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谣
作者: 陶纯
上个月跑了一趟绥德——北京有个编剧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我,说要为我死去的祖父写一部电影。电话里乍一听他说,我有点发蒙,有点好笑,有点不知所措,有点不相信。的确,我祖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陕甘宁边区有名的劳动模范,曾经受到过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接见——不是单独接见,是集体接见——但是毕竟过去那么久,新中国成立都有七十多年了,往事如烟,谁还记得他呀?眼下又有谁对他感兴趣呢?
编剧再三保证,投资方已经找好,导演也物色好了,都是国内有实力、人品绝对靠得住、有社会责任心的业界大咖。架不住他一番好说歹说,我答应陪他到故乡绥德走一趟。他先飞到榆林转车,我则从西安坐火车直接奔绥德。我们到他事先预订好的一家连锁酒店碰面。我早到了几个小时,在楼下的小餐馆吃了碗面,就在落日的余晖中,沿着穿城而过的无定河边随意走动。这地方我也是多年未至,其实相当的陌生。
绥德虽然是个穷地方,可名气不算小,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顺口溜相信很多人听说过,是陕北的一大骄傲,是个特色,它好像发端于三国时期著名美女貂婵和一代豪杰吕布。实际上貂婵是不是米脂人,还不一定呢,而吕布并不是陕北人,这是有确切定论的。人们乐意传颂这句顺口溜,说明人们认可米脂出美女、绥德出好汉,这大抵是不会错的。
绥德历史悠久。秦时设绥德为“上郡”,延安的前身肤施都在它统辖之内,彼时秦太子扶苏、大将蒙恬就在绥德驻守,并且冤死于此,埋葬于此。我在无定河边走,隐约能看到扶苏墓的轮廓,它对面就是蒙恬墓,因山势所阻,肉眼看不到。
宋代抗金名将韩世忠是我们绥德人,这是确定无疑的。前些年县上为韩将军造了塑像,摆在县城的中心,看上去很威风。说韩将军是我们绥德的骄傲,无人反对;而在将近八十年前,绥德还有一个令当地人感到骄傲的人物,他便是我的先祖父赵有良。
要讲赵有良,还是从一九三五年说起吧……
县城西面三十里外有个赵家沟,赵有良的家就在那条黄土老沟的深处。说是家,只有两孔窑洞,他和婆姨孩子住的那孔里面有一盘土炕,一个灶台,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枣木矮桌,几把小木凳,两只不大的盛放粮食的泥瓮,一只盛衣物的破木箱等等几件可怜的家具;窑前连个土院墙都没有,用树枝树棍随便围起来,就算个院子了。
有良是土生土长的赵家沟人,他婆姨吴石榴是米脂人——你看,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他们两口子正好对上了!从字面上说,他们是很美的一对儿。石榴是不是美女,已经没法考证,她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有良是个老实肯干的庄稼汉,这个没错,一张憨厚粗糙的脸,跟陕北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石榴是有良的爹花三块大洋买下的,那年她十六岁,有良十七岁,他爹怕不牢靠,石榴来赵家沟的当晚就打发他们圆了房。石榴家里女娃子多,卖掉她爹娘不心疼,指望那三块大洋给她兄弟订一门亲呢!一开始石榴觉得自己命苦,嫁到赵家后发现,自己的命,不苦,男人对她真还不错,很少骂,更没打过她,地里的活计他全包了。如果非要往命苦上扯,那就是她的身子骨一直不咋样,给人感觉长年病怏怏的。
话说民国二十四年,也就是一九三五年春天,本该是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季节,石榴却染上伤寒。这一回病得厉害,几天里水米不进,高烧不退,本来就瘦弱不堪的她,眼见变成了皮包骨,面皮蜡黄,气息奄奄。从沟外请了个郎中过来瞧了瞧,那郎中阴沉着脸,像是来送葬的,一个劲地摇头,出了窑洞,连连叹气,对有良道:“大兄弟,人怕是保不住啦!赶紧准备后事咧。”有良不死心,毕竟婆姨还没咽气呢,经人指点,他跑到绥德城,摸到宏济堂大药房,找到当地最有名的郎中胡富仁,听人说他专治伤寒。那胡富仁捻着山羊胡,眼皮都没抬,甩过一句话:“五块大洋,一个子儿不能少。治不好退款。”
