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远和夏知坤
作者: 黄茜
1
志远走在街上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瘦高、微黑,穿大喇喇的套头衫,头上戴一顶帽子,帽檐拉得很低,极不协调地拎只黑色公文包。志远觉得眼睛干涩,喉头发紧,原本轻快的双腿仿佛被泥花缠住,拔不动步子。那人远远也似乎瞥见志远,把脖子僵了僵,在约莫两百米开外飞快转进一条斜巷。
直到那尾鲜活的草鱼在网兜里扑腾打挺,志远才醒过神来,长出一口气。
家兴怎么出现在这儿?返家路上,志远心事重重。他仍住在那幢位于南城的小楼,楼下车流往返,市井喧嚷。楼内则阴暗破旧,至今没有安装电梯。志远气喘吁吁爬上六楼,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他将草鱼养在水槽里,回身到客厅泡一杯竹叶青。刚落座,就接到律师打来电话:省法院受理案件,择期庭审。
志远心中一阵喜悦。律师说,这回胜诉可能性很大,但省法院的哥们告诉我,对方也提交了新的证据。志远说,锤子证据,他们最拿手的就是捏造证据。律师说,捏造证据犯法,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冷静对待。志远恨恨说,龟儿子一窝诈骗犯!
挂掉电话,志远瘫坐在沙发上。窗外暮色渐浓,底层的哪家铺面正用索尼音响播放庞龙的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低沉的鼓点如一阵闷雷从人心上滚过。不知为什么,住在六楼,楼底的音乐声倒比在街市上听得更真切。志远想起知坤,住院的那些日子,他在病房里用手机播放这首歌。那房间半明半昧,许多记忆许多情绪像团团尘絮在角落里涌动。知坤不言,嘴角微微上扬,亦不知是喜悦还是讥嘲。想到这里,志远在宽大的皮衣里缩了缩肩膀。
知坤走了快一年了,志远想。可这房子里时时处处还有她的影子。夜里,志远常常梦见她,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有一次,他梦见知坤坐在沙发上,翘着手指头嗑瓜子,电视里正播放83版《射雕英雄传》,梅超风和陈玄风带着《九阴真经》仓皇逃离桃花岛;另一次,知坤在剁鱼,不知因了什么从厨房走出来,菜刀上沾着淡白猩红的点点鱼鳞;还有一次,知坤站在洗衣机旁打电话,声音甜蜜又高亢,而洗衣机一个劲地甩啊,甩,把五脏六腑使劲往一个方向拧。
志远在知坤面前总感自惭形秽。甚至在最后那段日子,在医院的病房里,昏惨惨灯光下,志远也觉得知坤强韧而盛大,不容侵犯。透过那双倦眼,依然有生命之火熊熊燃烧——仿佛被病魔折磨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
结婚三十年,分居十八年,做到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家姐说。志远想,善始却不善终,好歹落了个仁至义尽。知坤生病后,志远向单位请长假,去她所在的省会城市,在医院陪伴照料。公立医院病房拥挤,洗漱不便,又在医院旁租下10平米单间,用来睡觉洗澡。与他比邻而居的都是病患家属,有的已住了好几个月,也有的才来没几天,突然悄没声息收拾东西走掉。
知坤病情严重的时候,志远长时间在医院陪床,夜里睡在租来的折叠床上,一周才回小单间洗一次澡,里里外外的衣服早已沤得酸臭。待知坤从化疗的剧烈反应中缓过来,开始能吃点东西,志远又天天跑菜市场,变着花样熬粥、煲汤,给她做咸烧白和糖醋里脊。护士和同病房的病友都说知坤命好,久病床前无孝子,知坤跟前却有这么个殷勤老公。知坤不言,还是那样,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知坤天生就是这样,即便在最青春明媚的时辰,眼里也有一股肃杀之气。那会儿她在梧城市棉纺厂上班,剪一头干练短发,虽然只是一个小会计,但言谈掷地有声,行事杀伐决断,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象。家境又好,城里几家服装店的时髦款,每每最先出现在知坤身上,令一众青年男女追逐艳羡。为人又活泼大方,走到哪里,哪里便有笑语欢声。可她同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态度,揭人短处亦毫不留情,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夏会计的人,偶然听到她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声响,也会心惊胆战,觉得像对自己的讥讽和控诉。
