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已经止息
作者: 宋红星一
早上把英子送去学校后,云香骑着三轮摩托去了一趟东兴水果批发市场。她运气还不错,低价进到了一批桃子、李子和梨。回到家,她才开始洗漱。漱口的时候,牙膏的味道又像一团羽毛掉进她的喉咙,令她咳起来。咳得嗓子发干,作呕。她憋了一口气,才忍住没吐。昨晚漱口也是这样。她拿起牙膏看了看,没错啊,和以前一样的牌子,同样的味道,怎么突然就对这种味道过敏了?
等她来到水果店,刘清扬已经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她打开门,刘清扬像往常一样,把三轮摩托上的水果搬进店里,该摆的摆到门口,然后坐在门口点一根烟抽起来。但刘清扬什么时候走的,云香根本没看到。她坐在铺子里,削一个苹果,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九点的太阳已经辣得让人睁不开眼。云香眯着眼,看着路对面。对面是人民医院。医院门口停着许多车,一些是出租车,一些是送病人和看病人的私家车,云香的水果店就靠这些来看病人的人勉强维续着。但愿今天生意能够好一些,她看着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想。但人并不多,好像夏天一到,所有人都结实得像一头小公牛,生病的人很少。
中午,云香感觉自己就像被夏天浓稠炽热的液体包裹着,热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但她还是把一筐桃子拖到脚边翻拣起来,坏掉的桃子就像坏情绪,必须及时处理,不然非常容易相互传染。约莫拣到一半,她突然一惊,手里的桃子便掉进筐里。她非常确定,老朋友还没来。
已经好久没来!
想到刷牙时的恶心,呕吐,她就更加怀疑,可能大事不妙!
她关了门,去医院一查,果然,怀上了。
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做?云香有些急。
几个孩子了?女医生岁数和她差不多,烫着一头棕色的卷发。
已经两个啦。
三孩政策都出来了。见云香不说话,医生就笑着说,许多人到了你这把岁数,想要却怀不上,这是老天宠你呢!
但我真的不想要了。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要不要,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毕竟是条命。听医生这么说,云香也不好坚持,说好吧!
云香眉头紧锁,恍恍惚惚回到家,对自己的肚子生了一会儿闷气,咋就这么争气?又对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听说本命年都有一道坎,今年她刚好三十六,这道坎也太大了!她坐在铺子里,盯着路对面的医院发愣,好像医院跟她有仇一样。太阳更毒了,路上行人很少,来往的车辆也少,就连绿化带里的树也热得病蔫蔫耷拉着,现在只有到了晚上,这座城市才会重新活过来。她把目光收到了水果上,这种天气对水果非常不利。夏天一到,各种水果的水分跑得都很快,除了打过蜡的苹果和桔子,枇杷、龙眼、山竹和提子已经少了几分卖相,不像刚进货时,水嫩得就像十八岁的姑娘。
云香叹了一口气,心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五点左右,她开始做饭。
家就在水果店后面,几十步的距离,但为了方便看铺子,云香又用大砖和彩钢瓦在铺子后面搭了一间简易房。她没多少文化,每次遇到英子不会做的题,那些字在她眼里就像一群蚂蚁在书上爬来爬去。家里再难,她也不想落下孩子的学习。中午放学后,英子直接去辅导社,只有下午才回来。怡佳上初一,吃住都在学校,每周回来一次。
通常,英子回到家云香才开始炒菜。炒菜的时候,英子就拉开折叠式饭桌赶几题作业。这天下午,英子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看着桌子上的酸菜洋芋汤、蕃茄炒鸡蛋、素炒胡萝卜,云香双肩一松,舒了一口气,就像终于打发掉一段难熬的时光。若不是英子回来,她根本没心情吃饭。她不停往英子碗里夹菜。英子见她没胃口,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别瞎猜,云香没好气地说。自从出了医院,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生怕别人看出她身体有什么异样。她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说天气太热,热得不想吃饭。
鸡蛋有点煳。英子说。
哦。云香愣了一下,然后把煳的全部拈进自己碗里。
汤也有点咸。
云香提起水壶,往碗里冲了半碗开水,说你今天这张嘴,挑得很嘛。
怕是你手艺的问题。
这手艺从我会耍菜刀开始,就一直跟着我,已经跟了三十多年,怎么突然就有问题了!
