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作者: 王秀梅

1

王本练来到隆中路。他在街边租了一套房子,客厅窗户正对着隆中路。一连好几天,他待在租屋里睡觉,看电视,吃方便面,从窗户里观察和辨认街上的建筑物。他不敢轻易下楼上街,生怕返回时迷了路。

五天过后,王本练下了楼。他跟网上一个专门收留流浪狗的人约好,晚上见面领养一只狗。

隆中路附近的住宅区比较老旧,临街的房子紧挨着人行道。走出楼洞,王本练看了看四周,特别留意了一下门口的临街商业网点房。楼洞西边依次是超市,药房,一家培训机构。东边第一家是改衣铺,敞着门,玻璃门上贴着广告。屋里坐着一个女人,缝纫机嗡嗡地响上一阵,停下,再嗡嗡地响起来。这个女人是他的房东,名叫丛树枝,住在他对门,二楼西户。二楼这两套房子,都是丛树枝的。

街对面正对着的,是一家两层茶楼,王本练站在家里的窗户后面,总是第一眼看到它。进出茶楼的人挺多,生意很不错。深秋的暮色说来就来,街道两边的店铺陆续亮起灯光,茶楼的灯光是一种色调不那么明亮的浅咖啡色。茶楼隔壁是一家饺子馆,王本练决定先去吃饭,再去跟要送狗给他的人见面。

车辆很多,王本练停在路边,让过两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然后快速地穿过马路。到了对面以后,他看到一只狗紧随身后也在横穿马路。又有几辆车驶过来,狗被迫停在路中间,紧张地左右观望,迟迟不敢往前走。

王本练心里产生一种紧张感,他的右腿在夜晚的空气中瑟瑟发抖。直到狗再次躲避了一辆汽车,快速地冲过马路,然后溜溜达达地走远了,王本练才舒了一口气,转身走进饺子馆。

送狗的人网名叫侠客,约王本练在隆中路东头见面。吃完一盘三鲜馅饺子后,离见面时间还有一刻钟,服务员告诉他,徒步走过去只需要五分钟。王本练走出饺子馆,站在人行道上,抬头看了看茶楼。茶楼名叫半耕庄,王本练非常熟悉这三个字,以及门口矗立着的一个茶农塑像。实际上,王本练不仅仅熟悉茶楼的门脸,还熟悉里面的摆设,包括一楼到二楼之间共有多少级楼梯。他还知道老板名叫张耕。

其实,王本练是第一次到这个沿海小城,他熟悉半耕庄是因为抖音。老板张耕注册了半耕庄抖音号,拍摄了很多茶楼的视频。看的多了,有时候张耕拿着手机用第一视角在楼梯上边走边拍,王本练会恍惚觉得是他自己正走在楼梯上。

就在王本练打算离开的时候,张耕回来了。一辆车把他送到路边,没停下,接着开走了。王本练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很显然,张耕喝得不少。他以为张耕要进半耕庄,没想到这个喝得不少的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的一辆车旁边,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灯亮起两道光束,照亮停车场和马路之间的两棵槐树,然后开始转弯,慢慢驶离停车场。王本练犹豫了几秒钟,眼见着车子已经驶上马路,来不及多想便冲过去,拦在前面。

车停了下来,张耕放下车窗玻璃,木着舌头,说:

“你,让开。”

“你不能开车。你喝酒了。”王本练说。

“你是谁啊?交警啊?”张耕说。

“你别管我是谁。”王本练说。

“找死是不是?”张耕从车上下来,朝着王本练喊。王本练不吱声。

“说你呢!”张耕感觉自己被这种沉默所冒犯,伸手推搡了一下王本练的左肩。王本练趔趄了一下。

“你觉不觉得,咱俩长得挺像?”王本练说。

“你,脑子有病是吧?”王本练这种态度,激起张耕更浓重的火气。

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王本练像是刻意找揍似的,朝张耕又挪了一小步。

“你再看看,仔细看看。”王本练说。他把脸凑近张耕的脸。

这时候,不少车辆从旁边绕行,朝他们不耐烦地摁响喇叭。隆中路不是城市的主要街道,王本练待在家中的这些天,除了站在客厅里用肉眼观察,还在电子地图上对这条街道进行了测距,得知它只有700米长。它不是主要街道,自然也就不像主要街道那么宽,而且,夜色降临之后,街边多了些摆摊的小商贩,因此,当有一辆车停在路上,其它车辆绕行时还是不那么顺当的。

他们身边聚集起不少人,其中一个卖袜子的大嗓门女人离他们最近,忽然拍打着两手,说:

“天哪,你们俩长得真像!”

