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獭的葬礼

作者: 傅菲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霜降这天,早上九点,村民戴着白帽,披着长白布,袖口别着黑布,跟随乡村乐队来到河埠头买水。主持葬礼的是柳田先生,白帽扎成冢状,走在前头,撒着黄表纸。他的身后是抬着水獭的遗像(一副巨大的彩色喷绘画)两个年轻人。乡村乐队敲着锣鼓,吹起长号,唢呐朝天。买了水,柳田先生领着四个年轻人,抬着木棺游村街。三百多人穿着麻衣白头鞋,神情有些哀伤。村街比较狭窄,不长,远远望去,街上都是戴白帽的人。

不知情的人,以为是村中尊贵的老人故去了,受他恩德的和受他教导的人,送他最后一程。其实不是,入殓的是一头水獭。这是溪北河最后一头水獭。它将接受两岸村民的礼敬、尊荣和懊悔。水獭以最后的死,获得了生命的尊严。

水獭安葬在溪北村河岸的土坡上。土坡是一座被石灰废渣填埋了的石灰窑,窑身和窑顶长满了芒草。在筹备葬礼时,芒草已被一把火烧光,草灰飞扬。土坡是岸边最高的地方,像一个瞭望塔。

木棺落入墓穴。土坡上站着柳田先生和四个棺夫。土坡下是送葬的人。柳田先生清了清嗓子,为水獭致悼辞:

今天,在溪北为一头水獭送别,我们感到万分悲痛。

我们悲痛,不仅仅因为生命个体的消亡,更因为一个物种的消失。在我们生活的地域,一个物种的出现和存在,需要特定的气候和生态及人文条件,甚至需要数千年数万年,使得一个新物种存活下来。致使一个物种消失,只需要数十年,甚至短短几年。水獭生活在溪北河已数万年,却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灭绝了。我们怎么会不悲痛。

我们悲痛,还因为我们曾经的无知,我们把水獭当做了水中的鬼魂和恶魔。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无知,而原谅了自己。如果因此原谅自己,那么就会有新的物种在我们手上消亡。我们杜绝作恶。

我们为一头水獭举行隆重的葬礼,不但是追认水獭作为物种的价值,而且是为水獭蒙冤昭雪。它和其它哺乳动物一样,很普通很平凡,既不是神灵,也不是恶魔。它神秘,可爱,友善,是我们珍爱的邻居。但一切为时已晚。

我们为一头水獭举行隆重的葬礼,是为了忏悔,我们曾屠杀和围猎它们,我们曾重度污染了它们的栖息地。它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我们也失去了精神的原乡。

现在,演奏哀乐,我们一起默哀。

哀乐低缓。河水静流。

柳田先生铲起第一铲土,堆在木棺上。柳田先生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水獭添一铲土,各位乡亲排队上土坡吧。

被安葬的水獭是溪北河最后一头水獭。它没有名字。它失去父母失去兄弟姐妹。它的亲人们被屠杀了。它没有配偶,因为它是河中唯一的一头,它也因此没有“子嗣”。它孤零零地在杨树坝水潭活了六年。它在水中自由地畅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卷起水底泥沙,追逐鱼群,捕食青蛙小鸟。

它的家族曾是溪北河上游最庞大的家族,它的父母带着孩子们栖息在杨树坝水潭。那是一个开阔、洁净、深水、多鱼的水域,它们把这里当作了天堂。

其实,是一个地狱。但它们浑然不觉。

溪北有一畈八百亩稻田,一年种两季水稻。乡人在上游筑坝引水入田畈,杨树遍植河岸,以固水土。水坝约十米高,抬升了坝上水位,形成了约三华里长的深水区。渔人明城在这里打渔。明城撑长竹筏,穿蓑衣戴斗笠,黄昏时撒网天亮时收鱼。鱼大多是鲩鲤鳜鲌等两斤来重的大鱼,也有鲫鱼、马口、宽鳍鱲、黄颡等小鱼。鱼收进鱼篓,背到镇里卖。初秋的一天,明城撒网时,看见一只水獭带着五只半大的水獭,在追逐鱼群,翻滚着腰身,时而潜泳时而凫水,浪起水花嬉闹。他用竹篙扎水獭。水獭多灵敏,一会儿就不见了。他快速撑起竹筏逃上岸。他事后说:水鬼向我游来,我以为它要掀翻竹筏,把我拖入水里吃我。

