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美德是“不在嫩苗的园地上驰马”

作者: 何子英 张莉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最受研究生欢迎的十佳教师”。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茅盾文学奖评委。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望云而行:2021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带灯的人:2021年中国散文20家》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优秀成果奖。

批评家是文学长河中的摆渡者

何子英(以下简称“何”):莉老师好!哈,你的学生都亲切地称你为莉老师,我借用一下。首先祝贺你的评论专著《小说风景》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论奖!《小说风景》原版的封面导语是:重读百年中国故事。人文社封面腰封是“一次小说探秘的旅程,一场文学审美的辨认”。你从鲁迅的《祝福》开始,对郁达夫、沈从文、萧红等现当代名家名篇逐一重读,并且采用了一种特别贴近人物的有情感温度的文本细读方式,以感性的力量启悟理性的思考,形成一道别样的文学批评风景和美学风格,也使得文学评论走出学院派的疆域,走向更广大的读者。请谈谈你的获奖感受和书写这部著作的初衷。

张莉(以下简称“张”):特别谢谢子英老师,很高兴和您交流。谢谢您对《小说风景》的褒奖。这本书的写作初衷是我希望以自己的方式重读中国一百年来的经典小说。恰逢2018年我来到北师大任教,在为研究生们讲授原典导读课时,我便带领他们开始了重读,所以这本书的写作动力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研究生课堂,这本书我大概写了有三年多的时间。

讲授原典导读课,我感受到了不小的挑战。课堂上有一部分同学是现当代文学研究专业,一部分则来自“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所以,这就要求我不仅仅要讨论这部经典作品“好”在何处,也要讨论这部作品的写法,这一挑战给了我新的思路,也打开了我理解小说的路径。

在我的课堂上,同学们首先要谈他们对这部小说的看法,在他们发言之后,我也要生发自己对小说的观点。在同学们的发言之后再谈,其实对老师来说是一个比较大的压力。这促使我不能拘泥于过往的看法,而需要讲出属于自己的新观点——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一种挑战。我也很高兴能在面对这一挑战时,拓宽了自己的视野。当然,对这本书的写作我还抱有另一种希望,即能借此找到独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读法。所以,在《小说风景》的13个章节里,读者会看到我最基本的态度:我认取了自己女性研究者的身份,并充分展现我的女性视角,但也绝不仅仅限于此,仍是回到最纯粹的文学审美的意义上,去理解某部作品的美学价值。这样的写作,实际上是希望和更广大的普通读者一起重读中国百年小说经典,这就是我的初衷。我是希望自己的研究能从书斋里走出来,将小说的风景展现给更广大的读者。很荣幸获得鲁迅文学奖,我也很感激朋友们对这本书的评价与褒奖,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本《小说风景》只是我解读经典小说的一个开始,在此基础上,希望在未来能做得越来越好。

何:我注意到你比较强调文学及文学批评对现实世界的参与,突出它的开放性和公共性的一面,而不是拘泥于书斋式的研究,那么,你觉得学者的这种参与性对文坛建构和文学创作有哪些积极的影响?

张:我一直认为,当代文学研究必须关注当下发生的文学话题和创作现场,必须和当下的作家和创作现象发生紧密的互动。我认为这是当代文学学科本身的特点。毕竟当代文学本身具有开放性和公共性。因此,作为一位当代文学学者,我要求不仅要做当代文学研究,还要花很大心力做文学批评,也包括做各种选本。对我来说,做小说、散文年选和“女性文学好书榜”,都是一位当代文学学者的分内工作,这些都是构建和展现文学批评家的美学趣味的重要方式。在我看来,批评家好似文学长河中的摆渡者,要把优秀的作品推荐给读者。

事实上,我们看一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史,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一代学者、作家们,很多人都是某某丛书的编者或是选本的选家,他们的工作也是多面向的。其实即使是在当代文学现场里,也有很多前辈,他们的工作都有公共性和开放性的一面。这样看来,我的工作也没有什么开创性,不过是向先辈们学习。

