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练

作者: 陈刚

白秋练0

新落成的城市展览馆广场上彩旗飘扬,人头攒动,两排礼仪小姐弧线排开,就像给圆形广场镶嵌了一道红色花边。“留住长江的微笑”全国摄影大奖赛名单即将揭晓,各大媒体早已闻风而动,架着长枪短炮指向主席台。主席台后面布置了一块巨型电子屏,滚动着获奖照片和作者头像。优秀奖,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随着巨幕滚动,下面的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家张着嘴,屏住呼吸,期盼的眼神在等待最后的画面。按惯例,特等奖最后压轴。陈树声现在比谁都紧张,神情如临大敌。他参赛的照片一直没有出现。这意味着他将面临出局或者夺魁。艾大明把手指头掰得咔巴咔巴响,晃了晃脑袋,闷声问孟光喜:“会是啥情况?”孟光喜脸上挤出一丝干硬的笑,用胳膊肘顶了艾大明的腰两下,示意别急。屏幕上突然爆出一团礼花,喷薄而出的声响里弹出3、2、1的数字序号,最后定格在一张江豚嬉逐的图片上,几只跃出水面的江豚,嘴角上扬,似乎在微笑。特等奖,作者陈树声。人群发出一阵如梦初醒般的惊呼。

艾大明的脸早已笑成了皱核桃,兴奋地叫出声来:白秋练!白秋练!他的声音有点儿飘,而且河南普通话太别致。周围的人惊讶地望向他。艾大明十根手指绞在一起,用嘴努向陈树声,是他,他就是陈树声。这条信息在混乱而又嘈杂的人群里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了。人群自动分开,空出一条朝向陈树声的道,一直通往主席台前的红地毯。

踩在红地毯上,陈树声感觉鞋底有种被轻微吮吸的感觉。

从领导手里捧起奖杯,陈树声脸上风起云涌的红潮还没褪去,一个带台标的话筒伸了过来:您是陈树声老师吧?恭喜!您为什么要给照片取名“白秋练”?有什么故事吗?电视台的女主持人用倒豆子的语速发出一串疑问。

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很期待。

陈树声有点措手不及,不断调整呼吸,许多过往的场景呼之欲出。他拿目光在人群里寻找孟光喜和艾大明,六只眼睛悬在半空中,像法官在对视证人,又像编剧在对视演员。

镜头里,陈树声目光平静,但语调仿佛换了一个人。他一句一顿,慢悠悠地,好像说的话是从深井里一句一句刚捞上来的。

热烈的掌声,浪潮一般,起伏不息,将一切重新托起。

1

大约一年前。艾大明做过一个怪梦,中间断过两次,闭眼又都接上了。

秋霜落在草尖上,像老人的眉毛。薄雾流淌,更添几分寒凉。月亮犹如巨大的圆球滚在江面上,明晃晃地炫目。艾大明站在船头,周边是夜莺般动听的歌声,还夹杂有吟诵诗词的声音。声光凌乱,耳目混沌。突然,一只江豚跃出水面,尾鳍甩着水花,站在船头,变成了一个美女。美女穿着一条拖地长裙,鳞光闪闪,裸露的皮肤像牛奶一样光洁柔润。容貌像于小娟,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目光里含了烟又带着雨,却是冰凉的,像是隔了几千里望过来,感觉离他很近,飘起的发梢几乎要擦到他的鼻翼。他似乎还闻到了洗发水的香味。气味很熟悉,又很淡,像低声耳语时喷出的气息。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她却像个猛然间被打翻的花瓶,一头栽进长江。月亮的光芒潮水般消退,只有水波荡漾,一切归于平静。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醒来,发现泪水已经流进了耳朵。翻身,再闭上眼,梦又接上了。这次月亮消失了,船头的桅杆上挂了俩灯笼,像两只哭红了的眼睛。墨黑的江面传出窸窣的响声。美人鱼重新浮出水面。她用下颌切开一条水道,迅疾地游过来。在船舷边仰起脸,她眼睛里盛满幽怨,睫毛上挂着泪,像晨曦中的露珠垂悬于细长的草尖;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如蝴蝶的翅语。真的是你吗?艾大明伏下身子,探出手,奋力地贴过去,要把她拽上来。突然,看见她脑髻上别着的蝴蝶发卡在灯影里一闪一闪,翩翩欲飞。他心中一颤,那不正是他送给于小娟的那只发卡么?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发夹,像咬住了一个秘密。于小娟笑了一下,又潜入水中。江水慢慢褪到她的胸口,又渐渐没过她的脸。

一阵波浪轻涌过来,淹没了一切,只剩灯笼的细碎光片在荡漾。

老婆用屁股在被窝里头撅了他两下,然后是她的嗔怪,声音很不耐烦,说烙烧饼哪,翻了一夜。艾大明从被窝里弹坐起来。但这个梦就像一支利箭,对准艾大明的心,嗖地穿了过去。想一回就要穿一个洞。艾大明睁开眼睛,满脸怅惘,沉溺在久远的悲伤里。

