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作者: 曾剑

那年夏天,我在姨妈家小住。一个黄昏,我跟在海哥身后,越过野松岭,去往河边。野松岭并不高。穿越野松岭的山路遍布细石和沙粒,路的尽头是河滩。河水清澈,能看见河底的卵石和贝壳。河叫流沙河,河面宽阔。河水并不深,水流平缓。

河滩的沙子很白很干,像面粉般光滑软柔。水里的沙子粗糙。夕阳照进水里,有沙粒闪闪发光。海哥说,那是金沙,上游有人淘金,金沙就随着水流,漂到我们脚下。我用手去捞,它们调皮地滑走。它们太小,太细,像鱼卵。

海哥是我表哥,我大姨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金沙,我很兴奋。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子么?它们积攒成团,就是金疙瘩?海哥说,不是的,就算将它们捞上来,也炼不成金,它们太碎,容易化掉。

沙粒在水底闪着金色微光,翻滚着,随着水浪荡向远方。流沙河的名字,由此而来。

四野无人,我们脱光衣裤,下到水里。水真是神奇,许多事物在它之下,就有了神韵,比如海哥的身体。海哥将自己泡在水里,躺在金色的沙粒之上。金色的水波在他身上涤荡,他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我曾看过不少乡村男人在野水沟里洗浴,那些赤裸是丑陋的,而海哥的身体,像传说中的河神,那么健美。

海哥不让我往中间去,他将脚下的沙子捞起,扔到远处,或者像淘米似的在水里荡漾着手掌,他手中的沙子便消散在水里,随着水流向南,河水并不浑浊。

我们的脚下就成了一个坑。海哥的腰部往下,没进水里了。我们像站在一个盆里洗浴。在黄昏浑昏的光里,海哥面朝宽阔的河面,吟诵道: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流沙河是我们想象中的一片海。

海哥的样子,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他阳光、开朗、清洁。他像那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的名字也霸气——郑指海,他让我想起郑成功站在战舰甲板上,手指台湾岛的英雄气概。

有一片阴影,从坡地移到河岸,天渐暗。我们上岸,飞奔进野松林,套上衣裤。

夕阳将最后的余温撒播在大地,空气热腾腾的,而我们,已是浑身清爽。

翻过野松岭,能看见姨妈家的石头门洞。村子很美,一条溪沟绕村而流。溪沟边上长满柳树,柳树两旁是田冲。村子叫柳林冲。柳林冲风景好,是古村落,最早的房龄有三百六十年。柳林冲以前叫柳家大屋,住的是柳姓大户人家。解放后,大户人家的房屋充了公,分给老百姓。后来破四旧,柳家大屋改名柳林冲。那院落一层一层的,进到姨妈家,要过两条巷子。巷道幽深而寂静,我独自走进去,头皮会麻酥。

好在有海哥陪我。

海哥是姨妈家的独子,他原本有一个弟弟,十二岁时,得白血病死了。

姨父年轻时是一名海军,服役六年,差点成为军官,因身体原因,提干未果,回到柳林冲。姨妈家的墙上,挂着姨父穿军装的照片。姨父站在舰艇甲板上,风吹拂着他的海魂衫,帽子后面的两根蓝色飘带在风中飘扬。他的帅气让我心生崇拜。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总会想象自己登上了军舰,被它带到遥远的海上。

海哥长得像姨父,是一名高中生。海哥谈天说地,无所不知,他是我心中的偶像。很大程度上,我去姨妈家,是为了去见海哥。海哥比我大几岁,我们在一起时,我像是他的尾巴。

姨父当年在舰艇负责电路,是技术人才。他对收音机电视机的电路板也熟悉。那时候,农村开始实行责任制,秋上收过粮食,姨父到县新华书店门口摆摊,修收音机、电视机,还摆了一台黑白游戏机,挣些钱贴补家用。

海哥常去姨父的摊点,我也去过几次。海哥对电路板感兴趣。有一种仪器,两端搭在往收音机或电视机上的某处,那仪器里的指针就动,特别神奇。

海哥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总是穿着一套中山装,颜色接近海军服,这使海哥看上去特别干净,像五四时期的学生,气度非凡。

