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与跳舞熊
作者: 鲁敏一直画,差不多到肚子饿了的时候,西力就下楼去找点吃的,嘴里念叨着:手机、钥匙、口罩。
租屋地势偏高,从坡道往下走,总可以看到挂了一整天的太阳,半藏半露地落到对面的楼群之后,那楼群就成了铁灰色的钢面,几只黑瘦的鸟突然惊起,墨水点子一般溅到半空。到傍晚了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成了点、线、面。走到十字路口,高高矮矮各个方向的路灯杆子、指示牌、栏杆,像不清晰的线条与小方格缠绕成一团。
西力四面扫视一圈,熟悉的踏空与悲怆又来了:我这是在哪儿呀,出门往哪儿去呢,这世上有谁在意我,这一天天的算个什么。脚下没有停,闷头顺着路走。查过,这可能属于“黄昏综合征”,也叫“暮色反射”或“日落现象”,原来说的是老年痴呆患者的阶段性症状,后来指涉所有人群,主要指黄昏日暮时分出现的情绪和认知功能问题……既然是一种病症,就这么着吧。反正什么都可以算病,拖延症社恐症选择恐惧症幽闭空间症咖啡依赖症。
走到小馆子,老习惯,顺着墙上菜单的顺序,昨天是炒面,今天则是炒饭,固然炒饭跟炒面炒粉也谈不上多大区别。坐在习惯的那个位置上,正可以看到斜对过的慧谷广场,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粉红小熊又在那里跳舞了。所有人都戴着口罩,相比之下,反倒显得小熊像是裸面,有种毛茸动物特有的莫名性感。
去年那一波时疫过后,关闭多日的门市纷纷重开,“Q乐园”也是其中之一,并推出这么个卡通跳舞熊来招徕顾客。跟小馆子寥寥七八行的菜单一样,西力也十分熟悉这只“跳舞熊”的所有招牌动作,它不仅照搬了表情包上的那几套连环舞,还自创了几个小花招,但因为这身玩偶服大了点,它蹦跳的步子总也迈不开,膝盖弯度不对,比划的剪刀手也只能到脖子那里,可正是这样,显得尤其滑稽。加上它显然也有着努力搞笑的自觉,总是使劲甩动小耳朵,故意凑近拍照的镜头,或是舔食手上并不存在的蜂蜜,确实也会吸引到高高矮矮的小孩。他们围住它,扯它抱它,摇晃它,它于是更加地疯了,就势跌坐到地上打滚儿,笨手笨脚没法起身,假装向孩子求助。有时孩子已被大人拉走老远,它便只好自己爬起……
吃饭时西力就一直望着小熊,盯着屏幕一整天,眼角都有些烂了,已不敢再刷机,能有这个跳舞熊在面前蹦跶着“伴宴”也算不错,可以说是一整天里,唯一叫他感到亲切和放松的活物了。反过来想,西力也算得上是最留意它的人吧。
毕竟,除了小孩儿,谁会当真在意呀,何况这只小熊也实在有点傻乎乎。它肚子上贴着“Q乐园”的二维码,显然是有任务,但得看对象吧,它不管,为了吸引并逗弄附近的小孩子,不论前面走过何人,背着行李包的外地人,笔挺西装男,捧着冰淇淋的胖女生,拉着小推车的龙钟老太,它都同样卖力地迎上去,摇头摆臀地跳上一圈,直到对方不耐烦了,才仓促而大幅度地把肚皮亮出来,姿势显得有点色情,尤其从西力这个角度看来。这叫他不大舒服,于是垂下眼皮,落回到桌上的炒饭或炒面或炒粉上。极偶尔的,会有人扫它肚皮上的码,它便立即谄媚地点头哈腰或是撅起屁股来扭几下。
隔着灰蒙蒙有点刮花的临街玻璃,西力每天就这样看着,一边无知觉地往嘴里大口投送。吃完之后,会到慧谷广场去散几圈步,由于心里那淡淡的单方面的亲切感,他会以一种若有若无的方式趋近那只小熊。
它的连体服,准确来讲,不是粉红,而是皮粉色,这颜色近看有点显脏,肚皮下方一圈,被小孩子们摸得较多,有几块污渍,裤腿堆在脚脖子上,连同整个脚底板,全是泥灰。但暮色恰到好处地掩护了这些,反倒使它显出一种家常的柔和,似乎它并非毛茸玩偶,而就是一只真真切切的跳舞小熊,跟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老人,是并列的一种存在物种。西力垂头慢慢走着,只要走到它十米以内,那小熊就会主动趋近了,左右脚交替踮起,两只手在鼻尖下划来划去,一边使劲但其实也蹦不了多高地原地跳,每个不准确的动作,都奉献出毫无保留的热情。