这天早晨,七码头出现了一头江豚,脊背隆起,侧卧在江滩边。浑身黑得发亮,尸体还没有发胀。有人报了警,周边围起警戒线。孟光喜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双手笼在袖筒里,夹在一群穿制服装的渔政人员中间,特别醒目。艾大明很激动,拼命往前挤,保安一把薅住了他。他又朝孟光喜挥手。孟光喜背对着他,在看水产研究所的人解剖江豚。

工具箱打开了,里面有刀子、剪子、镊子、勺子、锯子,银闪闪地发光。一个戴口罩的水产研究人员一边解剖,一边接受采访。他蹲在地上,用镊子轻轻拨弄腹内器官,从不同的角度仔细观察。摄像机的镜头绕着他转。他说,江豚有三个胃,前胃、主胃和幽门胃。你看它的前胃比馒头还小,已严重萎缩。他又用手轻轻捏了捏主胃,扁的,没有东西。剪开,胃粘膜已经脱落。也许是没有鱼可吃,也许是生病导致不能进食。死因需要进一步探明,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病死。他站起身,取下黄色橡胶手套,说死亡检测报告出来后,一定会向社会公布。记者把镜头缓缓转向江面,一板一眼地解说,江豚重现峡洲江段,可以肯定地判断,长江生态修复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效……

艾大明只能远远地看着,什么话也听不清。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陈树声讲的那个故事,《聊斋志异》里白秋练的故事。

2

孟光喜在长江里打了大半辈子鱼,古铜色的皮肤吸纳了半个世纪的阳光和江雾。从竹筏子到小木船,再到铁驳子;一开始他用滚钩捕鱼,后来学会用流网、沉网、围网捕鱼,还在长江里摆过迷魂阵,也偷偷地用超声波逆变器电过鱼。自从实施长江十年禁渔计划后,他退捕上岸,成了一名护渔员,负责宝塔河段5公里的江面巡护。他现在每天五点半起床,喝一杯温开水,就到江边的广场上去锻炼。满天星斗,都在眨着眼睛看他。以前是这时候,他收网,赶早市,迟了,便抢不到好摊位。刚退捕护渔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先把亏欠这些年的觉补足。以前老觉得很困,睁不开眼,走路也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但多年养成的作息习惯没有让他的愿望实现。五点半准时醒来,就算闭着眼也无法入睡。生物钟像个魔咒,由不得他改变。

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微光里,不时有金黄的银杏叶翩然落下,旋转着划出美丽的弧度,像蝴蝶飞舞。孟光喜心里揣着事,起床后就往江边走,一边走一边摸着还有些肿胀的脸颊。江面上空荡荡的,以前泊在岸边的一溜铁驳子渔船去年被拖到船厂肢解了。木船多年前就绝了迹。薄雾让孟光喜感受到了阵阵凉意。他看着远处领航的浮标灯,常常有些恍惚,似又回到过去。一盏昏暗的灯像秋霜打蔫了的葫芦瓜,从桅杆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他俯在船舷扯围网,几条受惊的大鱼突然跃起,尾巴甩出水花。孟光喜搓搓手,驱赶着脑袋里残余的回忆,将腿搭在栏杆上,开始做拉伸运动。他眼睛都不用瞟,就知道婆娑的树丛阴影里有个人在练太极,含胸塌腰,以行引气,快慢相间,沉着稳健。有路过的夸这太极打得好,柔中带刚,是太极拳老架一路,正宗。练拳的人从不搭话,轻盈有力地做完最后一组金刚捣碓,缓缓收势,吐气,像深重的喘息。等那人练完了拳,孟光喜赶紧抖抖腰,把外衣脱下来,卷成团,拎在手里,顺江堤往下,朝宝塔河方向走去。

望见艾大明的背影,孟光喜心里一下有了暖意,脚步变得轻盈。十几年前,艾大明曾经救过他的命,情节栩栩如昨。

退休前,艾大明是泰丰化工厂的制水工。那时化工厂用水量大,专门打造了一条取水趸船,浮在江面,日夜泵水。趸船远离厂区,不像车间里热闹,上班就一个人。船舱里竖着两排虹吸泵,一排十组,循环使用。艾大明大部分时间就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看江上的船,天上的云。

等收网的过程里,孟光喜喜欢蜷在船头画画,见啥画啥,绣花一样慢。没和艾大明打交道前,他曾经用钢笔速写过一幅画:二层高的趸船画得比邮轮还阔气,加个冒烟的烟囱就成坦泰尼克号了。甲板上立个小人儿,像半截火柴梗。火柴梗就是艾大明。

