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木史(短篇小说)
作者: 林檎1
飞机坠落那一天,宛如白昼流星。乡民跑来村头的时候,美国人已经在我身上挂半天了。整个人倒吊,树杈卡着脚腕子,血液倒流,脸红脖颈粗。那会儿谁见过外国人?跟山门里哼将似的,不敢招惹。直到他把自己折腾疲了,一窝蜂上来,爬树架梯,才把人摘下来。开始听不懂英文,看他张牙舞爪比画了半天,明白过来,是要找战友。没了。我跟他说,另一架飞机摔在河滩上,铁碴都没剩块全乎的。也就是你命好,让我给救了。乡民指给他看,那架尾翼中弹的P-40战斗机还趴在我头顶上苟延残喘,机头喷绘的大鲨鱼张开血盆大口,死死咬住救命的枝丫。小伙子体质好,喝了两天小米粥,活泛过来,让人领他去祭祭。我踮脚张望,河滩上火已熄了,飞机连人,烧成一片焦煳煳。实在没办法,捡了一颗鹅卵石,就当是骨殖。温度太高,石头都烧熟了,变成生石灰,美国大兵的鼻涕眼泪滴在上面,刺溜冒烟儿,升起一阵硝石味道。此人名叫Donald,时人译作唐纳德,跟他们队长陈纳德估计是表亲。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你找找,能找到。这事儿是云矜将军亲自接洽的,一九四二年云矜将军转战西南,不信你去查《江城志》……
入冬以来,夜寒梦多。最近总见这一篇儿,等不到下文,因为老莫会用他的洗脸水把我烫醒。这老家伙够坏的,用肥皂也不知俭省,碱水沁入我的根脚,齁咸。寄居莫家凡卅七载,喝他一家老少的洗脸洗脚水,少说也有两三万盆。每天清早看见老莫,我还能想起他老丈人,那个名曰尧子河的牧童。每日放牛归来,他会用一只葫芦瓢饮我两斗井水,井水清冽,咕嘟咕嘟灌下去,跟你们现在喝冰镇可乐差不多。呜呼,人心不古。七八十年了,说短不短,对你们来说,都是些曾祖辈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可于我,一棵树,无异于昨日重现。你们给我起的名字有很多,银杏、白果,也有叫公孙树的,百度百科说我寿命可达千年,谁知道呢?银杏属裸子植物,随风而去,遇土则生,无父无母,不知岁齿几何。我总不能把自己砍了照着横截面数年轮对不对?我只记得一九四二年的那架飞机将我从无边睡梦中唤醒,自此将我拽入百年迁徙的命运。当然这都是后面要彻底说清楚的事情,此时此刻,让我们回到眼下,江城东郊的邮电大楼已经敲响整八点的钟声,西水街一七六号,莫家的红色防盗门发出呜咽悲鸣,我的老朋友,那个名叫莫于涂的退休司机跨出家门,走入他所剩无几的晚年。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农历冬至日。照你们学问人的说法就是,“太阳光直射南回归线”——老莫把台词写在烟盒纸上,手指字纸,冲电话那头说道,就在这一天,你莫识途莫老板兴建的十七层高楼大厦挡住了你爹莫于涂的自然采光。没想到吧小莫,没想到你爹也懂法律了吧。老子告诉你,现在你爹我就是甲方,你小子就是乙方,法律讲得清清楚楚,乙方应当赔偿甲方因采光不足造成的损失……