认识夏知坤的时候,志远已从军队复员,调入梧城市文化馆工作。在军队里,志远就爱读书看报,写写小豆腐块文章,到了文化馆,竟然也颇受领导器重。改革开放已到了第五个年头,各种外国文艺思潮、新鲜夺目的艺术形式,也终于灌注入这个偏居一隅的西南小城。文化馆派志远到省文联挂职半年,了解学习国内外最新文化艺术思想。半年后,饱受精神洗礼的志远满载而归,在文化馆大礼堂举办一系列讲座,给市民介绍舒婷、北岛、邓丽君、琼瑶、香港电影,甚至还讲过一次萨特和存在主义。讲得当然一知半解浮皮潦草,听者却觉得发现了一片生机盎然的新大陆。志远往台下一瞧,底下全是一双双求知若渴的、充满好奇和憧憬的眼睛。
知坤陪姐姐知婵去听了一场讲座。那时候知婵已经嫁了人,丈夫是一名军官,一年也回家不了几次。知婵百无聊赖,看琼瑶小说打发时间,对着本从书摊上借来的页面泛黄的旧书,也能哭出两缸子眼泪。知坤却对文艺毫无兴趣,有这时间宁愿多核几遍厂里的账目,把报表理得清清爽爽。
那次讲座的主题不是琼瑶,而是朦胧诗。人头涌动的礼堂酷热难耐,知坤听了一会儿,因为怯热,一边摇蒲扇一边抬脚要走,忽然听得沉稳声腔,朴素的诗句犹如清泉般流入心田,其中又有一股朝气蓬勃的觉醒之力,令她振奋。原来是志远声情并茂地朗诵舒婷的《神女峰》:
……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知坤拿眼睛朝台上打量,只见那人剑眉星目,穿身绿色的确良军装,十分挺拔英爽。知坤的胸腔里便像有小鹿撞了一下。
讲座结束,知坤拉着知婵走上前,在一堆追随提问围观仰慕者里排众而出,笑吟吟指着志远手里那本诗集问,余馆员,这本《朦胧诗选》能借我看看?志远一怔,这书是他在省里最大的新华书店买的,封皮上几团交融渗透的色彩,犹如抽象画,十分别致,志远视若珍宝。知坤笑道,我叫夏知坤,是棉纺厂的会计,我不会借了书跑路的。志远忍不住也笑,便说,当然,这是本好书,理应有更多人读到。知坤问,你住在哪,过几天我还你。志远说,我住文化馆职工宿舍,你就放院门口收发室,又说,不着急,你慢慢看。听到这儿,一直站在旁边的知婵也噗嗤一笑。
《朦胧诗选》知坤当然一页也没翻过。过了一个星期,她去市文化馆员工宿舍还书,带回来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又过一个星期,《莱蒙托夫诗选》换成《叶赛宁诗集》。再过一星期,《叶赛宁诗集》换成顾城的《黑眼睛》。知婵问,你什么时候迷上了现代诗?知坤说,讲诗歌嘛我总共记得一句,毛主席他老人家写的,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知婵说,不如借几本小说看看唻,我听院里小护士们说,最近电影院在放费雯丽演的《安娜·卡列尼娜》,你问问余馆员那里有没有。知坤说,哎哟,我看到满篇斯基、耶娃就头痛,才不要看,再说,一本俄国小说,少说也得在手里留个三五星期,周期太长。知婵说,哈哈,原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翌日,知坤知婵姊妹约文化馆的老李一起坐茶馆。老李知她二人要打听志远的消息,故意东拉西扯、上天入地,唯独不提那位被挂念的青年。等到上了最好的明前茶,绿豆糕、琥珀核桃、虎皮花生摆了一桌,老李才透露,余志远这个小伙子嘛,从省会挂了职回来,在文化馆办讲座,确实出风头得很。城里头的妹妹伙,不要脸不要命的,三天两头给他写信打电话。但他这个娃子倒是真君子,坐怀不乱。换个角度说,就是眼光高,不容易被打动。
知婵问,那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老李搛一块绿豆糕,慢悠悠地说,特殊癖好嘛我不清楚。只是有一回听他抱怨文化馆的伙食,说是吃得还没有当兵时候好。
往后知坤再去文化馆员工宿舍,挎包里就不单单只放一本书,还有各式各样新鲜吃食。刚出锅冒着热气的花生糖,香甜软绵、掰一块能拉出糖丝的萨其马,切得白净齐整的桂花糕,时兴的大白兔奶糖、蛋奶曲奇……每次一去,就把志远宿舍床头那只画着古典美人的铁质饼干桶塞得满满当当。
一开始,志远还很为难,一脸严肃对知坤说,小夏同志,馆里有规定,不能随便收受市民朋友馈赠。知坤满不在乎道,关馆里什么事,这是我家里多了吃不完的,又不值钱,送给余馆员尝尝,你不要嫌东西不好,不领情啊。听到这样讲,志远便不好再推却。
那时候文化馆薪资菲薄,食堂的饭菜常年难见油星,工作人员一个个熬得面黄肌瘦。于是渐渐地,知坤不再需要借书这个由头,每个周末单去给志远送零食。朦胧诗一打,不如焦糖饼干半斤,知坤总是这样向志远打趣。志远听了只是笑。有时候,她自己的工资花完了,便从家里搜刮,把母亲才买回来的蜂蜜蛋糕老婆饼水果糖之类一股脑儿薅入口袋,拔腿就往外跑。气得知婵在她身后骂,死妹子,我看你是要把夏家都搬到文化馆去做赈济!
