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边路上

作者: 徐贵祥

三十年过去了,不忘那首歌——好冷好冷的达坂,好高好高的冰山,好远好远的边关,当兵当到了天边边,守着好长好长的国境线。好冷好冷的明月,好长好长的思恋,好沉好沉的枪杆,当兵当到了国境线,抬头望白云故乡在身边……

那是我第一次到西部边陲,从南疆的疏勒县前往帕米尔高原上的吐尔尕特哨所,同戍边的边防战士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天。从此以后,达坂、冷月、冰山、国境……边关的诸多意象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常常,我的目光会投向更远的和更高的地方,想象那里的哨所、那里的月亮、那里的人们,还有那长长的国境线。

“山南,山南,到山南来吧。到山南来,你就理解了什么叫‘老西藏精神’,什么叫守土有责,什么叫脊梁,什么叫‘清澈的爱,只为中国’。”二〇二二年七月,我的乡友、安徽省援藏工作队山南总领队汪华东同志不止一次地向我发出呼唤,在电话里,他的言辞诚恳,声音急切,尽管因缺氧而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因为疫情和其他变化,我的山南之行未能成行,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一年过去了,汪华东和他的团队已经完成援藏任务,而他的那声呼唤,却一直在我的心头鸣响。到西藏去,到山南去,几乎成了我一年来挥之不去的梦想。终于,二〇二三年九月,参加国家移民局的创作采风活动,我来到了西藏,来到了山南。

十八日上午,飞往拉萨。在贡嘎机场吃了午饭,乘坐一辆越野车,踏上通往边境的路。目标明确,第一站直奔玉麦。

玉麦是中印边境线上的一个点,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只是一块石头,一片草地,一棵树;在我出生之后,它也只是一栋由木板和树枝搭建的毡房。然而,那里曾经是新中国一个行政乡所在地。那里有我们这个民族最深刻的记忆,前有桑杰曲巴一家和玉麦乡边民留下的固边传奇,后有“全国最美基层民警”王微等人创造的戍边佳话。

前往玉麦的途中,要经过山南市区。出乎我的意料,双脚落到西藏的地面,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居然没有出现高原反应。在山南市区做短暂停留期间,我见到路边茂密的树林,很兴奋。

山南边防支队副支队长杨斌、支队宣传干事徐道超和轮训队干部次旺早已在此等候,会合之后,我提出来要到山南军分区吃一顿饭,最好能到汪华东一直津津乐道的“援藏之家”和安徽人助建的蔬菜大棚参观,遭到领队聂虹影的坚决反对,她的计划是今晚必须赶到玉麦,越快越好,力争不走夜路。至于在山南市参观,她的说法是“回程还要经过山南,到时候再说”。

聂虹影是我四十年前在某集团军工作认识的小战友,也是我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校友,现任公安系统某出版社社长,她的经历很丰富,先后在野战军、武警、公安边防部队工作,军衔至大校,边防武警部队整体转改到公安部移民局后,警衔套改为二级警监。几十年来她一直客气地尊我亦师亦兄,这次西藏山南之行,就是她组织的,用她的话说,她要对我的安全负责,也要对此次任务负责。她甚至秘密交代接待我们的同志,给我搞了若干“不准”。为了不给聂虹影和陪同人员找麻烦,一路上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早在出发之前,聂虹影就告诉我,上级对这次行动高度重视,指示选派几名既有组织指挥保障能力,又有文学情怀的干部同行。同车的拉萨出入境边防检查站政委王先贵告诉我,作为一个主官,他能“脱产”一周,抽身与我们同行,简直是意外的惊喜,领导掂量再三,才下了这个决心。王政委是河南林州人,四十年前,那里正是我踏上军旅之路的第一块根据地,我在他家乡的太行山区生活、训练、野营拉练、攻防演习,十六年后成为一名团级干部兼文学工作者。我们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从红旗渠、桃花谷、石板岩乡到秋天漫山遍野火红的柿子,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对“高反”的担忧。路上我们切磋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的经验和规律,记得他讲的一件事:他在北京公安大学进修期间,有个星期天去北京图书大厦买书,居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熟人——他的顶头上司、西藏边检总站副总赵继荣,“他乡遇故知”都不能形容当时那份惊喜,即使在拉萨,他也很少见到赵总,因为边检工作“永远都在路上”,布置任务检查工作多数都是通过电话。这件事情意味深长,一对从高原来到北京的上下级,没有相遇在灯红酒绿的场所,没有相遇在豪华的购物中心,而是邂逅在图书大厦,边境检查工作人员爱学习、爱读书的精神,可见一斑。

