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奔跑

作者: 傅菲

野牛奔跑0
傅菲

大土岭电站管理员老廖向好双老板辞工,说:一个人守这个山坞,守得发疯了,受不了。

好双老板说:你先缓缓,过了元宵,我物色了新管理员,你就回吧,难为你帮我守了3个月,不容易。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确实无人愿意来守。

电站建了34年,换了73个管理员,无人待得住。电站在山坞里,离大土岭村还有4华里地,一个月也没几个人来电站走走,请人来喝茶,也无人来。荒岭寂寂,是个鬼地方,除了哗哗的流水、风哭雨嚎,啥声音也没有。电站是小水电站,在田坑(山腰上的山坞)筑了一个12米高的水坝蓄水,水引入4米宽3米高水渠,走1华里,灌入水泥圆管,直通360米下的发电站,发电。发电站只有一间发电房、一间工作间、一间厕所、一间小厨房、一间卧室、一间预备用房。方圆3华里无人烟。这样的地方,除了鸟兽,还真没人待得住。

找了一个多月,好双也没找到合适的人来守电站。一日,好双去毛家村的女婿家吃饭,女婿请来邻居松阳陪客。好双爱酒,松阳善谈,是一对老酒友。松阳喝了半杯酒,伤心地说:去年春,老伴出了车祸,走的时候,言语都也没留下一句,我怎么安生呢?松阳说得涕泪横流。

好双说:老哥郎,你才62岁,找个事打发时间,别憋出毛病来,就给我守电站吧。有事做做,时间过得快。

过了元宵,松阳去了大土岭。松阳的女儿开着车,送他去,说:你在电站待不住,就来我这里住几天,陪陪外孙女。松阳望了望山坞,树木满山,初发新叶,画眉鸟在嘘哩哩嘘哩哩叫。他对女儿说:守几天看看吧,我待不下去了,就回毛家村。

在电站当管理员,很清闲。发电是电脑自动控制的,松阳就是巡查水渠和大坝、检查电线、控制用电开关。去水渠,是一条2华里长的斜坡,可以骑电动车往返。春季雨水多,蓄水也多,天天24小时发电。一日,松阳去巡查,见一头山麂溺死在大坝下,他捞了上来,拖到大土岭村,问:山麂怎么会溺死在水坝呢?

村人说:山麂在水渠喝水,掉下去了,爬不上来,就蹚水往水坝走,渠口水流急,就卷下去了,溺死。

松阳说:怪可惜的,活蹦乱跳的山麂死得好冤。

村人说:每年雨季,有十几头山麂溺死在水坝。

村人给山麂开了膛,掏出内脏,掏出一头麂胎,血肉模糊。松阳说:山麂怀胎了,胎都成型了。我们把山麂葬了吧。松阳又拖着山麂,在荒岭挖了土穴,把山麂埋了。松阳坐在草堆上,脸冰冰,对着麂坟说:死得这么意外,我接受不了。

每次去巡查水渠,松阳带一条棕绳、一个挂钩去。松阳想,万一山麂还在水里,没有溺死,就可以把山麂救上来。巡查了两个月,他也没遇上溺水的山麂。

清明到了。松阳回家给妻子上坟,哭丧着脸,对坟里的人说:你匆匆撇下我走了,我活得好无趣,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冷一餐热一餐吃,吃得牙齿痛。上了坟,又回到大土岭,饭也没吃,倒头便睡了。人老醒得早。松阳骑着电动车去巡查水渠,捞上柴枝、塑料袋、破布,捞到水坝,看见一头牛溺毙在水里。牛是会游泳的,水再深也不惧怕,怎么会死在这里呢?松阳去了大土岭村,问:谁家养了牛?有牛溺死在大坝。

全村不足二十亩稻田,谁会养牛啊。无人养牛。村人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做工了,6个中老人拿起铁锹、箩筐绳,去水坝。牛太重了,他们拉不动。越拉越沉。拉砂石的大钟开来四方车,用铁链绑牛头,用车拉。牛拉到了水边,大钟说:这不是耕牛,是野牛。大钟识得野牛。野牛牙槽更宽,牛角内弯更厉害,牛蹄也更大。

山上的野牛怎么跑到山下来了?村人不解。

可能是走丢了的。大钟说。大钟拉起野牛,回到村里,各家各户地分牛肉。

大土岭怎么有这么多野生动物呢?松阳这样想。他还没见过野牛。他生活的毛家村在盆地,他只见过黄鼠狼、野兔、山麂、松鼠这样的哺乳动物。他决定去山顶,看看野牛。

这座山叫毛楂尖。山巅有一个天然湖,约两个足球场大。湖如巨鼎,故称天鼎湖。湖边长着稀稀疏疏的矮柳和蓼草。草甸开阔而平坦,星朗月明。2006年秋天,高家畈(大土岭山脚下的村子)两个村民去天鼎湖抓湖龟,在湖边见到6头野牛在饮水。他们不知道是野牛,以为是谁家在草甸放养了牛,有了歹意。他们去赶牛,不料被牛追赶,其中一个人被牛角扠住了双脚,挑入湖中,差点溺死。两个人失魂落魄回到村里,说:野牛太犟了,差点死在牛角下。