志远原本对这位小夏同志没什么印象,在他的一众女性倾慕者当中,志远觉得她于文学艺术并无用心,也可以说资质平平,五官虽然轮廓分明,却又嫌有些粗壮。后来大概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每次见她用牛皮纸包着一包麻辣牛肉干或芝麻花生糖走进门来,都觉得她又清秀了几分。倘若一连几日不见她的身影,尤其当铁质饼干桶逐渐见底的时候,志远倒是殷殷地惦记起知坤来了。
那年头人们崇拜文化。志远23岁,是市里炙手可热的有为青年。自从挂职回来之后,三姑六婆张罗着给志远介绍了不少对象,志远一个也没看上。直到家姐给志远安排了一次相亲,地点在人民公园露天茶座。那女孩是市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长得细眉俊眼,修长身材,文文静静。两人一开始还都有些腼腆,后来越聊越投机,甚至为了某个问题争执起来,随即又都觉得太过孩子气,忍不住哈哈笑作一团。
小城市里没有秘密。这次相亲很快传入了棉纺厂夏知坤的耳朵。人们说,余馆员挑来挑去眼睛都挑花了,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模样又好,又有文化,两人聊《安娜·卡列尼娜》聊了半个多小时,除了费雯丽,那个电影还有啥子好聊的嘛;又说,两个人在露天茶座坐了一下午,太阳下山后又在人民公园散步五十分钟,弯弯绕绕尽挑偏僻小路走,分别时还相约隔天去看场电影,余馆员红光满面,语文老师眉眼含春,看得出来感情进展飞快;最后总结道,俊男美女,天生一对,我们等着吃余馆员的喜糖。
知坤听了,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五味杂陈。一会儿恨余志远脚踩两条船,一会儿又恨自己没有早点与他敲定关系。那一天,棉纺厂夏会计的算盘声,时而铿锵激越,时而哀怨低回,仿佛白居易《琵琶行》里的琵琶琴声,“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忽又“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让听见的人久久难以忘怀。
那天后来的事情城里老一辈的人大概几十年都无法忘记。下班后,夏知坤推了辆自行车来到文化馆职工宿舍。她是这里的常客了,冲收发室里的老大爷点点头,便一言不发长驱直入。她来到志远位于三楼的单身宿舍,卷起床上的铺盖卷就走。在宿舍门口,还顺手收走志远晾在外面的两条背心裤衩。待志远反应过来,她已将铺盖卷牢牢捆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溜烟儿骑出了文化馆职工宿舍院。志远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夏知坤,快停下,你发什么神经!知坤在前头脚蹬得反倒更起劲了。
这两人一个在前面骑,一个在后面跑,吵吵闹闹,过了南沙路,又过了香樟路,穿过学校、商场、百货商场、防空洞,来到时珍路上的工商局家属院,又拐进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幢整齐轩敞的小楼房。知坤停下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把志远的铺盖卷铺到楼里一层的客房内。
翌日,所有人都知道语文老师出师未捷,余馆员做了夏家的“上门女婿”。
2
晚饭后,志远把官司的情况告诉家姐。家姐说,家兴这个孩子真是白生养了他,天底下哪有儿子和老子打官司的道理,不依不饶非整得你倾家荡产才罢。志远叹道,还不是为了钱。家姐说,知坤病了两年,但凡住院,哪一回不是你照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哦。你一个月工资也就六千来块,去省城陪护,租房花去一千,自己吃饭花去一千,给知坤弄伙食买营养品花去三四千,剩下的仅够交通费用人情往来,他们还要吃干抹净,把最后几包烟钱也掏走!志远说,知坤跟我讲,治疗费用无需操心,她的医保报销比例高,但是家兴私下里总说经济上有困难。知坤生病以后,所有银行卡都放在家兴那里。家姐咬牙说,你就是个糊涂人,摊上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