这还是开春起的事端。早先,莫家门口隔一条柏油路,对面是政府大院,衙门的地界儿。可他小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盘下这块地皮,轰隆隆两炮放倒公家的破楼房,转眼间竖起一座美轮美奂的“世纪华庭”。宣传册上有词为证:
五万首付,南北通透,坐拥百尺高楼;
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悠悠乡愁。
随莫家独子的事业蒸蒸日上,我连同老莫的二十盆宝贝芦荟首先遭了殃。大楼的投影由南自北扩张,老莫每天提溜起花盆,追着阳光打攻防战。他把芦荟架我身上,房檐底下八十厘米的宽度,是唯一可以整日晒到太阳的地方,也是整个不幸开始的地方。此后两万字中我要讲述的全部悲剧,可能就是在这儿埋下了种子。老莫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他那众多宝贝疙瘩之中,会有几个倒霉的摔下枝头,粉身碎骨。好在这种高悬头顶的恐惧并没有折磨他太久,就在立冬那天,世纪华庭一期封顶大吉,等到下午五点半,水泥高墙终于没收了我那最后五分钟的阳光。在江城干燥的晚风中,我打了一个寒战,随即将老莫挂在枝梢的宝贝芦荟尽数抖落。后者闻声而出,一如他那霜打的芦荟,蔫起脑袋驼着腰。门前一片狼藉,肥厚的芦荟肉茎散落四处,如章鱼腕足,斩断后依然翻滚着残余的生命力。老莫逐一拾掇,挑出碗口粗的,数来足有九根。实在不好意思。我无地自容,晃了晃枝上几片残叶说对不起。老莫没理我,他在满地芦荟残肢中挑了一根最肥的,狠狠折断。截面处渗出新鲜汁液,摸上去黏糊糊、滑溜溜、凉飕飕的。老莫把这一摊子宝贝扔给屋里老婆子。拿去涂脸,补水又护肤。他冲身后说道。嘴上语气平淡,心里却清楚,跟儿子这一仗,躲不掉了。
嘟嘟嘟……
一阵忙音浇灭了老莫辛苦背诵的演讲稿。挂上电话,如丧考妣。实在对不住,老莫冲我摇摇头,儿大不由爹。这事儿怎么说呢,我回他一句,狗不嫌家贫,少晒两天太阳我也死不了。我安慰老头说,没事,要不是你莫于涂收留,我早被云梦村那帮庄稼汉砍作劈柴,烧火造饭了不是。再说莫识途莫老板整天那么大的生意,顾不上咱也情有可原。动工以来,钢筋水泥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街坊邻里都揣了拆迁款屁颠儿屁颠儿走了,只有老莫铁了心当钉子户。搞不清是不是为我。我试探他,说小莫也是一片孝心,拆了这狗窝接你老两口住摩天大楼,到时候你站阳台上招招手,咱还能瞧见。放屁,老莫还挺实在,他说,管他摩天大楼通天大楼,反正我不去。双脚不接地气儿,不是人住的地方。老头子看上去信心十足。他以为不接电话就躲得了我?老莫说,我有法子收拾他。
植物没有神经,西水街上人事熙攘对我来说,犹如一部快进的电影。不知道老莫上了什么手段,我感觉他前脚进屋,儿子莫识途的小轿车就赶在腊月的尾巴上停到了家门口。那小王八蛋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八缸四驱的路虎汽车呼啸而至,保险杠撞我一条根上,树皮都蹭掉了。什么狗屁玩意儿,他踹了我一脚,冲他老子发火,说这么大个花盆搁公路上,你这不妨碍交通吗?我心说这小兔崽子还挺懂法,那你违章停车还要罚二百呢。说归说,老爹一见儿子,什么仇啊恨啊就都抛没影儿了。