英子不说话。
结果云香就像自己问自己,不但问住自己,还把自己吓了一跳,就像心里的小秘密差点被英子看到。但英子并没有看她,而是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盯着搭在腿上的数学习题。有时英子甚至会放下碗,把题解了才继续吃饭。这个臭毛病,云香从小就让英子改,改到现在还是老样子。不过见英子读书这么用功,学习成绩也不错,她还是蛮欣慰的。自从英子回来,她憋在心里的话就像澎湃的潮水,一浪接一浪涌到舌头上,但却不敢开口。她死死憋着。她不敢想象,当英子和怡佳知道自己将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会怎么想。
吃过饭,收好碗筷,英子开始做作业。云香则忙着将成色不好的水果捡出来,能低价处理的就留着,实在不行的就给英子搞个水果拼盘。
太阳落下去之后,被烧焦的空气终于慢慢凉起来。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路对面的人民医院亮起了醒目的十字标志。见云香准备收摊,英子有些奇怪,说这么早怎么就不卖了?往日不到九点十点,云香是不会收摊的。
云香说有点累,想早点休息。她不确定现在躺到床上能不能睡着,但她还是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息也好,胡思乱想也罢。一想到一部分嗜睡可能来自肚子里的孩子,她就烦。把门口的水果全部搬进铺子,收了门头红色的伸缩式遮阳伞,她用钩子把卷帘门拉下来。门很涩,有些费力。哗——。哗——。她拉了两下,感觉整个夏天都像生了锈一样。
当刘清扬像往常一样,九点半来到水果摊前,就没帮上什么忙。
二
第二天早上,云香也不急着开店。她躺在床上,想补一补昨晚的瞌睡。越想睡脑子却越清醒,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迷糊,却又被一阵敲门声吵走。她翻了翻身,没有起床的意思。她想除了刘清扬,还能是谁?她懒得理他。
没想到,耳边传来的却是英子她奶奶的声音。
云香。
云香——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声音永远绷得像根弦,一把破琴上的弦,非常难听。她来干吗?云香这样想,但还是下了床。
门一开,刺眼的阳光和热腾腾的空气就紧跟在老太太的屁股后面扑进来。云香一阵眩晕,像被阳光扎到了眼睛,又像被英子她奶奶拎着的鸡蛋扎到了某根神经。拎鸡蛋来干吗?她一头雾水。
还没起?
有点累,就睡过头了。她看着门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老太太个子不高,云香的目光刚好从她头顶跃过去,投在对面的简易房上。她什么时候开门,关她什么事?她没好气地想。幸好,简易房的蓝色彩钢瓦使阳光变得不那么刺眼,而且斜着的阳光刚好把简易房的阴影投到门外,就像专门为她开辟了一条阴影走廊。现在,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沿着这条阴影走廊去开水果店。但她没有动,只是看着外面。外面没有风,绿化带里的银杏树和她一样,一动不动。一片叶子都没动。但她仿佛看到银杏的叶子正在慢慢蜷缩,阳光正急着从它们身上抽走昨夜和今晨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生机。去年秋天,这些银杏树被移栽到这里,现在和她一样,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对付这个夏天,夏天就开始了。
看来又是糟糕的一天,她想。
去年,云香终于盼来了希望。门前的云秀路终于贯通,铺上了柏油,栽上了行道树,人民医院也从老院迁到对面。当年谁能想到,会有一条宽阔的马路从门前横穿而过,所以她家的房子并没有紧贴在路沿上。这几年,她在这里没少吃灰,先吃盖人民医院的灰,后吃修路的灰。当时云香唯一的希望就是路赶快修好,人民医院赶快搬过来,到时她就用征地补偿的几万块,在路边盖间房子,卖点水果。谁看望病人不带点东西?她又想起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刘清扬经常过来帮忙,根本不管她已经把工程全部承包出去,整天跟着那些工人转,扎钢筋,递钢管,搬砖,能出力出力,不能出力就给工人递烟,搞得最后结账老板都不好意思,少收了一千。但侯家的人,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现在,老太太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这些年,她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侯家的人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似乎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系。英子她奶奶也似乎早忘了她这个儿媳妇。就连平时偶尔在路上遇到,打声招呼也是貌合神离。他们从来没把她当做侯家的人。所以老太太突然拎着几个鸡蛋出现,她非常惊讶。
但老太太就像到了自己家,不管云香站在门口,直接拎着鸡蛋进了厨房,然后把鸡蛋放在灶台上,问云香吃过鸡蛋没有?