河岸的杨树林高大而密集,树叶初落,显得树林稀疏,喜鹊在树桠上筑巢。河水潺湲但深流,漩涡转着漩涡,鱼群嗦嗦。追逐鱼群的,正是水獭。水獭是水中的王者。

王者却以恶魔的形象出现。水獭也叫水猴、水狗、鱼猫。它脸部像猴,腰身像狗,吻部像猫,身形像黄鼬。其实,它是鼬科水獭属动物。乡人称它水鬼。鬼神秘而凶残。一群孩子下河游泳,扑腾着水花,鸭子一样凫游或沉潜,玩够了,上岸穿衣,发现同伴少了一个,人不见了。

孩子找到了,在下游三里之外被人捞了上来,溺水而死。会游泳的孩子怎么会溺水呢?溺水的人会拼命挣扎,手猛烈地打水抓水,抓可以抓的一切,哪怕是一根稻草。可孩子怎么没被发现就溺水了呢?那是水鬼捂住了孩子的嘴巴,往水下拽,拽入了水底,窒息而死。

水鬼有长长的胡须,戴着猴子的面具,在水里悄无声息,无人可以发觉。水鬼以水为生,把人拖入水底吸阳气。水鬼每年至少杀一个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良善凶恶,不分丑陋俊美。凡有阳气之人皆杀。不吸阳气,水鬼就会死。饥饿的水鬼会坐在柳树下或枫杨树下,唱动人的歌谣。它的歌声飘得风一样远。听了歌声的人会恍惚,跳入河里。水鬼拽住了入河者,吸走了阳气。溺水的人全身发白,没有血色,却无任何伤口。溺水而亡或投河自尽的人在水里留下了亡魂,亡魂又成了水鬼。

大人也会被水鬼吸走阳气。大人在游泳或摸鱼,突然身子沉入水里,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待人浮出水面,已是一具死尸。也有从水鬼手中获救的人。夏日傍晚,河中深潭有数十人在游泳,说说笑笑,潽着水花。有人仰泳,有人蛙泳,有人踩水,有人潜水。踩水的人一般是大人,游泳技术高超,身子悬在水里,晃着肩膀,抖筛一样摇着。踩着踩着,身子沉了下去,嘴巴冒出咕噜咕噜的一串串水泡。被人发现水泡不冒了,连忙施救,把溺水人拖出水面,抱上牛背倒卧,牵着牛跑。牛跑了数百米,牛背上的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摊水。

吐了水,人还魂了。溺水人回了神,说:我踩着水,脚突然被人抱住了,往水底拖拽,我拼命挣脱,可双手被死死地绑住了,嘴巴也被捂住了,我便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被水鬼拖拽了,水鬼还没来得及吸走你的阳气,水鬼藏在水底或藏在水洞里,我们哪发现得了。阿弥陀佛,你现在还魂了就好。感谢平安山菩萨。施救的人这样说。

还魂了的人提一刀黄表纸、一把香、半篮子酒菜,去平安山寺庙拜谢菩萨。

水鬼,人人得而诛之。没有人会怜惜水鬼的命。水鬼该绝杀。

可水鬼太神秘,它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水鬼在河里游,被人发现了,抱起石头砸它,扛着锄头追打它。水鬼潜入水底不见了。

毒不死的水鬼,唯有请道师来捉它。道师择了祭祀的日子,在河埠头(也通常是给亡灵买水的地方)摆上八仙桌,摆上酒菜,画符祭祀、驱鬼。黄表纸烧了一刀又一刀,烟雾腾腾。符纸烧的灰满满一盆,一把一把地抛撒向河面。

河神庙供着菩萨,庙里有水彩壁画:威风凛凛的天神穿着金盔铠甲,手握钢叉,深深刺入水鬼的腰背,鲜血直射,水鬼痛苦地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嘴巴,昂起头,骷髅般的脸万分狰狞。

水獭在乡民的心中成了不散的阴魂。

杨树坝水潭有水鬼出没,让乡人惶恐,告诫自己孩子:千万别去水潭玩,水鬼最喜欢吃小孩。

粮丰是溪北村钓鱼爱好者,他对渔人明城说:我有办法收了水鬼,让它祸害不了乡人。粮丰磨尖了秤钩,尼龙绳穿钩孔,钩尖挂猪血块,以泡沫拖鞋做浮标,去水潭钓水鬼。在岸边,他守了三个通宵,一头水鬼也没钓上来。猪血块倒被大头鳙吸得干干净净。粮丰不钓了,猪血浪费了三盘,鬼影也没看到一个。河边风大,他穿着厚棉袄守,他的脑壳被风吹得裂开痛。哗啦哗啦的水浪,不时地涌起,那是水鬼在作祟。粮丰这样想。