翻越第一座海拔五千米的亚堆扎拉山口之前,王先贵提醒我们用上氧气。不敢掉以轻心,我把输氧管塞入鼻孔,而王先贵和司机孙建超仍然素面朝天——车上仅有两套输氧设备,让给了我和聂虹影,我亲眼看见王先贵的嘴唇由红到青。孙建超并非专职司机,而是从武警边防部队转改到公安系统的三级警司,后来才知道,因为此人驾驶技术过硬、心细、路熟,被上级特意调来为我们做保障的,这个小伙子一路上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

很快,亚堆扎拉山口到了,下车在那块“海拔5025米”的牌子下面照相,试试腿脚,虽然有点飘忽,总体问题不大。接着往前走,得知到下一个超过五千米的山口还有两个多小时车程,我说我要眯一会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喊醒,原来雪布达拉山口到了,依稀看见一块牌子耸在眼前,海拔5102米。

迷迷糊糊下车,突然感觉就像踩在棉花上,眼前的景物全是多重叠影。赶紧上车吸氧,到隆子县边境大队休整,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迷迷糊糊,张开嘴巴讲话,连自己都听不见,别人讲话听得隐隐约约,却又张不开嘴巴回答。依稀记得被人搀扶到椅子上坐下,面前放着一杯热水,几个同志站在我面前,其中有个女同志,拿来三本我的作品,要我签名,尽管我很不高兴,还是客客气气地签了名。

我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我发现那三本书,除了出版社和书名、作者名我认识,其他的,诸如装帧风格、字号大小、薄厚程度,都是我陌生的。虽然脑子一片混沌,但有一点我不糊涂,我是到边境来看望战友的,他们经年累月守护在这里,为我们承担,为我们分担,他们想要我几本签名书,我不能拒绝,否则我来干什么?

签名之后,我把三本书摆在一起,用手机拍照,准备回北京后找出版社理论,为什么改版了不通知我,为什么再版了不通知我,签约了吗,付稿费了吗?

吸足氧气之后,继续赶路,天快黑的时候,经过斗玉乡将军崖,走访当地边境派出所的同志,并送了书。得知,原西藏军区司令员张贵荣同志,一九八三年年底,勘察一条待修的边防战略公路,一个多月的时间,行程九千多华里,因连日劳累,在狂风暴雪交加的一段险路上,突发冠心病牺牲。安葬张贵荣的这座山包,从此被命名为将军崖。

在张贵荣墓前,我这个脱下军装的老兵,不由自主地举起右臂,向这位献身边防事业的老战士致敬。

再往前行,天基本上黑下来了,车内一片寂静,我们为张贵荣同志殉职感到悲伤,为前仆后继倒在这块土地上的战友惋惜,同时也为后面的行程平添了几分忐忑。快到恰拉山了,王先贵提醒我,恰拉山海拔虽然只有5003米,但是夜黑风寒,氧气稀薄,要防止高原反应。

在黑漆漆的群峰之间又盘旋了不知多长时间,忽然听到聂虹影喊了一声,到了,到家了。

举目望去,看见遥远处、山谷里依稀闪烁几星灯光,我瞪着眼睛,希望看到那些灯火连成一片。繁星密布,可是从始至终,那些灯光也没有被放大,从高处远远望去,就像地上的星星,透过浓重的夜色,顽强地闪烁出微弱的光芒。

然而,这里是家,大家的家,国家的家,那些星光就像眨动的眼睛,穿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时光,无声地讲述这方土地上的故事。

当夜,我们住在玉麦边境派出所。分配给我的住处是正在休假的所长的宿舍。仔细打量室内,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具,衣柜上方码着一床蓝色的被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让我的心里涌上一阵亲切感,虽然边境派出所已经从解放军的编制序列里改转到公安序列,但是这里的官兵还保持军人的优良传统,一点一滴一丝不苟。

安顿下来之后,派出所的同志请来了正在玉麦巡诊的军医,给我量了血压,问了路上的情况,这才知道,在雪布达拉山口我的高原反应非常严重,幸亏及时吸了氧。想起那几本书的事情,打开手机,找到在隆子县边境大队拍的照片,天哪,那几本书全都认识,都是我和聂虹影来之前亲手买的,都是我自己的书。跟随杨斌一同前来的藏族小伙子次旺是个文学青年,这次特意被派来做文字工作,很谦虚地把他一篇散文拿出来让我指导。惭愧的是,那阵子我的状态很差,匆匆看了他的稿子,三言两语讲了一些看法,然后就一个劲地问他在隆子县发生的事情,这才知道,在隆子县边境大队拿书让我签名的女同志,压根儿就不是当地干部,而是跟我交往了三十多年的战友聂虹影。