村里的老人说,以前就有很多野牛,被人盗猎,剥了牛皮,贩卖给收皮货的人。有野牛的时候,山上还有土狼,狼在山崖上仰天长叫,声传十里。盗猎的人驻扎在湖边,等野牛来饮水。盗猎了几年,野牛不见了。不知道野牛是被灭了,还是迁到了别的山头。野牛不见了,土狼也不见了。

高家畈的木中是个偷捕野猪、山麂为生的人,知道山上又有了野牛。他带着铁夹、斧头和一卷编织袋,上山了。他驻扎在矮柳林。守了3天,一头野牛犊陷入了铁夹,唵唵唵,叫得十分凄惨。7头大野牛围着牛犊子,仰着头唵唵叫。一只母野牛拱牛犊子,帮牛犊子翻身,挣脱铁夹。牛犊子越挣扎,铁夹夹得越深。

挣扎了三个多小时,蹄子还是脱不出来,牛犊子疲乏至极,躺卧了下来,唵唵唵,死音叫了出来,沙沙哑哑。大野牛一直守着,天擦黑了,才离去。木中见牛群入了丛林,提着斧头走过来,狠狠地斧捶牛脑心,牛犊子惨叫了几分钟,头瘫倒在地,嘴巴淌着殷红的血沫,腹部在剧烈地收缩、起伏。野牛群听到了牛犊子的惨死声,返身回来了,哒哒哒,狂奔着,冲向木中。木中挥舞着斧头,边挥舞边逃跑,跑了一百多米远,跑脱了气,跑不了。一头公野牛用牛角扠在木中的腋下,把木中摔得老远。

木中的手机没人接,他家人知道他出事了。3个村民上山找木中,木中已被野牛踩踏得不堪入目。村民扎了木架,抬了木中下山。

再也无人上过山巅了。天鼎湖绿泱泱,草甸芳草幽碧。这个湖,不是天然火山湖,而是地下溶洞塌陷,形成了巨大的凹穴,集水聚湖。草甸长矮草,伏地而生,如织锦,野花不败。入了霜秋,草枯黄下去,哀哀瑟瑟。站在山顶,极目四望,百里苍山,飘云如絮。苍山墨绿,峰峦如林。而湖,始终寂寥。

湖越寂寥,越散发迷人的气息。鲫鱼、鲈鱼、翘嘴鲌、白鲦等各种野鱼,在潜泳或浪游。星星在漂游。深秋,数百只■来在湖中栖息。北风呼呼,■却不畏惧,居于草丛、矮灌木,扎深水夹食小鱼。■ 北归了,野花开遍。又一年的初夏,被季风捎来。野牛浩浩荡荡,返回了草甸。迁徙,既是季节的轮转,也是生活的远途服役。野牛撒开蹄子,在草甸在树林奔跑,肆无忌惮地奔跑。

树在剧烈地抖动,树枝碰撞着树枝。三头野牛在树林跑动,树叶翻卷起巨大的海浪。野牛如鲨鱼,藏在深水,喷起了浪柱,哗哗作响。这是松阳第一次看到活野牛。但他并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野牛跑起来了。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震感通过他的脚心,传遍了他全身。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既激动又惊骇。他的双腿在颤抖,情不自禁地颤抖。他想跟着野牛一起跑。野牛在林间奔跑,群山跟着奔跑,太阳跟着奔跑。树木、风、溪水,一起跟着奔跑。松阳听到了野牛的叫声:唵——唵——

鸟四散惊飞。野牛在吼叫,群山巨静。吼叫声扬起来,穿过莽莽群山,如惊雷炸响。空气炸裂,激荡起了树叶。野牛停下了脚步,在安静地吃草。森林陷入了死亡般的寂静。野牛停了下来,太阳也静止不动,山峰兀自高耸。峰崖上的黄山松,托举着苍天,百年千年孤独。大地恢复了安详。野牛伸出长长的舌头,撩一蓬草叶,撩进嘴里,潦潦草草地咀嚼。牙床在磨动,如石磨在咕咕磨动。野牛靠在冬青树上蹭痒,粗粝厚实的牛皮摩擦着粗粝厚实的树皮,嚓啦嚓啦,野牛眯起了眼睛,低声地叫,唵唵唵 。冬青树在晃动,树冠抖动。野牛又奔跑起来,髋骨耸起板结的肉块,蹄掌扣在泥地上,如木桩夯下去,夯出深深的蹄印。野牛奔跑起来,树木向后倒退,群山向后倒退。万物在消失,只剩下一团闪动的影子。

