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阿芙洛狄忒
作者: 余静如我伫立在那栋破烂的民建房外,它看起来简直像被火烧过一样,黑黢黢的。砖墙外一圈木头搭建的阳台已经歪了半边,眼看着就要倒塌。
哥哥正透过半扇还未被杂物掩蔽的玻璃窗看着我。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像是小时候在玩谁先眨眼的游戏。十分钟左右,哥哥那边有了动静,他大约踢开了什么东西,房间里有纸箱子碰撞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从侧门出来,面向我,离我大约两米远站着。
“今天妈妈生日。”我说。
他思索片刻,“好。”他回答,转身又进了房间,两分钟之后,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夹克衫出来,头发仍是乱蓬蓬的。我们俩一前一后走着,并不说话,起先我走在他前边,渐渐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我回头看,他落在后面很远,失魂落魄,像一个流浪汉,我放慢脚步,让他渐渐走到我前面去。几分钟后,他极不情愿地超过了我。三年前,哥哥在一次家庭聚会上说自己得了抑郁症,母亲劝他回家里住,他大喊大叫,说母亲企图控制他,被父亲打了一耳光。那时正是父亲风光的时候,他投资的房地产生意大赚,高兴便将楼上一层都买了下来,正在大肆改装,请了设计师进行豪华装修,声称我们很快就要住在宫殿里,还是罗马风格的宫殿。从那之后,哥哥便没再回来过。可现在,父亲已经破产了。所谓罗马宫殿般的装修还未完工,光是立着几个夸张又无用的廊柱在那里,四面白墙上挂着几幅仿制的中世纪油画,家里的饭桌还是以前那一个古典式样红木圆桌,配着四个精雕细琢的椅子,几根廊柱环绕着,吃饭时我们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里。
不知道哥哥看到这些会怎样,我暗自想着,他已经知道父亲的事,或许他是想回去看父亲的笑话吧。自父亲破产之后,我和母亲谁也不在家里提起这件事,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毕竟我们小时候,家里穷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即便有了钱,母亲也依然秉持着节俭的作风,前些年在我和哥哥的怂恿下,母亲才略略添置了一些珠宝首饰、奢侈品穿戴,又去考了驾照,单独买了一辆车,虽然逛超市时还是忍不住去看临期特价商品,但表面看着总算有个富太太的样子了。还未真正习惯这一切,生活又回到原地。
想着这些,不觉已经到家,哥哥又一次落在我后边,我像个主人似的替他拉开门,让他进去。
“哥哥回来了。”我冲里面说。
父亲母亲已经在饭桌旁坐定,透过廊柱,我和哥哥能看到他们各自的半边脸。我以为哥哥会笑出声,结果没有,他对家中的改变视而不见,他趿拉着他抹布一般的旧拖鞋径直走到饭桌边坐下。我也过去坐下。母亲看着他,慈爱地微笑着,母亲总是这副表情,自打我们小时候到现在,从未变过。父亲也略微笑了一笑,父亲的笑和往常很不同,那里面有一些讨好、有一些歉疚,但又努力在维持一家之主的尊严。“吃吧。”他说。我们纷纷举起筷子。
我不喜欢今天的菜式,母亲都是按哥哥的喜好做的,哥哥爱甜食,或许这也是随母亲,但是他性格上却一点也看不到母亲的影子。母亲温和、隐忍、善良,包容一切,或许其中也有些自卑的关系,母亲在父亲跟前总是很自卑,她永远在观察父亲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她甚至会先于父亲显露出父亲的担忧,比如此刻,她一定在担心哥哥会说出什么让父亲不愉快的话。我拨弄着碗里的一块糖醋排骨,黏稠的黑红色浆汁包裹着它,我漫不经心用筷子尖戳它,把它深埋到米饭底下,一边四处打量着我们住的屋子,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为了装修,我们原本租了另外的房子住,现在为了省钱,我们搬回了未完工的房子里,很可能这房子以后就这样了,遍布四处的可笑印记会在将来的日子里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这段可耻的生活。装修的设计方案是父亲的情人做的——她如今已抛弃了他。
“还不错吧,这设计?”父亲主动提起。我微微诧异,看向父亲,他眼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他期待着某些包含谅解的回答。妈妈、哥哥,当然还有我,我们一开始就知道父亲有个情人,父亲似乎并未着意隐瞒我们。母亲知晓此事后,父亲只是静静等待母亲的反应,我和哥哥也一样,但母亲一切如常,我们便也假装此事不存在。时至今日,父亲不再出门,备用手机不再充电,只是随意地丢在玄关边装钥匙和杂物的陶瓷罐里,似乎在用一种暗语知会我们,他与情人的关系已经结束。
