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梢

作者: 刘诗伟

几年前,天上云彩奔涌。二伯的精神还没有出毛病,常在家人面前忿忿地抱怨:我这一生的辉煌全泼在了老大的手上。二伯口中的老大指二伯的哥哥,也就是高飞翔的大伯。飞翔在心里调和:反正大伯二伯都是伯伯。

一直以来,在老家,在M县,在江汉平原,几乎到处都有关于大伯和二伯的传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哥俩接连从乡下考取武汉的大学,毕业后回到M县县城工作,老大从政,老二也从政,双双成为国家干部。一个叫高明德,一个叫高明才,长相又很像,高大周正,像出栏的壮牛,朝气蓬勃……在大学毕业生稀罕时期特容易让人记得,哪怕记混。当年,四面豁口的县城挡不住风尘,可想他们哥俩是如何不分伯仲地扑蹬奋蹄。后来二人不断进步,先后去外地续写浮沉,返回的消息越发值得说道。

不过,飞翔打小晓得大伯二伯的不同:就说长相吧,大伯春风四季的长脸透着劳损,左眼的眼白嵌有一根细小弯曲的血丝,在飞翔儿时的记忆里,有一次,大伯从县城回乡下抱起他亲脸,那血丝的红光令他猛地一怔,烙在心头;二伯却不一样,清亮的眼眸浮出云朵不定的天空,嘴角埋伏遥远的笑,曾让少年飞翔感到亲切又眩惑。尤其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大伯与二伯看上去不吵不闹,实际心头都有倔牛,彼此角顶着角。

从前,老家的屋前有一棵香椿树,长在台坡边缘,枝叶繁密,梢头高出白墙瓦房的屋脊。二伯新婚那年,携二妈回老家陪奶奶过春节,大年三十吃团圆饭之前,二伯让飞翔骑上自己的脖子,将一条万响的鞭炮挂到香椿树的枝丫,然后在一根竹竿的端头插了烟,点燃,交给飞翔去点鞭炮的引火线,突然,身后传来短促的招呼:哎、哎!飞翔停住,回头看,大伯拉着长脸,也不说话,径直走到树下,跳起,抽掉鞭炮,转身盘在禾场中央,拍拍手,回屋去。飞翔看二伯,二伯撇嘴一笑,故意冲着屋门口大声道:明白,不要炸了高家的脉气。

飞翔当时虽然小,但绝对听得出二伯的讽刺。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大伯头发花白,二伯已秃顶,那棵香椿树带土移植到了湾子外的鱼塘边。鱼塘属于高氏生态农业园的产业,飞翔是高氏生态农业园的投资人和法人代表。这两年,二伯的精神状况明显好转,飞翔把二伯接回老家,在香椿树下的大青石上放一把白塑料椅,让二伯坐在椅子上,执竿钓鱼,对外宣称二伯是生态农业园的高董。二伯很高兴,每每有人叫他高董或高老板,都会颔首微笑,挥一挥手,重现昔日风度。

但二伯不知道,大伯交代飞翔在香椿树上装了摄像头,即使大伯人在省城武汉做干部,也时时能在手机上看见二伯。大伯仍不放心,跟飞翔说:你我都忙,建议给奶奶换一个可以视频的手机,让奶奶帮忙看着二伯,免得二伯不小心掉进鱼塘没人呼救。大伯有话,飞翔立马照办。

为什么是一棵香椿树?

香椿树在江汉平原原本少见,当年偏偏就有这么一棵茁壮地生长在高家的台坡上,荫护着高家和方圆五里的乡亲。那时,大伯二伯的父亲作为高举大队的党支书,每年有一项工作是在短缺的计划外为生产队弄到一些农药化肥。计划外的农药化肥需要批条,批条装在公社主任的胸兜里,胸兜扣着扣子,各生产大队都在打主意,一般很难让主任把那颗扣子解开。有一年主任来生产队蹲点,上高家“吃派饭”,吃到清炒香椿嫩芽,大赞好吃,高书记见机行事,向主任嬉笑,讨要农药化肥,主任已咽下香椿嫩芽,只好抿抿嘴唇,掏出批条填写三袋尿素四瓶“1605”。以后,每年春上,高书记就带着一捆香椿嫩芽和一脸嬉笑去镇上敲主任家的门,都是公家的事,主任总会解开胸兜的扣子。

有一次,批条的数字大,高书记高兴得过头,亲自驾驶手扶拖拉机去供销社提货,不料半路撞到大树上,被手扶拖拉机的扶把顶断三根肋骨,住进了公社卫生院。也因为住院,捡得一个女儿——高书记日后成了飞翔的爷爷。