聂虹影不愧是野战军出身,在来玉麦的路上,因为缺氧和晕车,呕吐不止,到了玉麦,人基本上动不了了,好不容易才吃了一碗面条,就忙着找人谈话。我说,没有必要抓这么紧吧,明天在玉麦还有一天时间,进藏的第一个晚上,抓紧休息,恢复体力。聂虹影说,已经缓过来了,我得抓紧了解情况,给作家们提供素材。

我说,我实在累了,不奉陪了。

在西藏迎来的第一个早晨,因为天气原因,没能看到日出。起床之后,在派出所门前看见,前方一百多米的山坡,绿树掩映一块经过打磨的巨石,上面漆写汉、藏两种文字:“家在玉麦,国是中国”。尽管太阳藏在云端,这八个字似乎自带光芒,在铅色的天空下、绿色的土地上熠熠生辉,让人肃然起敬。

这八个字就像一本浓缩的书,一首无声的歌,在喜马拉雅山南麓、雅鲁藏布江西岸,记录着一方土地、一个时代、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戍边的故事。

当年,英国殖民者为了自身利益,单方面伪造了一个“麦克马洪线”,把中国九万多平方公里的版图画了出去。这当然是我们不能接受的。这条伪造的边境线,给两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多少年来,在这条线两边生活的中国人,从来不买“麦克马洪线”的账,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里有我们祖先的遗骨、建筑、牧场和种下的树,凭什么你用铅笔一画,我们就乖乖地拱手相让,公理何在?

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流传着无数边民自动捍卫边防的故事,其中最典型、最艰苦卓绝的要算桑杰曲巴一家的故事了。据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活在玉麦的尚有二十几户人家,后来因为政权更替、生活条件限制等原因,一部分人被裹挟到境外,还有一部分人陆续迁走,最后只剩下桑杰曲巴一家。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桑杰曲巴的妻子和小女儿相继离世,玉麦乡只有桑杰曲巴和他的两个女儿卓嘎和央宗,于是成了举世闻名的“三人乡”。

当地政府考虑到玉麦条件艰苦,每年有至少半年大雪封山,生活极为不便,也曾动员桑杰曲巴一家搬迁到日拉雪山的另一侧、交通相对方便的曲松小镇,但是桑杰曲巴却很难安享太平,他的脑子里有一个执念:我是乡长,怎么能离开我的乡土呢?人都走了,边境上没有人了,国土就小了。仅仅在曲松住了三个多月,他就带着两姐妹回到了玉麦。他的决心表明,哪怕只有一个人,玉麦也是中国的一个乡,他要守住这个乡,不仅要抵御边境蚕食,还要找回祖辈留下的土地,让“麦克马洪线”见鬼去吧。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桑杰曲巴做过多少事啊,即便大雪封山的日子,他也坚持巡边,防止异国人员玷污我们的草场,发现异国人员悄悄插上的小旗子,就坚决拔掉。作为乡长,他还要去县城开会,回来把上级的精神传达给两姐妹。人口少,管理的工作量不大,但是学习不能放松,要确保听到上级的声音,领会上级的意图,落实上级的要求。

卓嘎和央宗两姐妹至今记得,有一年父亲到县里开会,带回来几块红布和黄布,原以为要给她们做新衣服,哪里想到,当天夜里,父亲用这些布做了一面国旗,从此之后,父亲的牛群走到哪里,国旗就走到哪里,那面国旗在雪山大地上鲜艳夺目,是风中弹拨出的悠扬的旋律:“这是美丽的祖国,这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桑杰曲巴还有一句朴实却又有震撼力量的话:“只有人在,家才能看好。”他去世之前,还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语重心长地交代:这是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更是祖国的土地,一草一木都要看好守好。

所谓边界,从来就不是上帝分配的,更不是人为地随心所欲切割的。边界的形成,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有漫长的历史,而最重要的依据,是它的主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中国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怎么能由麦克马洪的铅笔切割呢?这不符合常识,只符合强盗的逻辑。然而,曾几何时,这种强盗逻辑却大行其道。打开世界地图,看看非洲,那一块块方形、菱形的版图,被切割得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规则的边境线上埋藏着多少不规则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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