数亿个影子,堆出毛楂尖。毛楂尖是十数座高山堆叠起来的山巅。山叠着山,叠出尖塔状。山巅之处,是草甸,生长着岩芥、雏菊、毛茛、菊蒿、知风草、桑叶葡萄等。草甸之上,是峰丛。峰崖壁立如斗,形态或如莲花或如石笋或如巨蟒或如蘑菇云。

松阳在桐坞守了3天,才守到野牛。桐坞是山顶林坞,油桐遍野。他看到两头大野牛,夹着一头小野牛,从山梁上晃悠悠下来。小野牛卷着尾巴,磨蹭着大野牛,蹦跳着,唵唵唵 ,亲昵地叫。大野牛偶尔停下脚步,昂起头甩着尾巴,扇着大耳朵,打探四周。它们沿着溪坑边吃草,茂密的树林遮住了它们,也遮住了松阳的视线。他透过树叶缝隙,看到一群野猪往山坞乱跑,惊动了野牛,野牛也放开蹄子跑。野牛横冲直撞。树纷纷落下黄叶。桐坞呈筲箕形,遍地芒草,斜坡上的油桐林空落落,渡鸦呱呱叫。野牛冲上斜坡,消失在阔叶林。阔叶林如沉默的大海。野牛如鲸鲨,入了海,无踪无影。原始次生林被杂色的树叶所渲染,涌起热烈奔放的山色。这是山的底色,也是山的格调。

夜色来得早。太阳一落,山雾便出来了,鬼魅一样。松阳在电站守了两个月,就和大土岭人相熟了。吃了晚饭,他骑辆电动车,来村里和大土岭人打麻将。村头有一间杂货店,吃了晚饭,村人都在这里闲站、瞎聊,孩童索要着零钱买辣条、薯片、冰棍吃,玩手机的人就蹲在台阶上刷抖音,边刷边嘻嘻哈哈地发笑。他们打5块钱一索(20个子)的麻将,一个晚上输赢三五十块钱。

大钟是个爱打麻将的人,丢下筷子就来。牌桌上,他对松阳说:老哥郎,你得再找一个女人,给你烧饭煮茶,头疼脑热了,也有个人给你端一碗姜水。

松阳说:找个适合的女人,比什么都难。

牌玩结束,松阳骑个电动车回电站。他烧水洗脚。洗着洗着,他靠在椅子上发傻。他想起了妻子。他念起有一次,他去岳丈家,他喝醉了,歪歪倒倒走村口木桥,掉在水里。还好水不深,他游上了岸,浑身湿透。他妻子还提着酒壶出来给他,说:喝喝还魂酒,就不受惊了。他竟然接过酒壶,咕噜噜,喝小半壶,走路却不歪歪倒倒了。

夜晚是长的,如窗外的流水。松阳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除了打牌,就在电站的屋顶阳台上,泡茶小坐。四周是苍山,狭长的山垄往山高处斜深。草鸮在日暮之后,嘟嘟嘟,嘟嘟嘟,很有节奏地叫。它的叫声,像是以喙啄竹筒。4~6月,是草鸮求偶、育雏的季节,山野有许多草鸮,在每一个小山坞都有。夜深了,草鸮的叫声更烈了,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如密集的雨声。

山中多雨,夜雨如瀑。树林沙啦沙啦。

在端午前后,是暴雨季,闪电飘忽,滚雷轰天。这是发电最佳时期,他一日不离大土岭。一日,他穿着雨衣,徒步去水渠巡查,他看见2头黄麂,在水坝下挣扎。黄麂沉下去,又浮上来,四肢在滑动,头挣扎着探出水面,但水涡旋着巨大的漩涡,拖拽着山麂,往下吸。山麂沉了下去,水面冒出一阵水泡。松阳看着山麂溺水而死。他站在水渠边,无法施救。他想起了那头溺毙的野牛。野牛拉上岸,嘴巴还是裂开的,满嘴的泥沙,四肢僵硬地伸直,腹部胀得像个牛皮鼓,眼球暴突。

松阳把山麂捞了上来,葬在山边。这是它葬的第七头山麂。

择了一个晴日,松阳去了山顶草甸。从大土岭到草甸,需要走3个半小时山路。山路很窄,沿着田坑,螺旋而上。密林遍布,木荷正在发青,嫩黄嫩白的新叶簇拥树冠。灰胸竹鸡汹涌地鸣叫:嘘咭咭,嘘咭咭。它越叫,山林显得越幽深。苔藓在叫声中油绿了。松阳是走惯了山路的人。年轻时,他常去大山里偷木料,晚上出发,走二十多华里山路,砍下杉木,去枝剁头,扛回来。在肉价一块五的年代,卖一根木料可以赚四十多块钱。他靠偷木料,娶了妻子盖了房子。孩子读书以后,他不偷木料了,跟中学的水电工学了水电安装的手艺。刚结婚那几年,他偷木料,他妻子跟他一起上山,给他打手电筒,陪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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