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楼连夜阁
作者: 周于旸没有人比郑广延更关心时间,他每隔两分钟看一次表,一天看三百次手表,目的只有一个,确认那根秒针还在转动。此事起源于六十九岁生日的晚上,郑广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告诉他,日子不长了,手表停下转动的时候,他的生命会随之结束。醒来之后,他的背心湿透,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摇晃,好像什么人刚离开一样,但妻子明明还在熟睡。妻子比他小八岁,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他向她讲述了昨晚的梦,梦中人手持镰刀,手指细长如树枝,穿的却是古代帝王的服饰,头上戴着乌纱帽。他无法笃定那人是死神还是阎王,但肯定是个不祥之人。妻子说,没头没尾,就是个梦而已。
昨晚的蛋糕还没吃完,上面全是蜡烛,像扎满细针的毛线球,这是外孙捣的鬼,他说六十九岁,就要插六十九根蜡烛,插到第二十三根时已经没了地儿。外孙很抱怨,说,原来人过了二十岁,就没法好好过生日了。除了蛋糕外,红酒也剩了一大半,郑广延有高血压,喝不了酒,只能象征性地抿一口。生日还能再过一遍,但时间已经对不上。他慌慌忙忙去找手表,它正躺在茶几上,双臂展开,像一只金色的海鸥。他拿起表,拧上三十圈,把发条加满。十多年前,他得到了这块表,是一位学生送给他的,当时他还在大学的天文研究所工作,学生写博士论文,讲的是双缝干涉,他提了几点至关重要的意见。论文发表后,这位学生声名鹊起,他没有忘记郑广延。一次学术会议后的晚宴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的手帕,手帕里包裹的是一块金色手表,他亲手帮郑广延戴上。当时他比现在胖一些,表带扣在第九格,如今已经减到了第七格。郑广延起初不愿收,觉得过于贵重。学生说,表贵不贵重,在于您看表的次数,看一眼就算用一次表,用得多了,表就不贵重了。
十多年过去,表带的光泽早已不如当年,铜锈斑驳,划痕累累。每道划痕都有来头,表盘正上方,罗马数字十二的上头,是骑自行车摔跤时留下的。多年以前,他接外孙放学,外孙七岁,身体还小,他把外孙放在坐垫前的横杠上。外孙要他跟同学家长比骑行速度,郑广延踩急了,硌到一个石子,车就翻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护住外孙的脖子,手表上磕了一道。有了第一条划痕之后,第二条也随之而来。有一次他在银行取完钱,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随,转进弄堂时,歹人下手,抢他的包。郑广延反应迅速,两人扭打起来,歹人不知从腰间掏出个什么硬物,对着他的脑袋砸去,郑广延下意识抬起左臂,手表正好挡了一下,凶器也从歹人手里滑落。郑广延定睛一看,是串钥匙。歹人见情况不妙,捡了钥匙便跑。郑广延每每想起此事,后怕不已,如果不是那块表,这串钥匙就插进了他的脑门。梦中人提醒他,手表的生命连接着他的生命,他现在觉得,这一说法不是毫无来由。
那天早上,郑广延悄悄出了趟门,没敢跟妻子说,怕她嘲笑。他去的是家修表店,这家店开在学校对面,步行过去十分钟,现在他老了,患了腿疾,要走十五分钟。这腿疾始于一次意外事故,他有一次下楼梯,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磕到了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因为是自己绊倒的,怨不了人,气撒不出来,他绝望地想,人生很多事也是这样。后来去医院检查,磕的地方没事,倒是查出了骨关节炎,从那以后,脚就不好了。修表店他经常路过,直到今天,他才看清了它,店面很小,一个柜台,一张躺椅,墙上挂钟和海报,标语是用喷漆写的,六个大字,董松专业修表,还算端正,董松应该是老板的名字,下面还有行小字,立等可取。柜台里整齐地摆了一排表,一块贴着一块,好像一卷摊开的竹简,一些是拿来卖的,还有一些是修好了,等客人来取。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微胖,镜片很厚,见郑广延来了,他从躺椅上站起,问,修表?郑广延说,不修,但有点问题。老板问,什么问题?郑广延吞吞吐吐,说,一块表,能活几年?老板说,你这人讲话有意思,活几年我不知道,得看是什么表。郑广延撩起袖子,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递给老板,老板双手接过,这时郑广延注意到,老板的左右手都戴着表,觉得有些好玩。郑广延说,你看看,这什么表?老板接过,扫了一眼,说,机械表,能活十年上下。郑广延一听,脑门就出汗了,嗫嚅着问,我已经用了十年,是不是要到时候了?老板说,好一点的表,转十五年也没问题,能转几十年的表,现在也有了,不过你这个牌子,我没见过,这串洋文什么意思?郑广延说,TRUTH,就是真理。老板问,真理是什么?郑广延说,问的有点深。老板说,我帮你打开看下,清理下污垢,换点零件,能多转几年。说完,老板把手伸到桌角拿工具,郑广延立刻拉住他,问,换零件的时候,表会停吗?老板说,当然会停,回头校一下就好了。郑广延忙从他手里抢过表,说,会停,那就不换了。