从部队转业进厂时,艾大明是锅炉工。化工厂那会规模小,用水量不大,江里扔个潜水泵,岸边砌个蓄水池,就能对付。后来化工厂不断扩产提能,还上了新项目,加了几组潜水泵,水量还是供应不足,才购置了取水趸船。厂里挑选在趸船上工作的制水工,除了擅长水性,要能懂机械原理,会电工,还要有一把力气,能绞动锚链。碰上汛期,长江水涨水落,也就眨眼的工夫,如果不及时盘绞锚链,很容易发生危险。艾大明除了一把力气,其他都不会。他这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就上前揪人衣领子,扬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到后来,常常因啥事动手都记不起来了。车间里的人几乎被他得罪光了,都盼着把他弄走。车间主任瞅准这是个机会,把他推荐到了趸船工作。刚开始他还挺得意,觉着比烧锅炉轻松多了,岗位环境也干净。时间一长,才觉出孤寂难熬,奖金比烧锅炉也少了一大截,心里恼得不行,正寻思要提着醋钵似的拳头打回去。接着,厂子效益不行了,开始推行竞争上岗,减员增效。几轮竞争上岗,制水工岗位要求多,还孤独寂寞,成了无人争抢的铁饭碗。艾大明觉得庆幸,这才死心塌地待在船上。

为了排解寂寞,艾大明备了鱼竿,闲时就蹲在甲板上钓鱼。

两人虽然天天照面,但隔着几百米水面,从未说过话。彼此心里知道有那么个人,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上游的葛洲坝电厂泄洪,江面吐着泡沫往上涨,像面包在发酵。孟光喜的铁驳子船被暗流冲得直打转,如果不及时躲开漩涡,恐怕会侧翻。孟光喜惊得浑身冒汗,开足马力往外闯了几次,还是转圈儿,像在做花式冲浪。艾大明刚盘完锚链,站在船舷观测水位线,抬头看到了远处的危险,赶紧找来长绳,一头绑着救生圈,一头系在栏杆上,看清水势,朝铁驳子船远远地扔了过去。救生圈顺着水流很快漂进漩涡,孟光喜捞起,挽住长绳借力冲出。

孟光喜把铁驳子泊在趸船边,抛了锚,攀着船舷猴子样往上爬。铁皮很滑溜,双脚蹭不住劲。他的身体已经显得那样无力,像一团加多了水的面疙瘩,稀软稀软的。艾大明双手掐住孟光喜的腋窝,一把把他拽上了甲板。江面上相见几年了,好像已经习惯于彼此的沉默。突然间近距离接触,他们都有点儿无措。

孟光喜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湿答答的,脖子支不住脑袋,不停地往两边挂。孟光喜喘了会儿气,稳住了神,把揣着的两瓶酒和裤腰上拴的两条大青鱼都弓腰放在甲板上。再掏口袋,烟盒全湿透,烟丝都濡成了团。香烟已没法敬,只呵呵笑,声音也像受了潮,都近乎伤感了。有些饶舌,有些词不达意。几句感谢救命的话说的走了样,很不周全。

艾大明说,客气啥呢,应该的。天天见面,只是没说过话。握手,递烟。

孟光喜接过烟,说我叫孟光喜,大哥怎么称呼?

艾大明说,我叫艾大明,河南温县人,黄河边长大的。当兵转业到厂里。

你一言,我一语,针头线脑,越扯越长。从部队说到地方,从黄河的鲤鱼,说到长江的鮰鱼。十分投机得趣,两人直说到天黑。后来把鱼炖了,开始喝酒。

喝到兴奋处,孟光喜掏出一个塑料布包裹的夹皮抄,翻开看,全是他的画。画册受过潮,被身体暖干了,有些起皱,效果反而更好了,工作服的褶子,像被风吹一般在晃。

艾大明说,画的真不赖。他接过本子仔细翻看,一页画有群鱼在江面追逐的景象让他惊奇,其中一条吻部短阔,像猪的拱嘴,眼睛在笑,憨态可掬。

“咦,这不是海豚吗?咋游到长江里来了?”艾大明问。

“这可不是海豚,是江豚,我们喊它江猪子。它们在江里游,只露黑脊,看着像黑母猪的背。它能老远就朝你吐水,跟你打招呼。有时经过小船的时候,还会拍打尾鳍溅你一身水,像个淘气的小孩。更神奇的是这江豚会出来“拜风”,它们一“拜风”,江上就有大风要来,而且它只朝着起风的方向“顶风”出水。以前渔民看见,就赶紧靠岸。过去都是小舢板嘛,哪经得住大风大浪。”

“这怪神奇哩,黄河里就没有这种鱼。船上待这么久了,我咋没见过?”艾大明又说。

孟光喜叹了一口气,无数场景在他脑海里回荡,说他也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口气里有点内疚,好像看不见江豚是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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