不过奶奶说,首先是大伯捡了一个妹妹。

那天中午,大伯放学后去照护他的父亲,走到卫生院,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娃站在门外号哭,没人搭理。过去牵起她的手,劝她不哭,又把她带到病房,冲着父亲叫喊:高书记,我捡了一个穷娃,你管不管?高书记半躺着,从大伯手上接过小女娃的手:问叫什么名,女娃说明明;问几岁,女儿说五岁;问爸爸呢,女娃说没了;问妈妈呢,女娃说不见了;问哪里人,女娃说河南;问河南哪里,女娃摇头。高书记沉默一阵,指着十岁的大伯对小女娃说:娃儿,跟这个哥哥做妹妹好吗?小女娃不说话,抬头看大伯,大伯从父亲手中接过她的手。

大伯把未来的飞翔的母亲牵回了高家。

香椿树下,大伯为她洗头,捉去头上的虱子;奶奶带她进屋,洗澡,换上二伯的衣服;出来,她看见两只黑白羽毛的喜鹊在香椿树上喳喳跳跃。

她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她来高家的那天成了她的生日。她的名字叫明明,爷爷说跟明德明才有缘,叫高明明吧。大伯大她五岁,二伯大她两岁。第二年,大伯牵着她,去学校报名入学。大伯念中学前,上学下学都牵着她的手。桌上有好吃的,大伯先给她夹一筷子;厨柜里只剩一个馍,大伯掰成两半儿,一半给她,一半给二伯,自己不吃。二伯不牵她的手,但二伯带她玩;二伯好吃,可如果手里只有一颗糖,会咬下一半,留一半给她。二伯还为她打过架,因为同学朝她喊“捡来的”,二伯打松了同学的一颗门牙。

小时候,她和二伯喜欢搞大伯的破坏。阳春翠绿,大伯站在水沟边的大青石上练歌,她和二伯跑去,左一个右一个跟着和,和得大伯没法练。生产大队开大会,爷爷让大伯上台给群众唱一首,台下掌声哗哗的,她羡慕得要死,想上台去和,又不敢,二伯牵她上去,一左一右站着,台下哈哈大笑,大伯看见台口边的爷爷鼓起眼睛,赶紧抬手左右搭上二伯和她的肩,拉高嗓门把歌唱完……在她心里,大伯二伯是她的命。

二伯上大学那年,她主动退了学。她已读到高一,两年后就可以参加高考,爷爷奶奶不准她退学,她跟爷爷奶奶吵,说成绩差,考不上,读下去耽误时间浪费钱财——不信去问老师。其实她是担心大伯二伯念大学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爷爷比奶奶身体更差,家中六亩责任田怎么办?奶奶半夜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她在奶奶背上趴到了天亮。退学后,冲她提亲的人接连上门,因为她有文化又长得周正。但爷爷传出话:我家女儿只娶不嫁的,谁要想跟我家女儿成亲,嫁到高家来,不必改姓,可娃娃得姓高。爷爷不是霸道,是那棵香椿树给的底气。

她二十岁“娶”了高考差两分落榜的乡下小伙子许泽田,第二年成为飞翔的母亲。1988年,飞翔会喊爷爷时爷爷去世,香椿树下吊唁的乡亲络绎不绝……飞翔和大伯三岁的女儿为爷爷哭过丧。当时二伯还没有结婚生子。

飞翔母亲说,爷爷去世前,把家里人挨个摸了一遍,留下大伯说话,她站在门外哭,听得见爷爷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清说些什么,好像提到二伯……

在飞翔心中,二伯和大伯是彼此的线索。

有人讲,大伯二伯曾经争夺过同一个女子。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二伯念大四那年,有一次乘长途客车回武汉上学,盯上一个坐在车窗边看书的女子,过去找那女子身旁的老汉换了座,呼啦地坐下,碰着那女子,女子转头看二伯,猛然惊诧,二伯大方地点头:你好,交个朋友吧?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二伯说:高明才。女子又问:认识高明德吗?二伯一顿:高明德是我哥呀。女子便笑:我是你哥的女朋友。二伯不由脸上血红,连忙喊:嫂子——对不起!之后,嫂子在武汉的一所大学进修英语,二伯时常替大伯去看望嫂子。有个小白脸追求嫂子,二伯把他叫到操场上,搂起袖子说:我不打你,但你不能干扰我嫂子,你给她的男朋友舔屁股都不够格!……大伯的女朋友嫁给大伯后,有一年春节,趁爷爷不在场,给全家人讲这个笑话,二伯羞得双手捧脸,直喊不要让老爷子晓得。

大伯上大学念法律,1983年分回M县,在县政法委员会上班,遇上两个机会:一是干部“四化”,一是政法战线开展社会治安整顿。大伯有“四化”中的“三化”(年轻化、知识化和专业化),从小受爷爷熏陶,只要积极工作,革命化不成问题。第二年,大伯在治安整顿战斗中入党,被提为副科级干部。爱情婚姻也顺遂:女朋友进修期满回县师范学校教书,不久跟大伯结婚,怀上宝宝。