等它跳到正面,西力就抬眼平视,出于起码的礼貌,不排除有好奇,因为小熊这身卡通服太严实了,一点瞅不到里面,唯一的出口,应当就是它眼睛这里,可眼睛的位置,只能看到两只深褐色的透明球,折射着薄薄的暮光与刚刚亮起的路灯,五颜六色,里面的眼珠却一点儿也看不清。这反倒更加叫西力产生一种自愿糊涂的愉快确认:看,它不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小熊!他心里不禁热乎起来,忍不住也往它身边快迎两步,近到差不多都能听到它的喘气儿,能碰到它毛茸茸脏乎乎的巴掌了。可他毕竟不是小孩子,总不能也去摸也去抱吧,只能掏出手机来,扫它肚皮上的二维码,虽然已扫过许多次,但愿它认不出。正好也有口罩遮面,估计确实认不出,反正小熊每回也都认真定格在那里,俟他扫完,即刻送上它的花式鞠躬,然后认认真真伸出胖胳膊,引导西力往后左方的Q乐园那边走。
Q乐园是个综合儿童游乐场,里头有泡泡球池、攀爬架、陶泥手工区、小白兔小仓鼠伺养区,夹娃娃机、跳床、攀岩馆,全是半大小孩,到处闹哄哄的。这当然不是西力的理想去处,但也不至于讨厌。实际上里头的大人比小孩还多些,即便隔着口罩,仍能看出一张张面孔下的疲惫和敷衍,走上两圈,反倒让西力脚下感到一点重力和方向,恍惚感也随之消失了。小熊的指引很有道理,看,人们的生活不就这样嘛——他开始觉得小租屋里的那种清冷,是值得的,孤独就是他的自在与拥有。遂掉转头回家,当天的这一份黄昏综合征也在渐重的夜色中暂告治愈。
并且这种疗效还有一点点多余的溢出。当天晚上,继续挠着头进行插画时,直至熬到后半夜时,西力都还会时不时想起粉红跳舞熊,它的笨拙姿势,它的二维码肚皮,它堆在脚面的长裤腿和黑灰脚底板,还有它的眼睛,透明球上流光溢彩的光线。想想就觉得不错,但也有点淡淡的不满足,要能对视多好,要能看到它里面真正的眼睛多好。他根本不在乎它的性别、年纪、长相、性格、口音、是否有趣之类,或者干脆点说吧,他排斥、否定它的“人类”性,它只是一只跳舞小熊,而这就是他需要的、也是它所能给予的全部。
有天西力扫完码,照旧转身去往Q乐园,边上被人叫住,是一对小情侣,叫西力替他们跟跳舞熊合个影。一直这样,拍照的远远多过扫码的。有次看到一个壮汉,抱着它又捏又揉,最后甚至一把举起小熊来,小孩儿们看着它两脚两手在空中乱蹬乱划全都笑坏啦。总之小熊十分熟稔此道,西力这边手机还没调好,它已跟女生各分左右站好,向中间的男生投怀送抱了。四五张不同的亲热姿势之后,男生主动问西力,你也来一张吧?把手机给我。好像这是个免费福利,不拿怪可惜的。
西力本能地摇手后退,他不爱拍照,偶尔外出游玩,最多拍点小狗小猫,当然也因他向来是独行独往。不过拒绝别人的好意,更叫他为难。嘴里正支吾着,小熊却以它不由分说的热情一下靠拢上来,肥粗的胳膊环上西力的腰,男生顺手拿过他手机,高声吩咐道,笑起来!起——司——你也搂紧些啊。
这时小熊不仅胳膊环着他,连硕大的脑袋也顺势靠到西力肩上,嘴里故意呼哧呼哧的模拟着生气。这才发现,小熊个儿挺矮啊,才到他肩膀。西力有些失笑,不觉也把手搭到它身上。
拍照时泄露的笑意,一直延续着,时隐时现在西力嘴边。回家后,画一会儿插画,就要拿出手机看两眼合照。主要看小熊,看他们整体的那种感觉,一人一熊,搂得像模像样,居然显得那样自然,怎么看都舒服、搭配。小熊的眼睛呢?这下子能看清吗,西力把图片放到最大,还是不行,最多能看到褐色玻璃球里模模糊糊的那对小情侣。突然想起家里父母,每每打来电话,总是不停嘴地问,自以为旁敲侧击,其实都指到他鼻子上了,不找份正经工作吗,何苦租个房子空耗,实在不行回老家找个对象?他当然也不想让他们伤心,可诸种平淡冷淡的状况确实难以回复,也难以说清。这会儿看看照片,心里突然生出一丝谐趣,顺手就把他跟小熊的合影发了回去——这似乎就是一个很好的答辞,概括说明他生活的各个方面,更说明他的心境与态度。
电脑突然死机、不知里头画稿能抢回多少的那个下午,好像还嫌不够糟似的,又接到蓝色书系的编辑留言,说因其中两册出了问题,整套书稿都叫停出版,这就意味着,除了那几片薄树叶似的预约金,一百多幅定制插画,全部悬而无用了。等于白打一个多月的竿子,半颗枣儿都没落下,本来还想着用这笔稿费换台新电脑呢。
