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号列车
作者: 顾艳那年,我在斯坦福大学访学。圣诞节前夕,我从旧金山国际机场,飞往阿拉斯加安克雷奇市开一个学术会议。会后,我买了一张去费尔班克斯的火车票,想着去那儿看极光。然而天公不作美,一大早暴雪肆虐,望着漫天大雪,心里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只是来一趟不容易,就这么错过了极光之旅,岂不可惜?于是,我搭上酒店直达火车站的巴士,登上了开往费尔班克斯的列车。
这辆列车被称为“极光号”,是阿拉斯加铁路唯一运营的冬季客运列车,内设观景车厢。尽管大雪纷飞,车厢内座无虚席,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我的座位离观景车厢不远,身边的人川流不息。因为只要不超过限制的二十分钟,谁都可以去观景车厢。
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感觉“极光号列车”顶着马塔努斯卡山谷的暴风雪,威武地朝前疾驰。如果在黑夜的上空,俯视这辆裹着雪花飘飞的长长的弯曲列车,就像一条扭动身体、在一望无际的雪白地面上爬行的蚯蚓。此时,车厢内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说英语的、西班牙语的、法语的、韩语的、中文的,多种语言汇合在一起,仿佛是一曲大合唱。当然听到说中文的,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多看他们几眼,或者搭讪闲聊几句。
“极光号列车”到达目的地,总共需要十多个小时。由于在一片雪白之中前进,车速越来越慢。车厢内可以听见“咔嚓咔嚓”车轮碾过钢轨的声音,偶尔也有车厢连结器碰撞的哗啦声,以及吹在车窗玻璃上的雪粒声。几小时后,旅客们没有了刚上车时的兴奋;东倒西歪地打瞌睡,鼾声不绝于耳。当然,也有捧着书本看书的,刷手机的,看电脑的。总之,车厢里已经非常安静了。
我架起座位前的小搁板,从背包里拿出电脑,正想修改我的论文时,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亚裔老人,蹒跚出现。他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看上去瘦瘦小小的,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下露出不少白发。我以为他是中国老人,用中文和他打招呼:“您好!”可他茫然地望着我,又用韩语嘀咕了些什么。我这才知道,他是韩国老人。
一会儿,韩国老人满脸微笑地朝着旅客们鞠躬致意。旅客们无人理他,有些人还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我不知道老人想干什么,只见他把自己固定在一个角落。白色的胡子,布满皱纹的脸,浅浅的微笑,还有深褐色的皮肤,都让我觉得像蜡像馆里的农民形象。而这时,车窗外的暴风雪更大了。我心里未免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雪,一个人跑去人生地不熟的费尔班克斯看极光,且不说路上个人的安危,能否看到极光根本就是未知数。
然而,也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我的邻座一个帅小伙子,似乎与我有同样的感觉。他告诉我说:“我是伯克利加州大学东亚系博士生杰夫,这几天来安克雷奇开亚洲学术会议。会议结束,我就想着出来走走,看极光去。”他的观点与我不谋而合。我说:“我也是来安克雷奇开亚洲会议的,我们同开一个会议呢!我叫凯丽,从中国杭州来,是斯坦福大学的访问学者。”
杰夫一听,我是从中国杭州来的,竖起了大拇指说:“杭州有西湖,还有龙井茶。”我和杰夫就这样你来我往地闲聊起来,没想到他这个美国土著,普通话说得比我标准,还笑话我是“杭普话”。
我们正聊到兴头上时,韩国老人移动着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向车厢前走去。在洗手间附近的地方,他努力抵御车厢地板的轻微摇晃,稳稳地站住了。看上去比较邋遢的他,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坐在前排的青年女子,捏着鼻子别过头去。此时,韩国老人满脸尴尬的笑容,把自己的头点得像鸡啄米那样。然后昂起头,从腰间取出一把短笛吹起来。一时,美妙的音乐回荡在车厢里。时而雀跃有力,时而清澈如水。许多原本打瞌睡的乘客,也都投来惊奇的目光。