翌年夏天。粮丰又去钓水鬼。他准备了三个秤钩,一个挂猪血块,一个挂猪肝,一个挂半斤大的鲜鱼。他野钓。他不相信水鬼不上钩。上钩了,就是死路留给它。第七天,绑在矮柳上的尼龙绳被绷得直直,柳枝被拽得往下压,矮柳沙沙抖动。他慌里慌张地拉尼龙绳,水里溅起高高水花。他既兴奋又害怕。他往岸上拖绳子,不但没拖上来,人反而被绳子往水里拽。他松了手,重心不稳,重重地跌倒在地。矮柳在晃动,树冠斜塌,像被龙卷风卷起。粮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把水鬼拖上岸。他害怕,水鬼力量太大,反而把自己拖入水中,被水鬼一口吞了。他屏了屏气,又去拖绳子。水鬼往水底沉,粮丰往岸上拉,僵持着,绳子绷得像弦。粮丰闭着一股气,脚步扎下去,腰部下挫,拉着绳子不松手。水浪又掀起。水鬼浮出半个身子,松了劲,粮丰向后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坐在地上。

但粮丰还是不松手,身子往后倒,拖绳子。他顺着绳子,一截一截往岸上拖,把水鬼拖了上来。水鬼站了起来,像一匹光溜溜的短尾猴,向粮丰撞了过来。这是粮丰始料不及的。他松了绳子,往河堤上跑。水鬼咕咚一声,落入河里。粮丰脱下衣服搭在肩上,又去拖绳子。他有拖鱼经验,鱼在水下的活力是身体的数倍。大鱼在水中越挣扎越容易疲乏,彻底疲乏了,大鱼浮身如浮木。他想,水鬼也是一样的,水鬼很快就要疲乏了。粮丰把绳子勒着衣服勒在肩上,往岸上拉。

哗啦,水鬼被粮丰拖出了水面,拉上了岸。他把绳子一圈一圈绕在矮柳上扎实。水鬼四肢朝天,挣扎着,呲呲呲叫。粮丰用衣服盖住水鬼的嘴巴,拉起衣袖扎紧。他又脱下长裤卷起水鬼,抱回了村里。这时,天快亮了。戴着头上的夜灯,也没电了。

到了家里,他才发现,自己全身淌血。血是从水鬼嘴巴里淌出来的,染透了衣裤,淌在自己身上。秤钩钩穿了水鬼的上颚,血混和着黏液,不停地淌。他把水鬼扔进了箩筐,用一口大铁锅盖着。

他精疲力尽。粮丰洗了澡,吃了碗泡饭,上床睡觉。

中午,粮丰和他弟弟抬着水鬼游街。水鬼的四肢被箩筐绳绑住了,吊在圆竹棍上,被两人抬着。村人很少有人看过水鬼,更别说捉水鬼上来。粮丰敲着铜锣,当当,当当,喊着:看水鬼,水鬼被捉上来了。孩子们跟前跟后地围着水鬼,充满了好奇。有人说:粮丰啊,你够厉害了,让水鬼现了形。

村民水东拿起一根木棍,打水鬼的头泄愤,说:我的儿子就是被水鬼吃了的,儿子才十三岁啊,多乖的娃啊,就这样没了。打了两棍,水鬼的嘴巴里喷出血。水鬼惊恐地翻动着眼睛,嘴边的须毛裹着血浆,它的腰身在扭动挣扎。

不能这样便宜了水鬼,摔死它。一个妇人说。她的嘴巴塞满了饭团。她的嘴唇在发抖。

摔死它还不够,扔到马路上,让车子压死它。另一个妇人说。

让车子压死它。有十几个人附和妇人的说话。

水鬼被抬到了马路上,粮丰说:你们要踢要打,现在开始吧。

几十个村民踢水鬼,用石头砸水鬼。水鬼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了,浑身裹满了沙子,嘴角淌着血。孩子往水鬼的身上拉尿。

一辆大货车来了,村民散在两边。货车扬起灰尘,轰轰轰地开过来。但货车司机避开了水鬼,轮胎并没轧上去。一个妇人指着大货车骂:操蛋的,水鬼也不敢压,开什么烂车啊。

水东拿着木棍站在马路中间,拦车子。又一辆货车来了,师傅问:拦车子,有啥事啊。

一听就知道是北方师傅。水东说:地上有水鬼,压死它。

师傅说:哪有水鬼啊。

水鬼躺在地上,像条死狗。水东说。

那不能压,车胎沾血运气不好。师傅说。

你不压也行,可你得挨我一棍子。水东说。

世上哪有这个理啊。师傅委屈地说。

这个理是临时定的。理是人定出来的。水东说。

师傅下了车,翘起屁股,对水东说:我是个开车的,手脚伤了开不了车,你拿棍子打我屁股吧。村民一哄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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