这年正月初三,我去姨妈家拜年,跟着海哥一直玩到正月初七。初八是海哥上学的日子,他要去石桥镇高中。姨妈家房子小,我与海哥睡过道里的一张窄床。过道阴冷潮湿,海哥几乎一夜没睡。他用火笼烘烤他那套深蓝色的中山装,那是他唯一体面的一套衣服,这几天他出去拜年、做客,没能换下来洗,明天开学,年节菜里油大,衣袖上有污渍。他下午从亲戚家回来后,急着把衣服洗了,现在,他身着绒衣,没穿外套,空荡荡的,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加瘦削而精干。

姨妈来过道里催促海哥睡觉。她说,别烘了,你不是还有一套灰色棉布外套吗,明天穿那一套。海哥说,妈,你去睡吧,很快就干了。我懂海哥,他大了,是男子汉了,高中生,说不定正暗恋着某个女生呢,太旧的衣服,他不愿穿。

天近黎明,海哥才挤到床上来。

吃过早饭,海哥去上学,我回家,我们一起出门。出门之前,海哥洗净一只瓷缸,装上开水当熨斗,将他那套中山装熨平,裤子熨出刀刃般的裤缝线。海哥穿上中山装,腰杆笔挺,清洁帅气,配上那只双肩包,他像一名出征的战士。我们一同走了两里山路,来到一个岔路口,我继续西行,他向南,去往石桥河镇。我踏上岔路口的那一刻,表哥喊住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贝壳,是一只失去肉身的海螺。海螺底色纯白,上面遍布深褐色斑点。它张着嘴,满嘴是铸齿一样的牙齿。

送给你,海哥说。他右手掌心托着海螺,像托着一件珠宝。我心刺痛了一下,好像被那海螺的牙齿噬咬。我的脸发烫,像被强光照射。我不敢伸手去接,因为我口袋里有一只,与海哥手中那只一模一样,那是我从他家拿来的,准确地说是偷。因为我拿它时,没有告诉海哥家任何人。

我低下头,不敢面对那只反射着太阳光的海螺,更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海哥说,本来想送你一对,你只拿了一只。

我的脸像火烤。

海哥家这样失去肉身的海螺共有六枚,摆在姨妈五斗柜上的镜子前,镜子一照,就显出两排,像是十二枚,是姨父退役时,从青岛海边带回来的,是他出海或归航时的收获。晚天下午我发现了它们,它们一个个像淘气的小生命静静地趴伏在那里,我轻轻抓起一只,那种光滑圆润攫住了我,它像有着魔力,我再也无法将它放下。我回头,此刻姨妈的房屋里空无一人,我将它悄悄地放进我的口袋,轻轻地将那剩下的五枚海螺,按等间隔重新排列,使这几枚海螺看上去并没见少。

跟你那只是一对,海哥说,喜欢就拿着吧,不过有一点要记住,拿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记得要告诉别人一声。

我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海哥看似无意,实则很有用心地给我上了一堂德育课。

这年正月十五,我目睹了海哥的风采。这天早晨团圆饭后,同伴约我去石桥镇,说是去看龙灯,还有踩高跷的。我们到了石桥镇,围在镇文化站的院子里看龙灯和舞狮子,那场面真热闹。我沉浸在龙腾虎跃中,听见身后有人喊我,我回头。我身后的是那些踩高跷的人,他们手撑长竹竿,倚着围墙歇息。我顺着看过去,他们的打扮各异,有诸葛孔明,他手把白色羽扇;我还看见光头长须的鲁智深,黑脸灯笼眼的李逵;打扮最像的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那个唐僧真漂亮,他脸上涂着白粉,嘴唇抹了红,他朝我笑,露出洁白的牙,唇红齿白。

朝!红唇白齿间吐出一个字。朝是我的小名,就像海哥的小名叫海。我们山里人的小名,大都一个字,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

我仔细看他,他的大眼睛双眼皮暴露了他,原来是海哥。

海哥!我大声喊。他笑了,示意我到他身边。他从他戏服的大口袋里,一把一把往外掏零食:瓜子、花生、饼干、糖块。我口袋装不下,急忙喊来同伴。

那天的海哥可给我长了脸。同伴吃着零嘴,非常开心,夸海哥长得好看。我说,那当然,要不能让他演唐僧?他都没怎么化妆,你看,多像。

他可真像戏子。一个同伴说。

他本来就在演戏。另一同伴说。

我骄傲。

石桥镇中学是县重点,名气仅次于红安一中。海哥能考到石桥镇,在我们表兄弟之间成为美谈,似乎他的一只脚已跨出“农门”。受其鼓舞,我也想考到石桥镇去。

我那时成绩并不冒尖,在班级十名左右晃荡 。我数学不好。这年春天,家里为我过十二岁生日。我们那里的孩子,有过十岁生日的风俗,亲戚们都来做客,送礼,家里要留客人吃生日宴。我十岁那年家里太穷,办不起酒席,母亲给我辞了生。我十二岁这年,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家里日子好过一些,母亲张罗给我过十二岁的生,算是对我十岁生日的弥补。