大嗓门女人这么一嚷嚷,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他们两人的长相上来。真像,简直是双胞胎。他们说。

还有人问:

“你们这是兄弟干仗吧?因为什么啊,房子,车子?兄弟之间,应该好好商量,别干仗。”

王本练闭着嘴,不解释。没想到张耕却大咧咧地朝周围的人拱拱手,说:

“老少爷们儿,大哥大姐,我们就是哥儿俩喝得有点多,争执了两句。没事,都散了吧。”

“你确实喝多了。”王本练说,“你不能开车,你喝酒了。”

“没事,”男人指着隆中路西头,“呶,开到尽头,右拐到隆西路,再过一百米就到我家,卧龙居小区。这一段路不会有交警查酒驾。”

“那也不行,酒后不能开车。”王本练拽住张耕的胳膊不放。

“要不然,兄弟,你帮我开回家?我给你钱。”张耕哭笑不得地说。

王本练犹豫了。他感到右脚又开始不舒服,先是隐隐地疼,然后是麻,疼麻相间。

“我……不太行。”王本练说。

“你有驾驶证没?”

“有。”王本练从裤兜里摸出驾驶证。

“咱是爷们儿,必须得行。”张耕打开车门,连推带搡,把王本练塞到车上,自己坐到后座上,“走,卧龙居。”

2

那天夜里,王本练返回时,最终还是迷了路。

他先把张耕送到了卧龙居小区。的确如张耕所说,驶出隆中路,拐到南北走向的隆西路之后,朝北行驶一百米,就到了卧龙居。小区比较高档,清一色多层洋房,车子开到大门时,摄像头识别车牌照,自动升起横杆。张耕跟门卫介绍王本练说:

“他是代驾,没有出入卡,一会儿出来时,劳驾你给开一下门。”

王本练把车开到张耕家的车库里,然后把他送进门,亲眼看张耕换上拖鞋,才转身离开。经过门岗的时候,原先那个保安把胳膊肘支在窗框上,正无所事事地等着他。王本练这次看清楚了,小伙子大眼浓眉,长得有点像那个叫陈坤的演员。

“张总,您怎么又出来了?”保安说。

“我?我要回家啊!”王本练说。

保安从屋里走出来,近距离地看看王本练,问:

“您不是张总吗?张耕,张总?”

“我是刚才那个代驾。”王本练说。

保安再次仔细看了看王本练,不敢置信地说:

“哦对,您跟张总的发型不一样。简直神了啊,世上真有这么像的人?”

王本练离开卧龙居,沿着隆西路往南走。他记得大体方向,也记得这段路只有一百米,之后就要往东,拐进隆中路。返回时的方向要反着来,王本练边走边提醒自己。他顺利地拐进了隆中路,大脑里的记忆神经却在提醒他:王本练,你找不到家了。

多年以来,王本练太熟悉这种来自大脑深处的警示了,怎么说呢,它像是一句话,或者闹铃声,手机提示音,只要它出现,就意味着要迷路了。

果然,王本练彻底忘记了他租住的那个楼洞。或者说,那些楼洞的样子都差不多,它们混淆了他的记忆。这个时候,隆中路街边摆摊的商贩都已收摊,大部分临街商铺也打了烊,这条七百米长的街道上行人寥落,路灯昏暗,王本练在黯淡的夜色中辨认了几个楼洞,结果都很让他失望。