这年二伯大学毕业分配到M县物资局,领了两根钥匙:一根开机关办公室的门,一根开机关宿舍的门。有一次,县里召开副科级以上干部会议,大伯蹭到物资局局长旁边,主动搭讪,对物资局的改革开放予以热情赞扬,虽未提物资局新来的高明才是自己的胞弟,但心里是那个意思。不久,大妈在机关宿舍熬好排骨藕汤,大伯邀来二伯。吃完,大伯跟二伯谈心,谈爷爷,谈自己,说二伯年轻有才华,只要安心工作低调踏实,一定前程似锦。大伯犹豫一下,没讲自己认识物资局局长,免得把二伯引上别的路子。二伯一直微低着头,像是谦虚谨慎,但嘴角抿着笑,让大伯不怎么放心。

小半年里,大伯没听到二伯进步的消息,倒是二伯几次找大伯借钱,不时带来绯闻。先是单位同事调笑大伯:没想到高科长是舞场“老膏子”,还会摇晃贴面舞咧。大伯说你看错人了吧?对方回道:绝对没错,小平头,大眼高鼻,一米八,斜纹红领带,笑出一排白牙,谁有这么帅?大伯不好再辩,想到跟自己长相差不多的兄弟——而且那条领带就是从自己脖子上取走的。不日,物资局局长在县委大院拦住大伯,嘴上直咂巴:高科长呀,你这个老弟高明才呀,跟你不一样啊,工作不太上心,女朋友换得太勤。大伯回家面色阴沉,大妈问怎么了,大伯讲二伯的情况,不料,大妈告诉大伯:学校也有老师向我打小报告,说在舞厅看见你搂着小姑娘,我知道你没单独去过歌舞厅,准是那人把明才看成了你——所以没跟你说。大伯顿时生气:有你这么对待弟弟的吗!

大伯开始去歌舞厅侦查二伯。

大伯坐在灯光暗淡的角落,看二伯和女伴在霓光斑斓的舞池摇曳旋转。二伯是喜欢也有能力在众人里突显自己的,他跳起舞来既专心又专业,动作规范舞姿潇洒,鹤立鸡群;跟他跳舞的女伴燕瘦环肥,一曲一换,尚有佳丽等候:他一点也不辛苦,额头的薄汗与微笑中的白牙闪闪烁烁。一支柔曲低缓而至,灯光暗下,再亮时,二伯胸前匍匐着一个绵柔女子,如猫……大伯跳过交谊舞,并不一概反对,但觉得二伯与猫的状况毕竟不妥。舞会即将结束,大伯离开舞厅,去楼下门外的避光处,扶着自行车等候二伯。二伯几乎每次陪送一只不同的“猫”离去,每一次大伯都推了自行车远远跟随,直到二伯跟“猫”分手,才掉头回自己的机关宿舍。有一次,二伯和一个女子走得不清不楚,走进路边的树林,渐渐迎面合拢,大伯剧咳一声,摇响铃铛,林中的人影即刻分成两个……

大伯又把二伯邀到宿舍来喝排骨藕汤。这次大伯与大妈演双簧:大妈问大伯最近忙些什么,大伯说最近公检法反映,本县有几桩以谈恋爱为名玩弄女性的流氓案很典型,案犯一年内玩弄五六名女子,政法委指示坚决严厉打击,并要求广泛进行案例教育。二伯喝着汤,陡然扑嗤一笑,碗里的汤水随之溅起。大妈看大伯,大伯的嘴唇干嚅几下。

二伯终于遇上麻烦。一天夜里,二伯咚咚咚敲开大伯的宿舍门,仓皇求救:一个姑娘站在汉江四码头,等着二伯去见面,如果今天二伯不答应娶她,她就跳江——哥,你必须马上帮我解危!大伯嘲笑:你答应人家不就没事啦?二伯带着哭腔大叫:那怎么行?她这样的,跳跳舞可以,哪能做你弟媳?大伯只好让二伯留在宿舍照看快要生产的大妈,自己赶往江边。星光下,那姑娘披一头长发,浓密的“黑暗”统治了夜色,姑娘面目不清。大伯走过去,像小丑弯在她面前,从头到脚批判二伯,说高明才小时候被驴子踢过头,精神间歇性出毛病。见“黑暗”没有反应,马上又说,其实那驴子踢了两脚,第二脚踢在高明才裆下,高明才已是废物……至此,那女子才将信将疑地觉得不嫁给二伯是避免了一场灾祸。

二伯的花花事儿在M县境内广为流传,乡下的爷爷听到风声,拖着病殃殃的身体走出高家村,搭一辆红客车来到县城,直奔县委大院找大伯扯皮,批评大伯没有看住二伯,说着就捂嘴咳嗽,半天直不起腰……可二伯是个活物,并不总在大伯眼皮下,怎么看得住呢?给爷爷下葬那天,大伯死死抓着二伯的手。

还好,大伯赞扬过物资局的改革开放,物资局局长主动找大伯商量:让明才同志去物资局驻武汉办事处工作吧,明才同志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再去大城市工作比其他人适合;再说,大城市开化,新潮风气在那里很平常,或许到了那里,才子佳人多,明才也“花”不起来。大伯听出局长话外有话,但毕竟人家不无道理,就连连拱手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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