郑广延重新戴上手表,不停地用袖口擦拭表盘,从那天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它。往前数三十年,郑广延并不怕死,他在大学做老师那会儿,也当过救生员,其他老师没人愿意干,只有他不好面儿。学校的湖很大,一到夏季,全是看荷花的游客。郑广延不会游泳,当救生员,为的是多赚点钱,只要没人落水,这活就能一直干下去。干了三个月,遇上了第一个落水的人,是个女孩,他没有多想,抱起救生圈跳了下去,这是职责所在,不能含糊。这一跳,险些让他丧命,救上来时,胸腔全是水,女孩倒是没事。当年在学校里,算是一桩笑话,别人说起郑广延,都要感叹一句,这是个不要命的人。一直到两年前,他才变得要命起来,他的朋友去世了,以前是同事,退休后成了牌友。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一张桌上打牌,第二天他就收到了讣告,朋友半夜突发脑梗,再没醒来。他出门参加葬礼,在卧室换好衣服,经过客厅时,有些恍惚,在那一小片方桌上,昨晚打完的牌还没收拾,人走了,菜还热乎着,这是他的感受。他走到桌前,想理牌,但最后没有理。
年轻时烟酒沾得多,郑广延患上了支气管炎,有时半夜惊醒,喘不上气,药在床头柜上备着,伸手就能摸到。但他还是怕,因为妻子说,他打呼时声若洪钟,以前是水面冒泡,现在像山风过岗,总而言之,和平常不一样。后来他开始坐着睡觉,是从一个医生那听来的偏方,坐了几天,患上了失眠症。一个人在黑暗中沉思,眼睛看不见,大脑却格外透亮,仿佛在山洞里打坐,背对着洞口。他想起不少遗忘的记忆,三十年前,他在街边给人算命,戴着毡绒帽,贴着假胡子,往衣服里塞了不少棉花,还是被一个女学生认了出来。女学生要郑广延教她算命,否则就向领导举报他。郑广延没有办法,教了些入门的东西,排盘,看八字,手相也教了一点。几年前,他跟妻子上街,路过一个算命摊子,招牌上写,欲问前程,请君止步。他被摆摊的女人拉住,她说了两句话,暗楼连夜阁,机芯拟人心。这事他当年没在意,现在才发觉,那个算卦女人,长得颇像他学生。想到这里,他吓出了冷汗。一激动,还把妻子摇醒,为的是求证那段记忆的真实性。妻子睡意朦胧,嗔怒地骂道,得了吧,你十几年没陪我上过街了。
郑广延做了那个梦后,不再坐着睡了,他的命不在睡姿上,他的命在那块表上。每天晚上,他都要对着电视机校对时间,这块表,一天的误差在三十秒左右。他戴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发现此事,之前都被骗了。他以前当老师,当过不算称职的丈夫,当过还算体面的父亲,现在还要当一会儿外公。就在他每天校准手表的那几分钟里,他跟这些身份无关,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不是其他任何人。刚校完表的几小时里,是他一天中最安稳的时光,即使睡不着觉,也不会慌乱,黑暗的房间里,书本,茶杯,台灯和拖鞋,每件物体都死气沉沉,唯有这块表,如同活物,生机焕发,但也不免有些孤独。失眠期间,他经常走上阁楼,打开天窗,爬到屋顶上去,像年轻时一样,那会儿他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是实验室淘汰下来的,他带回了家,架在屋顶上,每晚上来看几眼。那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有野心,有创造力,人也不会累,不像现在,只剩下一副衰败的皮囊。但无论世事沧桑如何变幻,星星还是他的老朋友,一颗颗闪亮的螺丝钉,将夜幕牢牢钉在头顶。
人一旦怕死,孤独也就不当回事了。从阁楼上下来后,他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患有颈椎病,低头是一次奢侈的消耗,往往要把手臂抬起来,抬到跟眼睛一样高,动作有些夸张,仿佛在擦面前玻璃。他没法在妻子面前做这件事,只好钻进书房。他有借口,他要写一部书,家族史,这个计划一早就有,中途搁置几年,现在重新开始。起因是搬家前,他在旧仓库里翻出一本册子,曾祖父写的回忆录,古文笔法,不长,一万多字,少细节,多概括。他觉得很妙,想写成书,他没有写过论文以外的东西,动笔以后,格外顺畅,脑海里不断有细节涌出。他觉得惊奇,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又如何注射进他的大脑,并从他的指尖流出。他从两百年前写起,两百年,好长的时间,他一人占了七十年,想到这件事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壮观。但他时常无法集中精神,眼睛忍不住去看表,有一回,明明过了三秒的时间,秒针却只动了一格,这一幕被他抓到了,心脏也跟着骤停一下。这块表越来越难以信任,他决定再去一次修表店。