后来,王本练终于发现了一家改衣铺,玻璃门上贴着几个字:扦裤脚,改衣服。他不记得是不是房东的那家改衣铺,只好试一试。王本练从裤兜里摸出钥匙,走进楼洞。楼洞里很黑,他试着啊了两声,大约是三楼或者四楼的感应灯疲弱无力地亮起来,照到二楼后,只剩下一抹似是而非的尾光。王本练打开手机,点开手电筒。他照了照二楼东户那扇铁锈色的防盗门,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家门。这个时候,王本练已经虚弱至极——他每次迷路都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选择把钥匙插进那沉默的锁孔,一试究竟。

他没有打开门锁。那不是他刚刚租下不久的房子。王本练绝望地又试了一次,之后,他就被刚刚回家的房主逮住了。

王本练无从解释他为什么会鬼鬼祟祟地试图用自己家的钥匙打开别人家的门锁。屋主薅住他的衣领子,问他打算潜到自己家里做什么。王本练结结巴巴,越解释越不可信。十分钟后,他狼狈地离开那个楼洞。下楼之前,他被房主恶狠狠地推了一把。如果不是一把抓住楼梯扶手,他可能就滚到一楼去了。

王本练再次走上隆中路,茫然四顾。临街商铺都已关灯闭门,他找不到在二楼家里看到的那些建筑,失去了所有参照。就在这个时候,他再次接到那个网名叫侠客的人的电话,侠客问他在哪里,说他等半天了。王本练说: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在隆中路边马路牙子上坐着。我很累,不想走了。”

几分钟后,侠客开着车停在王本练跟前,问:

“是你吗?打算领养狗的人?”

王本练看到了一只瘦楞楞的黑狗,它被侠客放下之后,沉默地蹲在王本练身边,仿佛也跟王本练一样疲倦。一人一狗,坐在夜色浓重的路边上,盯视着街道,各想各的心事。

“我本来只是出来吃顿饺子,再把你领走。结果,我现在找不到家了。”王本练对黑狗说,“但我们也不能在路边坐一夜。还是走吧。”

黑狗站起身,耸动着嶙峋的后背,在前面迈开脚步。它是一只残疾狗,右前腿断了,比其它三条腿短一截,耷拉在半空。

“你说,我这脑袋是不是没救了?我经常迷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这真够糟糕的了,不是吗?”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你一定能把我带回家。”王本练说。

说来也怪,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楼洞口。王本练看到改衣铺那亮着灯光的玻璃门,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推开门,走进去,找到一张圆形钢管凳子,一屁股坐下去。他疲倦地闭着眼睛,后背靠在裁剪操作台边上,虽然感觉有点硌,但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王本练一觉睡到凌晨两点。醒过来后,他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低头看了看,身上搭着一件羽绒服,红色的,脖领上的一圈棕色人造毛软软地护着下巴。房东女人正在缝纫机旁工作,她面前墙上的木格子架上摆满各种颜色的线圈。女人身旁还摆着另外两台机器,一台也是缝纫机,另外一台王本练不认识,他猜是包边机之类的。再往里是另外一个工作台,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衣服。墙上和空中也有不少衣服,全都静静地垂挂着。

缝纫机发着哒哒哒哒的声音,很像以前农村拖拉机的声音。王本练没有动,静静地听着,直到女人停下脚,不再踩踏板。她伸伸腰,站起身,打算换到旁边的另外一台机器上,这时她看到了王本练。

“你醒了?”她问。

王本练记得小时候他们家里也有一台这种缝纫机,母亲埋头哒哒哒地踩着踏板,给他缝补衣服,做鞋垫。现在居然还能看到,也算是老古董了。

“为什么不用旁边那台电动缝纫机?电动的多快,省力。”王本练问。

“我喜欢用老式的,有感情。活儿不急的时候,我就喜欢慢悠悠地踩着它,听它发出的哒哒声。活儿多的时候,就得用电动的了,要不然忙不过来。”

3

丛树枝本来打算给一条裤子扦完裤脚就回家,但还没做完活儿,王本练就进来了。几个小时前,她透过玻璃门见到过他,当时他站在街边观望了一阵子,然后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饺子馆。几个小时以后,这男人像经过了一场长途跋涉,脸色灰白,踉踉跄跄,一头扎进屋里来,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丛树枝第一反应是王本练生病了,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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