开了两个。一个在播放好莱坞爆米花电影,一个则空着,等待我们入场。开演后,大厅并未坐满,我在第六排的正中央。一开始,人们兴致勃勃,不到半小时后,大部分人打起了呵欠,而我挺直了身体,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画面。电影讲述了一个极为神秘复杂的故事——清晨,空荡幽暗的卧室。潜行者悄然无息地起身准备与另外两人会合前往一片恐怖复杂的地带。可妻子却极力哀求他不要冒险进入该地。而这位训练有素、 经验丰富的潜行者,即将穿越的是一片有着千变万化陷阱和圈套的地带“区”。这块二十年前因陨星坠落而荒芜的恐怖地区,传说有一个名叫“The Room”的囚室,它能满足人们潜意识里最深层的意愿和欲望。潜行者与为寻求灵感的作家和为探明真相的科学家,踏上了这片变幻莫测的死亡之地。
冥冥之中,我也觉得自己变成了“潜行者”,不过他们要寻找的是“区”,而我要寻找的是一处适合拍独立电影又不那么费钱的场地。当我把这个念头转述给樊古时,他连说了三声“好”。樊古告诉我,他看的第一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就是《潜行者》,他在不同的时期看了十二遍,每一次看完后都有不同的感受,像是一个会变化的梦境。不同于有一些专注于感官刺激的片子,好的电影就像好的文学作品——人在不同的时期与它们接触,产生不同的感受。虚拟的造梦与现实世界形成了强烈互文。
3
黎明时分,我们乘坐列车,踏上了勘景之路。这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我看见不远处停着几列绿皮火车,它们的身体看起来老迈,有油漆脱落的斑驳之色,像是属于旧时代的遗物。
铁轨延伸,舒展,通往远方,我想起之前有个也学导演的朋友问我,你知道哪里有环形铁轨吗?我问,什么是环形铁轨?他说,就是首尾连在一起的那种,衔尾蛇一样。我说,那车怎么走呢?不是永远都在绕圈子吗?他笑笑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为了寻找心目中的铁轨,他最后去往了极遥远的西北荒漠地带,也的确被他寻到了一处理想之地。不过,就在他纠集了剧组全部人马奔赴此地时,那里的人告诉他,铁轨拆了。那之后,他解散了剧组,孤身一人绕着全国继续寻觅取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