何:你的评论随笔角度都很独特,分析透彻形象,文采飞扬,写得特别美,像《深海摘星人——李敬泽论》、评程永新《若只初见:一个人如何穿越岁月的微茫,激活一场“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文章读起来真像品尝语言与思想的华美盛宴,非常享受。如:“《青鸟故事集》是如‘钻探’一般的写作,有如一个人从最深处的地壳水源去取水。书写不是为了回到历史现场,他要撷取的是历史深海中的某个碎片。他要经由一个个具体而精微的碎片直抵历史的深部。在那里,有时间的黑洞,有交流的困难,有文明推进的障碍,有认识自我的重重阻隔……因为暗影重重,每一步勘探都如此艰难,需要写作者有狐狸一样的狡猾、老虎一样的无畏,以及猫头鹰一样的别具只眼。”又如:“真正的回忆小说更接近于天文望远镜,小说家要从遥远浩茫的岁月中搜寻、发现并认取那个人、那件事。借助‘望远镜’,作家拉近我们与‘她’的距离,和我们一起在岁月的尘埃中凝视。要将‘她’从岁月深处召唤而出,这需要写作者的审美眼光。”这样生动细腻的文字是我们此前很难从评论文章里读到的,你的评论文章没有学院气,不玩理论套路,而是把文学批评本身当作一种创作,赋予它以文体学的意义。这是否你自觉追求的批评理念?

张:我认为文学批评本身就是文学创作的一部分。我在很多场合都谈起过,文学批评的魅力是“发现”,是对知识的探秘,它应该刷新我们的感受力,激发我们对事物产生新的理解力。同时,我也认为,文学批评在表达方面需要用“人的声音”表达。我也经常会跟朋友们说起,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的文学批评能“随物赋形”,要贴近每一作品的独特形式,要有切肤之感;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根据不同的作品展现不同的气质,贴近作家作品本身的韵味,同时又具有我自身的特点——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探索。

当然,我也要坦率承认,最近一段时间里,我时常会感觉到文思枯竭,很多稿子答应了写不出来,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总是找不到“第一个句子”、“第一段表达”或者“题目”。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文体意识,便写不下去。我想说的是,我受益于我的文体感,但也受困于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挣扎。

这些不过是女性

意识崛起浪潮中的浪花

何:作为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专家,你一直活跃在当下文学现场,尤其关注女性写作和青年写作,2019年春天,你发起对127位新锐男女作家进行了“我们时代的女性写作调查”及“我们时代文学的性别观调查”话题,引起文坛内外广泛的关注。你主编的中国女性文学年选,有意识地为女性写作树立标杆。那么,你认为当今时代研究女性写作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张:就像我上面所说,我认为文学研究应该与我们所在的时代、生活、情感经验、生命经验相连,文学批评应该是鲜活、生动、开放、有在地感。我在做女性文学研究时,也出于这样的考量。

二十年前开始关注女性文学研究时,我意识到做女性文学研究其实是重新理解自我的契机。做女性文学研究让我看到了很多女性成长过程中的艰难、所遇到的困扰,也能够看到作为女性自身的一些缺点。我得说,做女性文学研究,会使我对生命和情感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也经常有记者问我:“为什么要重回女性文学研究领域?”但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也不准确,因为我并不是“重回”,我一直都在现场。这几年我侧重于对女性文学研究的关注,也存在另一个契机。那是在2018年,女性意识迎来了全球化的崛起,这一浪潮也波及到我,它让我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坐在沙发上时,便开始思考有关中国女性文学的种种问题:对此我应该做一点什么呢?中国女性文学目前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中国的女性写作目前的状况又是什么样子的?中国作家的性别观是什么样的?这一次对女性文学的重新认识,让我意识到,女性文学研究是与我们的时代和生活是同频共振的。

我们的社会一直在进步,“性别平等”一直是我们的国策。在这种情况下,我所做的工作无非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推动整个社会对男女平等的理解,推动我们对女性文学、女性写作的认知。在当下强调女性文学研究,是因为之前的人们对女性写作、女性文学的意义知之甚少、习焉不察。我希望把女性文学放在一个应有的位置上去研究、去推动,让更多的女性写作可以自由自在地发生,而不受过往那些陈规陋见的束缚。在今天,越来越多的普通写作者、女性写作者或者那些无名的女性写作者,她们拿起笔开始谱写自己的生活诗学,我认为这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些年,大家看到整个艺术创作、影视创作等领域里,女性创作者越来越多,女性创作者所取得的成就越来越为更多的人所认识,那么,我对女性写作、女性文学的研究与关注,只是这一浪潮当中的一朵浪花。