云香一头雾水,奇怪老太太今天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是睡昏了头,还是某根神经搭错了?简直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么想着,却又突然警惕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肚子确实有点大,难道才怀上,就被英子她奶奶知道了?不可能啊,这事除了医生,她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刘清扬都不知道。但她还是吸气,收腹,然后拉了拉衣服,把肚子藏起来。
看来你是忙忘了,今天立夏,老太太说。然后厨房里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
哦,云香还真忘了。但云香还是受宠若惊,自从侯德生死后,她就没有享受过这种奢侈的待遇。她慌忙走进厨房,拿两个鸡蛋,让老太太也煮两个。老太太说吃过了。然后也不说要什么,自个儿在厨柜里翻来找去,最后翻了一块红糖放进锅里。
立夏之后,天气就越来越热了。老太太说。见水已烧开,她便将打好的鸡蛋滑进了锅里。
等云香洗漱出来,鸡蛋已经煮好。看着碗里的鸡蛋,云香心头一热,差点哭出来。她感觉这些年她和老太太,和他们侯家的恩怨似乎从此可以一笔勾销。但愿从此一笔勾销。她吃着鸡蛋,想着晚上一定要焖两个老鸡蛋给英子。英子长得瘦弱,又挑食,最容易疰夏。又想到一会儿要开店,就心慌。老太太什么时候走?刘清扬会不会来?老太太在,刘清扬最好不要出现。
幸好去开店的时候,门口只站着两个买水果的人。云香如释重负。其实刘清扬很早就来过。昨晚,他没能帮上忙,今早就来得早。没想到过来一看,云香家大门紧闭,水果店也没开,便回去焖了几个老鸡蛋。等他吃了鸡蛋,揣着两个重新过来,听见云香和英子她奶奶正在屋里唠叨,便没敢进去。
现在,刘清扬站在他家楼上,躲在一团阴影里,抽着烟,看着云香和英子她奶奶一起把水果从铺子里搬出来。以前他爹他们和英子她奶奶他们是邻居,现在他和云香是邻居。他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云香家这栋房子,也许他们刘家和侯家就会一直好下去。
天气热得像一条恶犬,让人害怕。搬了几筐水果,老太太便喘起来,当她抡起胳膊擦汗,云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想到平时刘清扬一个人将水果搬进搬出,而她只能假装做一些零碎的小事,心里就充满感动。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但总得忙起来,总不能干瞪着,让刘清扬一个外人忙里忙外。外人?一个外人!她要么拿着扫把扫扫几粒看不见的灰,要么用苍蝇拍赶赶苍蝇,茫然得就像她无法给她和刘清扬之间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她直起身,向刘清扬家看了一眼。见刘清扬真的站在楼上,远远看着她们,她便慌忙低下头,继续收拾水果。但老太太还是看到了,小声骂了一句,杀千刀的。
云香假装没听见,不说话。她想,恰当的时候她还是得和刘清扬谈一谈。
你大哥说,你一个人忙里忙外,不容易,打算让欣雨过来给你搭把手。老太太突然说。
侯欣雨是侯德祥家姑娘,高中毕业后便一直在家烂逛。
云香说不用不用,说英子和怡佳现在已经长大,也听话,虽然怡佳每周回来一次,帮不上什么忙,但一些闲杂的小事,英子还是能使上力的。
老太太又朝刘清扬家瞟了一眼,说咱们侯家的人,可不能让一些贼眉鼠眼的人惦记着。
只要没有一肚子坏水就好。云香说。
人心隔肚皮,谁说得准,你可得擦亮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