五块大洋,真够狠呀!走投无路没办法,这可真难倒了有良!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盛粮食的瓮都见底了,无粮可卖,破窑洞里,更是没个值钱的东西。有良首先想到了借。赵家沟能拿得出五块大洋的,除了霍起,怕是一时找不出第二家。回到村里,他直接奔去了霍家,眼见着霍起闪进了门楼,他后脚跟进去,霍起的胖婆姨李月娥却在门口拦下他,说:“大兄弟,你来做甚?”有良急赤白脸道:“找霍大哥……借点钱抓药……救婆姨一条命……”那李月娥脸上堆起笑:“哟,这个嘛,得等你大哥回来再说,额可当不了家。”有良道:“他、他去哪咧?”李月娥道:“到米脂他三姑家吃喜酒啦!前脚刚走。大兄弟,你三天后再来吧。”说罢,就要关大门。
有良感到脑子乱得不行,从霍起家门洞钻出来,脚下一绊,差点摔一跤。应该早想到了,霍起是不借钱的,他说过,要是随便借钱给人,霍家那点家业早败光了。
现在,家中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两个孩子了。这时候有良的父母都已经谢世,大娃是个男孩,叫大满,九岁半;小的是个女娃,叫杏儿,刚满六周岁。只要婆姨在,就不愁生娃,肯定得保婆姨……有良一狠心一跺脚,回家的路上就下定了心思。
村里的“大能人”刘德福帮忙找到了要孩子的人家,不说是哪儿人,只说是北面,靠近榆林,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日子好得很咧!保准把女娃当亲娃子养。黎明时分,来接孩子的人到了沟口,德福过来催有良赶紧动手。有良把熟睡中的杏儿塞到石榴怀里,让她最后再抱一会儿。有良虽然啥话都没跟她提,但她心里是明白的,久久说不出话来,脸贴着杏儿的小脸,两行泪珠顺着消瘦的面颊流下来。杏儿这时候醒了,有良以为杏儿会哭。杏儿一声没哭,她像个懂事的孩子那样,又闭上了小眼睛。炕角上的大满也醒了,他眼睁睁看着妹妹被人抱走。
七副药服下,石榴奇迹般活了过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从不提杏儿,仿佛压根没有过这个女娃子。有时她纺线累了,就走出院子,站到一旁的高坡上,往沟口外面张望,久久不动,久久不动。有良心里清楚,女人想杏儿了。夜里上了炕,她有心事,睡不着,有良就劝她,说:“女娃儿跟着咱,一辈子享不到啥福咧,不如去个好人家,最起码不饿肚皮。”又说:“你不也是几块大洋换来的吗?你没后悔吧?咱这不也挺好的吗?”还说:“你是这个命,咱杏儿也是这个命。咱们穷地方,卖儿卖女的事天天有,不新鲜,以前有,以后也少不了!”
这一带位于陕甘宁边区的最北面,属于陕甘宁边区的北大门,离延安有四百多里。它不同于延安周边的共产党核心区,这里是国共势力犬牙交错的地带。一九四零年之前,国民党地方政权还存在着。赵家沟有三百来口人,在当地算个大村庄,国民党经常派人来赵家沟,散布一些共产党的坏话;共产党也经常派人过来搞宣传,说一些国民党的坏话。老百姓嘛,你说啥是啥,听着就是了,谁好谁坏,他们要观望。
随着共产党在边区接合部逐步建立并稳固自己的政权,双方的摩擦在所难免,闹到一定程度,国民党的绥德县长何绍周被赶跑,北大门的局面算是稳定下来了。
一九四二年秋末,夏庄稼收罢后,新任区委书记贺华想选个地方搞社会调查,挑来挑去,他选中了离城不太远的赵家沟。这时候的陕甘宁边区,由于人员膨胀,加上国民党的封锁,外援断绝,边区的经济正处于极度困难之中。陕北本来就地瘠民贫,要想让一百万边区百姓养活十万人的部队和工作人员,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毛泽东提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年初党中央决定全边区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作为地方官员,在自己辖区内推动群众开展大生产运动,多产粮食,多交公粮,是首要任务。延安那边产生了著名的农业劳动模范吴满有,一时风头无两,贺华作为新任区委书记,也很想抓几个大生产的模范典型人物,大张旗鼓地予以宣传,以点带面,发展生产,搞好经济,创造一个热火朝天的新绥德。
贺华带区委宣传部长、一个秘书、一位报社记者,以及通信员小高、警卫员小黄等六人步行来到赵家沟,随行的两匹骡子驮着他们的日常用具。他们分成两组,住进两户条件稍好一些的农民家中。