“是呀,”母亲替我们回答道,“很有艺术气息。其实也基本完工了,味道也散了。”
哥哥仍埋头吃饭,我呆呆地咬着筷子,品味这糟糕的一切。父亲的情人杏子和我同岁,是我的校友,我的专业是广告学,她就读于建筑系,我们在校艺术团里认识。我们参加艺术团是为了加学分,她和我一样没有任何艺术特长,只能进礼仪队,在校内外举办什么庆典活动时,我们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在会议室门口迎宾,或是端着鲜花和奖牌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杏子脸颊饱满,有着温暖的笑容,并不大的一双眼睛笑起来是弯弯新月,某个五月的晴天,我们俩被分为一组,两两相对站在徽式古建筑的围墙外,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一阵风猛地掀开她粉红色的裙摆,她慌忙用手去扑,裙摆花瓣一般下落,她正与我四目相对,朝我露出那融化人心的笑容。我立刻喜欢上了她,后来我又见过她的笑容许多次,她可以用那纯净无邪的笑轻易地取得人的好感,使她的一切过错都变得微不足道。不久之后,我们成了朋友。除了学业以外,杏子做任何事情都很优秀,尤其在待人接物方面,和她在一起时,我感到全方位被照顾、保护着。有时候她会像长辈那样纠正我的一些不良的小习惯,诸如站姿啦,坐姿啦,甚至咀嚼方式,好像把我当作三岁小孩,却并不使人厌烦。杏子自己也有些小孩气,喜欢自娱自乐,没人的时候总是哼着欢快的调子,她善于模仿一些当红女明星的小表情、小动作,用开玩笑的语气教我“一个淑女应该如何”,时常将我逗乐。现在,我正饶有兴致地观赏杏子在我家留下的设计作品——模仿庞贝浴场建造的一个小小浴池,它就在客厅里。“打破原有的家居结构”——这是杏子的设计理念。
“啊,那个地方。”母亲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就当作一个下沉式的沙发吧,里面铺上地毯,放些软垫和靠枕。”
母亲善于变通,这个主意不错,我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池子里铺满软垫的样子,甚至,我在想象中往浴池的周围摆满鲜花,那样会很像一个葬礼。如果父亲或是母亲死了,我们便可以在家中为他们办告别仪式,把他们的亲戚朋友们都请来,绕着这个浴池一圈一圈地转着走,在逝者身上放一枝白玫瑰。不知道杏子会不会来呢?她会有多意外?又或许会有惊喜。我敢打赌她会在葬礼上大笑出声,而我会和她一起笑。毕竟在我所认识的朋友之中,只有杏子和我有着这样的默契。
“搬回来住吧?”母亲再次提起这个话题,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哥哥。
哥哥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看得出来这顿饭很合他的胃口,他很久没吃什么好东西了吧?我想着哥哥住的那个地方,那里没有厨房,即便有,他也不会做。他每天都在吃外卖、包装食品和软饮料。其实我和哥哥从小关系一直不错,哪怕在他刚刚搬出去的那两年,我们俩还好得不得了,当时我是他那间屋子的常客,我们在那里听音乐,看电影,点个小蜡烛,喝点气泡酒。我们最喜欢有风雨雷电的夜晚,这间破屋子在气流中颤抖着、嘎吱作响,仿佛随时要被掀翻。哥哥那时候有许多朋友,写歌的、写小说的,他也时常会在屋子里招待他们,他们一起讨论音乐、诗歌、历史,聊文学圈或是政治人物的八卦,我很喜欢听哥哥这些朋友讲话,他们不可一世的样子让我以为他们真的很快会做出什么成就。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们陆陆续续消失,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早些年父亲有钱,对我们也很大方,他表示会支持哥哥做的一切决定,写小说、剧本或是拍电影。哥哥要搬出去住,父亲给了一笔钱,让哥哥买房子,但哥哥选择租了一间离家不远的破房子,理由是写作需要一个艰苦的环境,剩下的钱他挥霍掉了。哥哥现在想必很后悔,七年过去,原本只是用于“体验”的生活,变成了他真真切切逃不开的生活。
哥哥放下碗,打了一个饱嗝。他并未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开始四处打量这间屋子,他瞪着眼睛,像才刚刚发现这些改变似的,仔仔细细地将他能看见的每个角落都扫过一遍,随即站起身。他也被那客厅中央的浴池所吸引,他踱到浴池边站定,思索片刻,跨步下去,坐在里面,双肘抵住膝盖,双手托住下巴,他的眼睛望着前方空白的墙壁,毫无神采。
不知道哥哥有没有看出这是杏子的手笔。我猜哥哥并不知道,他根本不了解杏子,他的心思也早已经不在这些事情上了。尽管一开始,我和母亲都以为,杏子的目标会是哥哥。现在回忆起来,父亲当初也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杏子这样的女孩嫁到我们家就好了。”难道父亲当时心里想的人选竟不是哥哥?