我静静地沉浸在韩国老人的音乐里,感觉一颗如火的心在跳动。那丰富细腻的情感,迷人的自然境界,以及无限的遐思,宛若爱情的惆怅,落叶的伤感,都会带给你一种感觉。只是这美妙的音乐,与韩国老人邋遢的形象,难以和谐统一。
接下来,许多乘客又打瞌睡的打瞌睡,刷手机的刷手机。老人好像并不在乎有没有听众,依然聚精会神地吹着。我看见他鼻孔里流出来的鼻涕,沾到了短笛上,两边唇角也积满了大量白色唾液。可他毫不在乎,专注地吹着短笛。都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这个看热闹的,也感觉到老人那沾满污垢的短笛,响起了真正的音乐。
韩国老人吹完短笛,朝着另一节车厢走去。我望着他蹒跚的背影,忽然想起瞎子阿炳的沧桑,在弦中如泣如诉。是啊,谁为苦难而辉煌,谁为沉重而美丽,谁又为苍凉的音乐加一件寒衣?这满把的音乐,是一种境界。那么,韩国老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杰夫非常认同我的观点。他说:“阿炳是草根艺术家,其传播途经就是街头巷尾的弹唱。”我惊讶杰夫对中国民间音乐家的了解,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此时,“极光号列车”正从塔基那,沿着苏西特纳河河岸蜿蜒而行。车窗外银装素裹,远远望去德纳里山景色迷人。杰夫说:“这里时常有黑熊和棕熊出没,当列车靠近它们时,它们就迅速藏匿进灌木丛中。”这我完全相信,别说北大荒,就是在加州的高速公路边,我也时常看见黑熊出没。
感觉上,我和博士生杰夫颇投缘。宛如旅途上的“艳遇”,我有点热血沸腾。可实际上,车厢内的暖气已不再暖和,人们呼出的气息都仿佛会结冰似的。不少旅客,把大衣、帽子穿戴上身了。而杰夫和我一样,或许内心有一把火,穿得单薄,气色却红光满面。
我们继续东拉西扯地聊天。冥冥中,被一股气流所吸引。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可以感觉到的东西。仿佛是爱情,但又说不清,道不明。总之,血液在加速循环,促进新陈代谢。
“极光号列车”,进入晚上暴风雪肆虐的时候,速度就更加缓慢了。在昏黄色灯光的车厢里,不少人无精打采地醒了又睡。那些刷手机、看视频的旅客,也因为寒冷,双手交叉地伸进了袖筒里。
一瞬间,车厢里安静极了。我和杰夫聊天的声音,变成了窃窃私语。不知不觉的,我们的坐姿越靠越近。也不知啥时候,他把我揽在怀里了;只觉得有一种异性相吸的温暖和感觉。有时候爱情说来就来,仿佛是一种魔力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二
说真的,我和杰夫也许有点缘分。在他之前,别人给我介绍过许多对象;可我犀利的目光,一下把他们看透了;几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让做红娘的颇为不爽。而博士生杰夫呢,也是一直打着光棍。他微笑着说:“没有喜欢的女子入我法眼。”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我们在这趟“极光号列车”上,狭路相逢,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见钟情倒是真的。这也许要归功于韩国老人吹的短笛。如果没有他的音乐响起来,恐怕我们一时很难找到相吻合的话题。
我和杰夫聊累了,彼此依偎着进入梦乡。我在梦乡里,梦见杰夫在足球场上帅极了。尤其那两条长腿,跑起来如旋风一般。球赛结束后,他随我去了杭州。我父母一看未来的女婿是个洋人,别提多高兴了。母亲心直口快地说:“啥时候办喜事?”我的梦做到这里,忽然被“乒乒乓乓”的声音打断了。睁开眼睛,我发现车厢里不少旅客齐刷刷地朝着一个穿红衣服的男青年露出笑容。
这个沉寂的车厢,就是让红衣男青年给激活了。他仿佛是马戏团里的小丑,脸上敷着白粉,嘴巴奇大,络腮胡子。最让我引起注意的,是他那大蒜鼻子和厚嘴唇,感觉他应该是广东人的后裔。我为在“极光号列车”上,遇到祖国同胞而激动不已,忍不住,冲他“嗨”的一声;接着,“你好”的问候,又脱口而出。他听见我的问候,向我挥挥手用中文道:“舞起来就暖和了。舞吧舞吧,一起来舞吧!”
