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与彼处
作者: 李唐
1
冷气从看不见的缝隙渗入,他嗅着。他喜欢这种初冬的气息。温度在一点点降低,阳光照在皮肤上渐渐失去了炙热。库房里,那些复杂的传送装置,金属的合成物,即使在黑暗中也孜孜不倦工作着的“蓝眼睛”,全都变得冰凉。所有的角度——桌角,纸箱,笔尖,门把手,甚至纸页,也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划破那笼罩其上、捉摸不定的寒流。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的思想正在变得圆润。这是他存在于世的第五十个年头,可是很多时候,他仍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手足无措。无疑,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衰老,面皮塌陷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样丰润。眼眸包裹在细细的肉纹中,眯起眼睛时,仿佛那两颗黑白相间的珠子会随时被吮吸进去,成为两个空洞。他的鼻子和下巴倒还残存着年轻人的面貌,肌肤平整,显得富有生气。不过,在一种整体的趋势里——脊背愈加驼下去,双肩紧缩,腰肢臃肿,双腿受一点凉就会麻木——那种余留的年轻活力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他非常清楚,由一大堆器官、皮肉、液体、骨骼、血管层层重叠之下的,是那个并没有多少变化的“我”,它似乎是脱节的,一个缓缓走向老迈,另一个却停滞不前,茫然又徒劳地观察着外部的动静,容易受到惊吓,却难以改变。他完全没有适应老去这回事。当别人因为年龄而对他透露某种尊敬时,他会在内心里觉得惭愧,仿佛冒领了陌生人的身份,仿佛被错认而领受了恩惠。
这种形象是如此熟悉,他的眼前浮现起另一个男人的面孔。那个男人站在阴影里,在一众亲戚间显得格格不入。那个男人尴尬而迎合地笑着,如同偷偷混入成人世界却没有被发现的小男孩。那个男人装出大人的样子,抽烟,聊着工作、股票和孩子。但他是假装的,他甚至迫切地想要别人发现这点。但是,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他们中的一员,当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时,也不过讪笑几声,转过话题。他在人群中,但没人看到他。没人看到他梦里全是童年的场景,没人看到他在多愁善感的夜晚因为一首歌痛哭流涕,没人看到他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这个妈妈口中“不负责任、没用”的男人,最终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没有再见过他,并一度在心底鄙视他。但是,当他到了比当初那个男人的年龄还大时,他再一次看到了他。阴影中,那个男人就站在月光里,面对着窗子沉默地抽烟,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无助的小男孩,向他投来的哀怨一瞥。目光相接中,那个“我”也变得分明了。他惊恐地发觉,自己成为了心底深处最害怕成为的样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背负着沉重的肉身,永远蜷缩在打不透的躯壳中。
毫无温度的阳光静悄悄地稀释了那个身影。
2
早上六点半,他准时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外面涂了一层橙黄色而里面灰色的大门,缓慢地自动开启。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浮动的幽蓝色晨光像是大片的水,瞬间泄入空旷的库房内部。它们像是憋了太久,带着自身的压力,亟不可待地涤荡空间。他站在大门口,大片阳光围绕着他,却像是避开他一样,无法照到人的内部去。“人”总是一种密封严实的东西,但人的目光总是在向外探寻,这点对于一个初生的婴孩和垂死的老人并无区别。他看到库房旁边的小道上停着一辆车子,车门正在被打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见到这辆车和车里的人。这种场景比任何时候都令他感受到自身的衰老。
他背过身,看着自己在阳光中晃动的影子。
他沿着库房的墙面走动,打开墙上的开关。头顶一排排灯盏亮起,很快就照亮了整座库房。这座库房的面积之大,往往使他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就已经微微冒汗。而每天,他都要在这个空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四千平,还是五千平来着?他已记不清楚,因为库房更换了很多个,比起他刚来的时候,如今的库房简直庞大得像是一头怪物,空旷得如同一座废墟。