哥哥并不是一直都如此失败。他确曾有过一些文学上的天赋。高中时期,他拿过许多次全国性的写作竞赛奖项。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那时候我们全家都被哥哥纷至沓来的证书、奖状击打得晕头转向,从未想过哥哥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参加同样的比赛,只知道哥哥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也就是说,“天才”——哥哥自信地说出这两个字。谁也不曾怀疑那时候的他,他那样年轻、蓬勃、有朝气,长得高大,虽不算十分英俊,但也绝对不难看。他收到不少情书,女孩们的崇拜海浪一样袭来,可他并未恋爱,他只喜欢做自己有信心的事情,沉浸在少年的勃勃野心之中。大学期间,哥哥依然热衷于参加写作大赛,虽不像之前那样屡战屡胜,偶尔也还能获得一些荣誉。哥哥从未想过毕业后要去做什么工作,“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工作都是没有价值的,摧残人性的。”哥哥这样说,打定主意要做职业作家。哥哥离开学校之后的那几年,正是家族兴旺的时期,我们都为了无限的希望而感到快乐,单纯的快乐。认定发生在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好的征兆,包括杏子的出现。
毕业后,我拒绝父亲让我去他公司里任职的邀请,而是加入了由前几届校友发起建立的一个创业小团队,我们给一些商场、会场、演出策划一些主题方案,虽然这份工作收入不高,也常常接不到活儿,但胜在时间上比较自由。而杏子则一直在给一些行业内顶尖的大企业投简历、寻找实习机会,她从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时而忙碌时而清闲,但从未在哪儿真正留下。那段日子我和杏子时常混在一起,我们逛美术展、看演出、喝咖啡,漫无目的地闲谈,杏子喜欢嘲讽这个世界,说它是少数人的游乐场、多数人的地狱。我带着杏子回家时,哥哥总会以各种理由从他的出租屋回到家里。面对杏子,哥哥十分健谈,从古希腊哲学开始,一直谈到现代的日本私小说,最后他会给杏子推荐各种读物,并将自己的小说装订成册送给杏子。虽从未对哥哥的作品做出什么评价,杏子总是微笑着,耐心听他说话。哥哥有时候也和杏子聊一些社会事件和自己的见闻,表现得愤世嫉俗,杏子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消极的那一面,反倒是劝慰他,提出一些积极而具体的建议。每每杏子来时,母亲都很高兴,忙着给她冲咖啡、端蛋糕、切水果。杏子完美地融入我们家,她看起来好像早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她会去厨房帮助母亲做一些杂事,和母亲亲热的样子比我更像这个家中的女儿,她又会对我施以无微不至的关怀,除生活上的琐事以外,她精神上的关切更令我感到舒适,从这一点来看,她又比我母亲更像是这个家庭中的母亲。那一阵子,就连父亲回家的次数也变得频繁,我们像和美的一家五口,晚饭后其乐融融地出去散步。后来有半年时间里,杏子因为在家乡的母亲病重而请了长假回去照顾,她不在的那几个月里,我感到家中所有的人都在思念着她。
“要是杏子这样的女孩嫁到我们家就好了。”父亲便是在那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哥哥的作家之路在那几年毫无起色,尽管父亲托了一些关系,将哥哥的稿子寄给各大出版社编辑部的领导,依然没有得到什么回音。“隔行如隔山。”父亲感慨,他不知道文艺圈子里都有些什么人,流行什么规矩,他也不爱研究那些,毕竟,哥哥就算当上作家又怎么样?还是赚不了几个钱。父亲开始给哥哥安排相亲,介绍工作,哥哥自然很抵触,只有杏子来家里时,哥哥才愿意来坐一坐。或许杏子能让哥哥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母亲大概是这样想,因此对待杏子格外殷勤。只是哥哥和杏子的关系始终局限于我们家的客厅。哥哥曾私下和我议论,称杏子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她虽然温柔,却矜持保守得像上个时代的女子。我自然不这么认为,但谁又知道一个女孩真正的心思呢?
是母亲安排了那次家庭旅行,我们全家,和杏子一起。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叫“蛇岛”的亚热带岛屿,蛇岛上并没有蛇,只是因蛇形地貌得名。那次我们全家都很兴奋,大约有十年,我们未曾有过家庭旅行,父亲一直很忙,母亲又提不起精神,总是说累,我和哥哥各自有自己的校园生活。其实那些日子原本不赖,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总是独自落泪,我在寒暑假时撞见几次,询问母亲哪里不舒服,母亲总是立即起身走到阳台上,假装没听见我的话。哥哥虽从未发现母亲哭泣,但某一日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出去采风时在附近一座有佛寺的名山上意外撞见母亲,她独自去了寺庙里拜佛烧香。这实在奇怪,我和哥哥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母亲有什么信仰,家中没有过佛像、香炉之类的东西,就连去世的外祖父、外祖母的遗像也都锁在柜子里,从未受过什么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