调查组用一周时间摸清了赵家沟的状况。这个与陕北的黄土高坡并无二致的村落,眼下共有三百零七口人,分住在三条沟里,除了霍起等几户人家光景好过之外,多数人家能维持温饱就相当不错了,还有不少拉饥荒的,这两年公粮完成得也不理想,拖了后腿。
贺华带人走进走出,挨家挨户让人们说出自己心目中的“好劳动者”,一共筛选出十位候选人,其中就有赵有良,而且他的呼声很高。贺华的住处离有良家挺远,需要翻过一座山头,他想找有良当面聊聊,去过两次有良家,都赶上他不在家,一次是早晨,他婆姨说,他去拾粪了;一次是傍晚,他婆姨说,他下地还没回,而这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天都黑透了,他竟然还不归家。
一天上午,贺华带警卫员小黄离开住处,一路打听着摸到了有良干活的地方,他正和儿子一起翻地。巴掌大的一块山边坡地,离家又远,有良不想放弃,打算明年开春种点篦麻。有良早听说村里来了共产党大官,搭眼一看,这位书记比自己年轻多了,瘦高个,戴着黄边眼镜,像个白面书生。贺华老远就招手打招呼,说:“老哥!干得咋样了?歇会儿吧!”有良嘿嘿一咧嘴,放下镢头,大步走到地头,把一双泥手往裤腿上抹了又抹,不好意思地握了握贺华伸过来的手。他感觉手上的泥巴沾到了贺书记的手上,老盯着贺书记的手。贺华全然不当回事,拉他坐在地头上拉呱。一问年龄,两人同庚,都是三十四。但是看上去有良至少比贺华大十岁。有良个头不高,但身体墩实强壮,上身穿着打了一摞补丁的黑夹衣,下身着灰色长裤,也满是补丁;他脸色红润发紫,一双小灰眼珠子不停眨巴着,脸上的皱纹很明显,像冬天冻裂的土地,留着一小撮胡子,头顶过早地秃了,一身的泥汗味儿。
贺华拉着有良蹲在地头聊了半个钟点,他还吩咐小黄拿起有良的镢头刨地,跟有良的儿子大满比试比试。小黄个子比大满高出一个头,身体也强壮得多,但刨地根本不是大满的对手,一会就被大满甩在了后面。
贺华下山去了。他大体摸清了有良家的情况。以前有良家中只有可怜的五亩半土地——放在平原,不算少了,可是山地产量极低,每亩平均收七八十斤就算丰年,这点地不够他干的,有良另外还租了霍起家十几亩地,年末交了租子,也剩不下几斗。他终年劳作,却一贫如洗,遇上坏年景,粮食减产绝产,全家常常吃糠咽菜,饿到啃树皮。他婆姨石榴嫁过来十多年,感觉一年到头,就没有吃过饱饭。何绍周撤走后,共产党在赵家沟一带搞过一阵土改,有良家分地八亩,他又开垦了十多亩荒地,加上这两年的年景不错,没遇大旱,除了应交的公粮,剩下的够他一家三口填饱肚皮。去年交公粮时,因为村里没完成任务,乡里不高兴,他带头多交了两斗四升谷子,因此被选为乡参议员。婆姨和儿子对他有意见,说他傻。他说,共产党没来时,咱吃什么喝什么?现在吃什么喝什么?人得讲良心。
问他种田的经验,他说,额没有啥秘诀,就是肯劳动。他穷怕了,饿怕了,所以他爱土地,对土地有感情。全村就数他起得最早,睡觉最晚——天没亮就下地,天黑了才从地里回来。冬天别人在家闲着,他背个粪筐到处去拾粪。他还把冰块背到地里,春天,就有了消融的雪水滋润土地。庄稼出了苗,别人懒,怕上山,不锄草,或者只锄一次,他至少锄两次。一般农户耕地时掘土5寸深,他至少7寸深。因此,他的粮食亩产比一般农户多出五分之一。他还抽时间割柳条编筐子,不久前换来一头猪崽,打算明年养到二百斤,而他家已经很多年因为缺粮不养猪了。
霍起也是众人推出的候选人之一,这让贺华颇有些意外。霍起年龄要大几岁,四十出头的样子,他家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他本人也算是赵家沟最有威望的人之一。陕北这地方人穷,这里的地主也比不上别处的地主阔气,相当一部分是靠吃苦肯干、勤俭持家、精于算计逐渐起家的,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
贺华来到霍起家,看到霍家有五孔窑洞,洞门顶上砌着青砖和条石,窑洞干净、齐整,院落挺大,甬道铺着青砖。院子一角是牲口棚,里面拴有两头青骡子,两头黄驴,院落里鸡鸣狗叫,烟火气旺盛,家人穿得体面而整洁,显示这一家人丰衣足食。
这一带由于地域特殊,虽然几年前搞过一次土改,但并不彻底。霍家原有四百多亩地,交出一半,就算过关了,他家还能保留下二百多亩,而且是土质较好、较为平整的良田。后来一切为了抗战,要搞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产党也就不好再大规模搞土改运动,所以共产党来了之后,霍家的生活,影响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