那年他刚满十九岁。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生日那天他第一回体会到了饥饿。那可不是以前在家的时候,由于妈妈的疏忽忘了做饭,像个孩子那般哭闹抗议就有饭吃的饥饿。十九岁那天,他体会到的是真正的饥饿——身无分文,躺在花园的长椅上瑟瑟发抖。前一天,他的背包被偷走了,他只是在火车站起身上厕所,将包遗落在了椅子上。回来时,他就失去了所有依靠。真正的饥饿,是一种无望。
他必须快点找到工作。真正的饥饿使人的行动变得简单、迅速,他发觉自己仍然有能够依靠的东西——本能。本能引领他离开妈妈,离开熟悉的街道和城市,展开一种未知的生活。现在,本能又将他带到了库房的门前。那时的库房还掩映在树木驳杂的老城区不起眼的边缘地带,那里一到夏天,树枝上就挂满了有毒的毛毛虫。他是无意中看到了库房招聘临时工的广告。在所有他收集到的招聘启事里,这里离他流浪的公园最近,走路一个小时以内。
迎接他的陈经理很惊讶,一般来做工的人都会提前打电话来询问,要不就是派遣公司统一运送过来。这个地方并不好找,车子也不好进来。他正在为库房搬迁的事做打算。而现在,眼前这个黑瘦的男孩,头发盖过了眼睛,汗水浸透了脏兮兮的衬衫。他像是刚刚躲过了一场追杀,两手空空,想要借这里避一避风头。陈经理四十多岁,有个儿子正在上高中。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收留了他,并且同意他免费住在库房里。
“我成人了。”男孩害怕自己的娃娃脸引起误会,不停地解释着,“但是证件……”
“饿了吧?”陈经理打断了他的话。
男孩抬头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因为逆光,看到的只有一团阴影。
3
那些身躯可以任意伸缩、必要时能像八爪鱼般伸出数条手臂、一刻不停工作着的智能机器人,永远在他身旁忙忙碌碌。它们有时缩成像是一只横放的旅行箱大小,圆盘形状,是为了将沉重的货架扛在自己身上,并移动到正确位置;有时,则像升高的柱子,高大、立体,轻松地越过他的头顶,取下十米多高的货架顶端的物品。它们都被输入了指令,用不着他操心,可以互相配合完成货物的分拣、装卸、录入、打包、传送、维护、清洁等工作。在它们正常运转时,会有两盏手掌大小的蓝色灯盏不停闪烁,于是,它们的外号就叫做“蓝眼睛”。库房里有二十二台“蓝眼睛”,分工明确,从早到晚,很少出差错。而他,步履迟缓地走在它们中间,像是一名沉默的监工,甚至比“蓝眼睛”们还要沉默。偶尔,他的目光会死死盯住其中一台“蓝眼睛”,直到它隐没在高耸的货架后面。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停住,扭过头,看着自逆光的库房大门走来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仿佛刚刚从风雪交加中归来;个头挺高,戴着一顶老派的宽檐帽;当帽子摘下时,会露出一颗近乎秃顶、后脑勺突出的脑袋,只剩可怜的几缕黄色毛发,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的软毛,黏在脑瓜顶上。他其实比他小三岁,但看起来却老了不下五岁。他正面带笑容,腋下夹着一只文件夹,边摘下帽子边热情地朝他走过来。
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名字,只听到小陈经理管他叫“潘先生”,而后者则坚持自称“潘工”。还有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潘工就是研制这些“蓝眼睛”的工程师。
潘工从一台台“蓝眼睛”身旁走过,有时会慢下脚步,眯起眼睛,关切地望着它们,如同望着自己的孩子。它们会认出这是它们的“父亲”吗?他不晓得。“蓝眼睛”们无一例外地巧妙避开潘工,与他擦肩而过。潘工的眼神里甚至偶尔会流露些许落寞。
“小陈经理让你来的?”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很聪明。”潘工仍面露笑容。他相信这笑容是真诚的,是一切尽在掌握中。
他们总是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大多数时间,潘工独自去检查“蓝眼睛”,看看它们是否正常运作。那时,“蓝眼睛”就会停下来,乖乖地任他在自己体内鼓捣。临走前,潘工会例行拿出那叠合同,问他要不要签字。
他接过那厚厚的一沓纸,由于老花眼,一时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他知道那是什么。
“我快要干不动了。”他仿佛在冲着纸张说话,喃喃自语。
“你很聪明。”潘工笑得很灿烂。照他的年龄而言,那笑容里却有不同寻常的孩童般的纯真色彩。
这一回,他不像往常那样,毫不犹豫地将合同塞回潘工的掌心,或是干脆不接过来。今天,他把纸张费力卷起来,一时不知该放在哪儿,便用手攥着。
“我得再想想。”
“不忙,不忙。”潘工戴上帽子,笑着裹紧了大衣,走出仓库,回到车里。汽车启动了,引擎的声音里似乎难掩胜利的喜悦。
4