姨妈送我一双她亲手纳的布鞋,一本初中入学数学试题集。姨妈说试题集是海哥送我的生日礼物,他知道我数学不好,让我把试题集上的题做一遍,不懂的问老师。他说,拿下这本试题集,我准能考上石桥镇中学。

石桥镇中学包括初中和高中,他说的是初中。

我们那时候说是九年义务教育,其实不是,还是要考试,普通中学按比例招收,能入重点初中的,凤毛麟角。

试题有答案或提示。每天晚上,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就在灯下做入学试题。我先不看答案,有不会的,我再对照答案重做。到考试前几天,我把所有的题都做了一遍,只有一道题没搞明白。自学参考题,没有答案。我着急。我那时好像有强迫症。放学后,我去问我们的数学老师,我没想到他也不会。老师安慰我说,放心,这样的参考题一般不会考。我没吱声,心却静不下来。万一考呢?那天是星期六。海哥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父亲知道我急,连夜带着我去柳林冲。知道我是为了一道数学题,海哥很高兴,他说,朝有这种学习精神,将来错不了。

海哥审读了那道题,那是一道配图应用题,海哥拿出一支铅笔,在那道图上添了一条辅助线,然后再添一条辅助线,那道题迎刃而解。

那年我考上了石桥镇中学,是我们观音寨小学两个毕业班里,唯一考入石桥镇的人。海哥帮我解答的那道题赫然出现在数学试卷上,成为拉开我与同学们分值的关键。这年海哥读高二,我们成为校友。

到底是重点中学,教学方法不一样,既紧张,也活泼。国庆节前夕,学校举办全校学生作文大赛,初中高中同场竞技,现场作文,露天比赛。学生坐在大操场上,每班选三个代表,两男生一女生,坐在各班最前排。他们前面有办公桌,有话筒,有抢答器。

我入校后的第一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班上朗读,这次竞赛,我在被选之列。我屏声静气,听校教导主任出题。寂静过后,我听见不远处有汽笛声,像有船行过。我们扭过头去张望,学校地势高,围墙没能阻挡我们的视线,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流沙河上空荡荡的。流沙河水从县城向南,穿过柳林冲,来到石桥镇,在我们校园外静静地流淌。那轮船的汽笛,显然不是来自流沙河,它来自己我们头顶。我正沉浸在这汽笛声中,有人按响了抢答器。我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在他的描述里,我眼前出现了蓝天、大海、海鸥、军舰,军舰上是整齐列队的海军,他们身着海魂衫,英姿飒爽。

原来那汽笛声是学校出的一道抢答题:根据喇叭里放的声音,进行一段描写,是考验我们的观察力、判断力。令我更加惊讶的是,那个抢答者竟然是海哥。他的声音略带普通话的味道,那么特别,通过话筒传出来,浑厚、带着磁性。我们那里只说方言,老师教学也是方言。我姨父回乡后,话语间一直有着普通话的韵味。海哥受其影响,言语中夹杂着普通话。父子俩的腔调,遭到柳林冲人嘲讽,说他们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事实上,他俩的语声,听起来让人舒坦。相比我们流沙河两岸的方言,粗粝、干硬,像沙尘扑面。

海哥那天抢答三次,每次描述,都如同一幅风景画。

那天我也按响了抢答器,获得答题的机会。受海哥影响,我展开想象,大胆描述。我打手势、跺脚,像说评书。同学们都笑,送我一片掌声。

那次现场作文比赛,海哥第一,我获优秀奖。校长亲自给我们颁奖。自那天起,海哥成为我的偶像。

那时还是穷。那个晚上的记忆温暖而略带感伤。那个冬日的星期天,我住在姨妈家,夜晚的时候,海哥又在烤他那件深蓝色中山装,烤了半个晚上,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烘烤中山装,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床头的火笼,将热烘烘的气息传到我的脸上,我心里却带着寒意,带着伤感,这说明海哥冬天依然只有这一件像样的外套。海哥现在是独子,他家应该不至于这么困难,还是被姨父的病所拖累。那时候,没实行农村合作医疗,住院,吃药,都得自己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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