沮丧地呆坐,越发闷热,饥饿感倒是准时来了。西力起身往外,下坡时都没有留意到太阳是否落下,只觉到处都暗乎乎的,暮色里像是被倒入了墨汁,在街面上四处流淌。今天的菜该轮到链鱼豆腐套餐,端上来却觉得腥气未尽,米饭明显夹生,换了一碗,仍然夹生,只好重新叫面条……跳舞熊还在那边,跺脚、扭腰、剪刀手、送飞吻、假装滑倒。奇怪,西力坐了这么久,发现它没吸引到一个小孩,也没人合影,更没人扫码。小熊今天完全唱独角戏了。其实慧谷广场上人倒是蛮多,甚至可以说还比平时多一些,男人挽着女人,大人拖着小孩,个个走得飞快,衣发飘动,仿佛要倒,又仿佛要飞。西力怔忡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哦,这是起大风了。怪不得刚才没看到太阳,早给刮跑了呀。
等外头落起大而疏的雨珠,面条才端上来,西力想起啥也没带,又想起窗户好像没关,书桌上东西全都铺着,忙打了包提上冲出去。才跑到广场背后,雨已密集如箭,浇得眼睛都睁不开,刚才还奔跑的行人全部消失了。这条背街长道没有商户,也没长廊,只有两根类似柱子的合拢处,形成一块窄窄的壁檐,西力只好不管不顾跑了进去。本是狼狈又懊恼,抹抹眼镜上的水,定睛一看,一个大失笑:粉红跳舞熊也在这里。
不过这里已是太挤了,主要小熊身子很占地方,它边上还有个胖老头。胖老头一见他进来,就把下巴上的口罩又拽上去。西力刚才太急,口罩落小馆里了。而他们脚下,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孩,听那胖老头嘴里的嗔怪,当是这个小孩把跳舞熊拽到这里来的。小男孩的卡通口罩已经湿透,映出两片翘嘟嘟的嘴巴,正咕噜噜地编故事,小熊找蜂蜜小熊要冬眠之类……西力有点愧疚地尽量贴着柱子,还是无可避免地紧靠着小熊,它已半湿,身上的毛绒头子粘结起来,黄黑了。它的大脑袋靠在后面的墙壁上,一只肥手正被小男孩紧紧拖着,由于潮湿和挤压,肚皮上的二维码皱巴巴的。哈,不跳舞的跳舞熊。西力可真乐意跟它一块儿躲雨呀,心里掠过租屋里的桌子,东西全都一团糟了吧,算了。
“几点了?哎呀几点了,我得回去吃药哇。”老头沉吟着自问自答,掏出手机,隔着口罩冲电话里嚷,送伞或送药,对方看来耳朵不好,地点又闹不清,反复追问。小男孩也摇晃起小熊伴奏,“老狼老狼几点了?小熊小熊几点了?”先是小声,继而越来越得意越大声。挤挨的小空间突然极是嘈杂。西力下意识地寻找小熊的眼睛,好像要跟它交换一下眼色。天光暗黑,这半爿街也没有路灯,小熊的玻璃球眼睛,黑中隐隐有亮。
聒噪中,小男孩突然改口,大叫起来,“恩恩!宝宝要!宝宝要恩恩!”好像分秒也等不及了,小手已经开始要拉自己裤子了。这可是紧急信号。胖老头立刻掐了电话,不管外头是风是雨,横拎起小孙子就冲了出去。
柱檐下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到哗哗哗雨声,好似一道巨大的帘子,把他们两个包围隔绝在这个角落。小熊没有动,头仍然搁靠在后墙,两手搭在圆肚皮上。西力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只能说不挤了,还是挨得挺近,近到好像是遗世独立相依为命,心里一时高兴又凄然。
但老是不说话,好像也不对,刚才那小男孩可一直在讲故事呢。西力稍微扭过身子,斜对着小熊,看看它那黑乎乎的大眸子,仍旧是动物般的纯粹无知,可又像是人类的尽在不言。甭管它是什么,到底对他有没有印象?或者,可以提示一下。于是吭哧着开口,“我每天傍晚六点左右,都路过慧谷广场,当场扫码加关注、办会员,但一回家,就取消,第二天扫的时候,我再重新办理。不知这样,能不能算你的任务?”
小熊没吭声,好像还在维护着它这个形象的整体约束——西力知道,像迪士尼乐园就有严格规定,为了所谓的世外乐园气氛,所有的卡通人偶,都不得表现出人的思维与行动,比如,不可以听得懂语言类指令,不可以像人类一样生气,不可以认识现代交通工具或通信工具等等——他肯定想多了,这只是区区Q乐园的一只卡通小熊罢了。显然小熊是听明白了,它略略转过头,把肥手从肚皮上抬起,轻轻碰一下西力的胳膊肘。这小小动作的反馈,叫西力觉得很舒服。怪不得那小男孩要一直拉着它的手,谁不想拉着抱着搂着呢。西力涌上一个荒谬的冲动,随即暗骂自己一句,退而求其次地想,能这样一起靠着,也挺不错啦,并且他又想到一个更挨近的理由,“我腿吃不消了。要不咱蹲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