莫于涂一脸谄媚,问莫识途吃了没,忙不忙,穿秋裤没有。我姑且相信这是跟亲儿子打官司前最后的温情。隔着窗玻璃能看见堂屋方桌上已摆了九个凉碟。数来花样不少,卤味三拼,花毛一体,除开黄瓜、皮蛋、折耳根,余下都是炸货。老莫首东,邀小莫上座,如同观看马戏团的动物表演,莫家老父亲津津有味端详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儿子。他指使老伴儿尧屿尧老师抓紧上热菜,自己又毛手毛脚从夹克里兜掏烟。中华,软包,还是小莫扔家里的,不知道放了多久,过期没有。小莫把烟挡回去,说早点戒了吧。老莫说抽一口死不了,咱爷儿俩还客气啥。小莫说不是那意思,抢先一步,屁股兜里掏出张烟盒纸,红塔山的,仔细看,背面写了密密麻麻一篇小字:侵权认定标准——当中间一行标题,余下字迹漫漶不清,小莫迎着灯泡辨读——不动产相邻方造成我平房采光冬至日午间满窗日照时间少于一小时,全天有效日照时间不足两小时……
老莫咂摸嘴巴,像吐泡泡的螃蟹。爹啊爹,你要教我学法?老莫摇头晃脑,说不出话。小莫接着又从钱夹子里头抽出一张“玉溪”,您说怎么办呢?他继续宣读:房屋兴建方,也就是我莫识途,应当为对方,也就是您,莫于涂,解决取暖,照明,调换住房——括号——或者给予经济补偿。给予经济补偿的,补偿标准以受影响建筑物面积……
算算,老莫甩着脑袋,听不下去了。烟盒上的法条是他上个星期送到“世纪华庭”销售中心的,他仗着董事长亲爹的身份赖在售楼部喝了两泡铁观音,末了扔下一句“等着接法院传票”就跑了。而今如愿把儿子诈回来,自己却又成了被揭案底的窃贼,不敢看小莫手中的赃物。别啊,小莫冲他爹摇摇手指头,亲儿子明算账,您说得对。小莫也是有备而来,他把售楼部的新房图纸都带来了,世纪华庭尊享户型,四室两厅两卫,建面二百五十三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三十二层,您跟我妈随便挑。说完环视一周,小莫一巴掌拍在图纸上,像个领导那样说,拆了这破屋子,儿子接你们住上天,咱也享享神仙的福。
儿子的话像杯中纯粮大曲,不知是不是因为假酒甲醇超标,听得老莫浑身发烫。三十二层,要登三十一层楼梯,楼梯八级一爿,曲里拐弯再乘二,算下来要爬四百九十六步。小莫说谁让你爬楼了,有电梯。那它呢,老莫抬手一指,我感到一股电流射出窗玻璃,钻到我的树芯里了。
谁?
树。老莫说,白果树。
白果树能上电梯?上了电梯阳台也搁不下。早跟你说过,挖了卖了砍了烧了,都行。死木疙瘩还当宝了,值几个钱?
不知道是假酒醉人,还是酒量衰退,老莫感觉这个腊月过得稀里糊涂,他抹了把脸,儿子油光满面坐在跟前,不像是假的啊。一张嘴吧唧不停,仔细听来全是一个“拆”字。他突然怀念数月以前,自己还可以为那几尺阳光捶胸顿足。原以为仰仗父权的威严,可以听到儿子的致歉,可是现在,似乎连自个儿头顶的片瓦也保不住了。我看见老莫在屋里瞟了我一眼,然后缓缓说道,要是你爹他不点头、不弯腰、不按红手印儿呢?爹啊爹啊,由不得你啊。小莫抹抹嘴巴,捣着筷头子在烟盒纸上画了个叉——
您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能拧得过大挖机的钢筋铁臂?