何:你的另一部著作《对镜》的导语为:女性的文学阅读课。旨在“以百年文学经典为镜,照见中国女性的选择和命运”。你在这部书的导读中说:这门女性文学课,不是高深的,它是在普及常识,它强调女性视角、女性立场。我读了你对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和周晓枫《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的解读分析,你站在女性立场审视作品中对女性的心理、女性的身体和生理感受的描绘,唤起曾经熟悉这些作品的女性读者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更为深刻的震撼和反思,这是此前少有的阅读感觉,我认为这也是你的敏锐与犀利之处。据传你的课程在北师大学生中非常受欢迎,你觉得是哪些新元素唤起今天的大学生对现代文学经典作品的热情?今天的女大学生还会关注女性话题吗?

张:《对镜》这本书不是我在北师大上课的讲义,它是一本普及型的读物,是我一直想写的面向大众的一本书。我特别希望这本书能够被很多从前很多不了解文学作品的人读到,希望读者在未来的人生阶段遭遇困难时,能给予他们以心灵的安慰。

与《对镜》不同,我的“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这一门课,是给北师大学生开设的一门通识课。在最初,它是一门专业选修课,后来我们把它变成了通识课,希望更多的同学来了解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发展,明晓女性文学历史的脉络,并参与到中国经典女性文学作品的细读工作当中来。

这门课之所以受欢迎,我想肯定是因为越来越多青年的性别意识在发生变化。尤其是女孩子们,她们对自身或者是作为女性的独立价值是什么这一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出于她们生命和情感深处的兴趣,更多的人开始思索女性的情感、女性的未来等议题,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我也很高兴她们能来到这个课堂。我也注意到有很多男同学也来选读“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这门课,他们有的是陪女朋友一起来的,有的是希望能了解女性文学、了解更开阔、开放的世界,对此我都十分欢迎。男生的发言和看法对我们的课堂也很重要。

在今天,青年的性别意识已经越来越敏感,且十分“现代”,她们无疑会对女性文学产生兴趣,并置身其中,思考与自我、与全体女性有关的问题。有的时候,他们会在课堂上讨论母职的焦虑,讨论在爱情中女性的主体地位,思考女性在社会中应该是处于何样的位置等等。我觉得不仅仅是女同学,包括许多男同学也会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这也是女性话题的应有之义。因为女性话题里,其实包含了男生和女生的关系、男女平等以及如何理解自身的性别等问题。他们在接触这些话题后,便会思考自己能否跨越这种生理性别,对那些弱小的或是受到歧视的女性表达同情,这实际上也是当下的年轻人正在思考与探索的地方。

虽然我看到了同学们对女性话题的热情,我也知道女性文学课可以成为一个引发大家对这些思考有所触动的课堂,但是我们在课堂上不会花费很多时间去讨论这些话题,更多的还是需要进入到女性文学本身。毕竟这门课是专业课,还是希望引导大家去了解女性文学的历史。在现代女性文学研究开设两个学年后,我邀请我年轻而有才华的两位同事白惠元老师、姜肖老师一起组成团队共同讲授这门课,一方面我希望女性文学研究这门课可以一个代际传承,另一个方面我也希望这门课里有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老师一起,可以有不同的声音和观点碰撞。在这门课里,我们邀请同学们一起去细读文学史上那些女作家的优秀作品,一方面了解这些作品中的美学追求,以及小说中存在的问题,同时也在这样的讲述过程中,让大家重新理解何为女性精神、何为女性气质、何为女性写作。现在看来,有一些同学会在女性文学课爱上女性文学,或是自己去进行写作,我觉得这都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这是我作为教师时常提醒自己的:讨论问题要回到文学、回到作品,专业课堂还是要基于文学专业知识,从作品中去理解女性文学和女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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