那是八月末的时候,天上下着暴雨,街道格外空旷,只剩下雨声,每一滴雨水都不含糊,着实地落在地上,万箭齐发,像是要把柏油马路凿穿。郑广延撑着一把大黑伞,佝偻着身子朝店里走去。老板正站在柜台后面,面对着雨景发呆,似乎没有睡醒。郑广延出现时,把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种天还有顾客,心里想,什么事值得冒这么大雨?老板递给郑广延一条手帕,让他擦擦身上的雨水。郑广延把伞收起来,挡雨板不够宽,他又往里站了站。他说,我要换零件。他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放到柜台上。老板看了一眼表,想起来这是上次那位顾客,他修表数十年,人脸记不住,但只要一看表,就能对应上。老板说,想明白了?郑广延说,我提个要求,修表,但表不能停下来。老板说,我修了这么多年表,没人提过这种要求。郑广延说,我可以多给你点钱,多少钱我都付得起。老板说,老先生,不是钱的问题,你换个灯泡,总得暗一下吧?修表也一样。郑广延说,这镇上就你一家修表店,你是老师傅,帮我想想办法,付两倍的钱。老板苦笑,摇摇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螺丝一拧,齿轮一摘,表肯定停,除非一直用手拨转。郑广延听完后,面色有些紧张,随即开始点头,像是在鼓舞自己一样,战战兢兢地说,行,就这样。
老板从箱子里掏出几个小零件,摆到柜台上,觉得光线有些暗,面前是郑广延黑压压的人影。老板端了张小木凳,让郑广延到店里来坐。他手上一边弄活,一边问郑广延,这表有什么特别,一秒都不能停?郑广延说,师傅,你今年多大岁数?老板说,虚岁五十八。郑广延说,你比我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容易信神信鬼了。老板说,鬼神都揽手表生意了?郑广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他还是老实交代了,他找不到好的借口,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就是死法不一样,有一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阎王,他说这表一停,我人就走。老板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郑广延,打趣说道,那我让表反着走,你还能返老还童哩?郑广延说,你老老实实修就好,不用搞创新。
过了十分钟,老板做好了工具,然后戴上寸镜,开始拆卸,先把表壳和表耳拆下,放进肥皂水里清洗,污垢死死贴在表层,需要刷子用力摩擦,老板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手表记录时间,污垢记录手表。刷去污垢后,再把零件扔进酒精里浸泡。郑广延说,这话讲得好。老板说,是吗?做了几十年了,有点小心得,你是做什么的?郑广延说,以前是大学老师,现在退休了。郑广延在镇上名气不小,是这里唯一的大学教授,名气有时候很好用,去菜市场买菜,人家把最好的肉留给他。修表店老板不认得,他有点失落。老板说,我们家没人上过大学,我儿子是第一个,小学毕业我就跟着我爹干活了,但我认的字可不少,你是教什么的?郑广延说,我教天体物理。老板说,听不懂,什么是天体物理?在郑广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无数次被人问起这样的问题,对此他有个简单的回答,他说,就是研究星星月亮的。
老板让郑广延凑过来,把刚做好的工具交给他,那是一个连接秒轮的杠杆,外形像个挖耳勺,他让郑广延捏住铁棒的一端,用手指拨着它转,表反扣在支架上,郑广延看不到表盘,只好在心里读秒,他年纪大了,手容易抖,总是快一秒慢一秒的。老板说,你可得仔细了,命就握在你自己手里。说完,老板将表里的零件逐个摘下来,摆到柜台上,透明的玻璃像一片湖,扇状的零件像鱼鳞一样。就在老板拆卸的过程中,郑广延感到身体有些异样,骨头灼烫得厉害,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摁住老板的手,说,停一下。老板注意到郑广延脸色苍白,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说,你放轻松,都是心理作用。为了尽快让手表回到郑广延手上,老板替换了所有能换的零件,省去了清理的时间。期间他被郑广延催了两次,八月了,虽然下雨,天气还是闷,心里憋着股劲出不来,脑门上全是汗。在郑广延眼中,虽然老板看上去有些糙,手指也粗,但干起活来有条不紊,手上有谱,一板一眼,像斧头上的花纹,给人一种不期而遇的细腻。老板装完后,这块表变了个样,换了皮质表带,浅棕色带花纹,表壳的色泽比原先亮了不少,戴在手上十分打眼,像小年轻喜欢的潮流玩意儿。郑广延这才缓过神来,身上的不适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