时常,他深陷回忆。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变老的证明。然而真正论起来,他根本不算什么老人。前几天,他去附近的镇上买菜,无意中听见两个正在打羽毛球的大姐聊天。她们一边注意着高高弹起的球,一边亲密而大声地说话,丝毫不在意身边不时疾驶而过的电动车。她们在讨论年龄。她们说,联合国将青年的标准提高到了六十五岁。他买了足够一周的菜,以及一些生活用品,便慢腾腾地走回去。守着仓库,他越来越不爱出门了,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外出。
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回忆。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他自认为前半生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如果人的财富按照记忆来衡量,他仍然是穷人。可是,不容否认,他的回忆总是绵长而深入,也许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有点天赋。当他开始时,不仅仅是陶醉,而是真的进入到了早已逝去的时空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记忆里的细节反而愈发真切了。他一脚就迈入了熟悉的客厅里,看着妈妈和那个男人在厨房里做菜。就像在其它几乎任何事情上一样,她处于绝对的领导者地位,事无巨细地吩咐各个细节——土豆片的薄厚,葱姜蒜的放入时间,碗碟码放的位置……而那个男人,就像在其它几乎任何事情上一样,扮演学徒和儿子的双重角色,唯独不是丈夫。不过也无妨,他们配合紧密,那种没人能看出破绽的日子。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脸。阳光灿烂时,那个男人会显得心情愉悦,有时还会吹起口哨来;天气阴沉时,那个男人的脸也像天空一样阴霾。很早的时候,他就看出他们是一类人。但那个时候,他只有朦胧的意识,就像一个孩子对四周的风吹草动过分敏感,即使觉察到了,也想不到某处正在酝酿的风暴——那时,他对生活还缺少想象力。
现在的他,已经多少能够理解那个男人的不幸——那是“你”与“我”之间的分隔造成的不适。在其他人眼中,“你”是男人,是丈夫,是父亲,是所有传统与社会形象的叠加。“你”必须要适应这套身份和规则,就像作为一个大人,“你”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撒娇、淘气,否则“你”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你”置身于所有人眼前,是所有人塑造了“你”,没有他们,“你”便不存在。
而“我”又是什么呢?是更本质的、隐藏在“你”的躯壳下的东西?亦或一片虚空?
他明白,当时自己所感受到的不安,就在于看到了那个男人并不轻易示人的“我”。对于大多数人,“你”和“我”,他们很难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他是从何时发现这些连妈妈都没觉察到的部分呢?至今还是一个谜。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从那个男人抽烟的姿势,从握紧鱼竿时微微颤抖的手,从削苹果的动作,从尴尬而迎合的笑,从某个夜里不小心看到的那个男人因一首老歌的哭泣,从他身上流淌着他的血……一切都昭示了最后的结局。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他放学回来,看到那个男人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每天都带着的棕色公文包放在沙发上。后来,妈妈也下班回来了。她没有等到那个男人帮她做饭,因此只好气呼呼地自己做。再后来,他和妈妈沉默地吃完了饭,那个男人还没回来。他们再也等不到他了。
5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妈妈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那个男人’。”
他走在逼仄的通道内,两旁是城墙般高大的货架,分成六层,最上面的一层即使他将颈部仰到极致,也只能看到三分之一。他已经学会放弃那些力所不能及的事。他每天的工作是用扫描器检查最下面两层货品的数量,核对一下扫描器显示的和电脑录入的数字是否一致。如果有所偏差,他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告诉负责进货的“蓝眼睛”。这是一项“蓝眼睛”在半小时内就能完成的工作,他要花费整整一天。但是他总是亲力亲为,尽管老花眼使这个工作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他必须要做。毕竟他要给一个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