车厢里,不少年轻人都舞起来了。一下子,车厢内乱哄哄的非常热闹。杰夫从我身边遛了过去,挤在人群中手舞足蹈;还带领大家唱起歌来。那是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曲。我随着荡漾的歌声,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说起来,我从前还是个舞蹈演员。跳过新疆舞、西藏舞、朝鲜舞,还跳过交谊舞。那年头,跳舞就是我的精神生活和娱乐活动。记得大学毕业那年,我还着迷地去舞厅跳舞。那个经常邀我跳舞的老男人是我的邻居,同时他也是一位诗人。他特别喜欢带我跳华尔兹,喜欢我们一起疯狂地旋转。我们在旋转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了。
舞蹈之后,邻居老男人在香烟缭绕中写诗。在院子里的花坛前朗诵,引来不少观众。我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文学的,也写着歪歪扭扭通向上帝的诗行。现在我做着文学研究工作,想必是受了邻居老男人的影响。
此时,我们在这狭窄的车厢里舞着、唱着。“极光号列车”在黑暗呼吼的风声中,缓慢前进。这时我听到韩国老人的短笛,又在车厢里响起来了。尽管夹杂在歌声里,但笛音依然清脆嘹亮。我用目光四处寻找韩国老人,想从他身上看到《二泉映月》中阿炳的影子。
然而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发生一阵巨大的异响,吓得我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待我缓过神来,聚在一起的人群已四处逃散。连杰夫和红衣男青年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个退伍军人,凭着自己的经验很严肃地说:“那是枪声,是手枪的射击声。”
我急着去洗手间,没走几步就看见有人尖叫着逃出来,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走过去。这时我看见韩国老人仰倒在地,背部覆盖着马桶。他的额头正中央裂开一个大洞,仿佛是被砸烂的石榴,由洞中流出鲜红的血和白色黏稠液体。他垂落在地板上的右手,紧握手枪,食指还扣在扳机上。我十分震惊,双腿都哆嗦了起来。
韩国老人为什么自杀?
恐惧中,我跑到另一节车厢的洗手间去了。出来后,乘警们已拉上了警界线。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座位,有些茫然四顾。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了杰夫,这让我十分惊喜。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耸耸肩道:“我听到枪声,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就跑到这里来啦!”我心里想,逃命虽然是本能,但一个只管自己逃命的人,哪里还有爱和责任呢?
此时,“极光号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韩国老人的尸体,被几个乘警抬下车去,警界线撤除了。我快步奔过去,想最后看一眼韩国老人,但被杰夫拉住手臂说:“你会做恶梦的。”
我看他那胆怯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们回到自己的座位后,红衣男青年已经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上了。他脸上敷着的白粉几乎全被吓跑了,看样子他和其他旅客一样,仍处在惊恐之中。他冲我用广东普通话说:“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的确,无论是自杀和他杀,在列车上遇到枪声谁不害怕呢?尤其是冷静下来回想,比事发当时还吓得瑟瑟发抖。
列车重新起动后,暴风雪小了一些。蓝白色月光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流淌在车厢里。经历了一场灾难后,旅客们生怕再有什么劫难,几乎没人敢打瞌睡了。每个人都像侦探那样地环顾四周,仿佛某个角落潜藏着危机。
杰夫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时,我挣脱了他。我表示自己想一个人静静,他却不以为然,我就火了。我说:“请你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他耸耸肩,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你灾难来了,独自逃跑。”
他大惑不解地,双手一摊:“这不是很正常吗?”
“好吧,我们观念不同。”
他没再吭声。我就在手机上查地图、看资料。天亮时分,“极光号列车”穿过河谷的时候速度放慢了,那是让我们欣赏车窗外的驯鹿。杰夫说:“快看,驯鹿一家人。”我朝着车窗外,看见驯鹿家族正浩浩荡荡沿着河边缓缓移动,在雪地上踏出一个个足印,然后消失在我们的眼前。
三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奔驰,“极光号列车”终于平安到达费尔班克斯。我和杰夫预订的宾馆相隔两站路,为了一起出行方便,他想改订到我下榻的宾馆,但被我婉拒了。我说中国有句俗话叫作:“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意思就是如果我们日后有缘分,就会在一起。杰夫听后道:“明白,明白,只是这样太可惜了。”我没有做声,他又说中国有句成语:“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
杰夫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但由于我总是细节处看人品,很难原谅他的失误。更何况,我内心根深蒂固的独身主义观念,有时候刚刚萌芽的爱情,就被我这一观念打碎了。因此,我果断地将这个来得快又去得快的“艳遇”,推出了我的恋爱之门,就像甩掉了一个包袱,我忽然感到全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