末日将近。小莫的话犹如一纸极刑判决,我瞬间感觉脚下一麻,全部的泥土都在逃离我的根茎而去。莫家客厅灯光凝滞,老莫没动筷子,他空口饮尽最后一杯,再说不出别的话。
2
星期一起个大早,张鹤年张大夫已经坐到了专家门诊室。他一点也不习惯县卫生院的白桌白椅白墙,尤其讨厌这一身白大褂。他右手扯着老莫的手腕子号脉,左手拿着老莫递给他的烟盒纸,什么物权法权,什么居住区设计规范,他努起嘴一概不看——老莫聊起这茬,我第一反应是,姓张的这小辈儿还没死?请原谅我年事已高,记忆力衰退,几十年人事浮云,时常混淆颠倒。张姓鹤年,字长庚,云梦村当年那个头戴瓜皮帽的私塾学童,如今已是江城卫生院退休返聘的老中医。老而不死是为专家。从他七岁那年在我脚下拉屎撒尿开始,我的命运便注定与此人深深勾连。自打在亲儿子那里吃了败仗,老莫茶饭不思,今早出门只跟我留话找张大夫看病,不知又有何勾当。随他前脚走,一阵北风掠过,刮走我最后几片黄叶,某种熟悉的寒意袭遍周身,时间仿佛回到那个遥远秋日的清晨。
民卅六载,公历一九四七年九月,江城县云梦村周氏宗祠的宗地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地主周淮庵起了大早,吊死在我一条胳膊上。他是拖着两条断腿过来的,攀爬动作生疏而狼狈。你觉得能不能成,地主问我。我说你挑根粗的,别把我枝子扯断了。这村里庄户人都知道,我脚底下是两亩好地。把我砍了,刨根,整平,随便种点儿,也能养活仨壮劳力。土改队是头天过晌进驻的,铁钎子早打好了,犁地的犍牛就拴在周家祠堂。我自知大限已到,正准备束手就擒。出事儿了。土改队的铁钎被石头逐一敲掉牙口。周地主干的,他自知罪孽深重,生怕吊不死,最后时刻还在自个儿喉管上拉了一刀。我不得不佩服周地主的狠劲儿,后来孙铁匠和王屠户,一人踩着尸体的胸口,一人摁住脑瓜子,营长同志用上杀敌的力气,才把刀子从地主脖颈上掀出来。那时候周地主死掉的黑血又活过来,跳了他们仨一身。
地主损毁农具,革命惨遭破坏,一时再找不出砍树挖根的家什。就在营长想办法的时候,我听见村头响起一声唢呐,曲调高昂而绵密,端的是云梦村特有的哀乐。接着就有眼尖的在喊,是张鹤年,云梦村谁人不识的张鹤年。江城日后的活字典,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其时尚在江城药善堂学徒,时年不过二十出头,堪舆问穴、稼穑之事,西洋外语数理化,却已装了一肚子。全村老少,建屋起灶、红白喜事,没有哪样离得了他。我踮踮脚看见张鹤年张学徒披麻戴孝而来,他只顾吹他的唢呐,路过村头老槐树,那窝老鸹随之聒噪起来,教谁也不得安稳。当时周地主的尸首刚放下来,停在我脚边,脖颈还在咕嘟咕嘟吐血沫。大伙儿散开一个圈,都怕沾上老地主的黑血。可这张鹤年大步流星,抢过身位,竟一头磕在了周淮庵跟前。我感到脚下一震,人群骚动。营长眼睛都直了,右手按在枪套子上。你给地主磕头?他压着火气问了一句,那张学徒并不起身,点点头说廪稍之供,再造之恩,必当一拜。说的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要不是周地主供给读书,哪有他张鹤年今天在这儿之乎者也。营长估计跟我一样没听明白,摆摆手说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你,别误了挖树分田的大事。张鹤年不为所动,以头抢地,说这再叩首,磕的是脚下一亩三分田。真是个犟拐拐。营长的手枪已经掏出来,俩眼珠子圆滚滚,瞪那觅死的小伙子。我心说快跑啊,你这份心我领了就是,谁知张鹤年就像地主家的倔驴,他继续说:
五年前,营长同志,四二年您应该在一二〇师。那年云矜将军率众转战西南,东进江城,可就是取道云梦村。将军的马三天两夜没歇过蹄儿,到了这棵老树脚下,人困马乏,口渴难当。适逢地主周淮庵执瓢饮树,见此情形,便舀水饮马。营长同志,可有此事?
一番叙旧,我见那长官松懈下来,他点点头说不错,那会儿我是手枪队长。张鹤年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等营长说完,咣当又是一下,说这第三个头,我要磕给老白果树。我看张鹤年简直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