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短篇小说)
作者: 穆萨作者简介:穆萨,1994年生于甘肃陇南,古代文学硕士,现居武汉。作品散见于《江南》《青年文学》《野草》《西湖》《黄河文学》《文学港》等刊。
火车在雨雾中向西驰行,经过川渝边界时,他在卧铺上从一个短促的梦中醒来。“梦见老鼠在吃我的心脏。”他对身旁的妻说。妻将食指搭在唇间,示意他不要作声。他看到对面铺位上他的两个孩子,正一人一头熟睡着。出发以后,兄弟俩不停地抱怨这趟没有选择飞机的漫长旅途,难得有消停的时刻。妻同样满脸倦容,但她能够理解他不选乘飞机的原因。这是一趟意义重大的旅程,倘若目的地倏然而至,他很难从原有的生活中切换心态去面对它。他知道,即使她不理解,她也甘愿遵从他。
他没有再对她说话,而是坐起身看着白茫茫的窗外,独自回味刚才的梦。老鼠的咬啮仿佛还停留在胸腔,这并没有造成生理上的疼痛,而仅仅让他感到不安。梦境是比他更为高明的画师,它将他整个旅途的心情呈现为这种丑陋的四足啮齿动物。于是,尽管眼前的模糊景象一刻不停地迅疾闪过,那只不存在的老鼠却让他暂时忘却了终点的逼近。
下车后,他们撑起仅有的两把雨伞。这地方就是如此,和他的名字潘泽一样湿润,潮气逼人。由他组建的四人小家庭,拖着大小不一的行李在路边等候大巴。听到父亲说还有两小时的车程,兄弟俩闹着要回家。“从这里到飞机场要三小时,”他对他们说,“你们自己想想怎样更划算。”他们便不再吵嚷,闷闷不乐地站着。
观察四周,街道和建筑全是他不熟悉的。而大巴从路口缓缓驶来,车型和外观、贴在车前玻璃上的地名,都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这让他心头一震。他们买了四张票,挤进窄小的座位。周围陌生的乘客说着当地方言,句句都仿佛在唤醒他遗落的记忆。售票员用这种语言请他付款,并提醒他们系好安全带时,他用普通话怯生生地回应她。
大巴车在国道行驶十来分钟,就进入高速公路。因此,只有这一小段国道是与二十多年前重复的路程。他对身旁的妻说,当初他正是沿着这条路,乘坐反方向的大巴独自前往火车站。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十七岁的少年,他从家里出来时还顺走了父亲的一包烟。那时的客车上并不禁止吸烟,他学着大人模样,把烟吸入口中又喷出来,同时模仿着大人们吸烟时的眼神。周围的乘客对他讲:“小孩,烟不是这样抽的,你得吸入肺里,像呼吸一样。”他照着他们教他的,深吸一口,立马咳了起来。烟气呛出了他的泪花。眼睛一湿,里面的泪水止不住地开始滚落。他一边把它们忍回去,一边继续吸烟,好让他们以为这些眼泪都是呛出来的。于是乘客们被他的模样逗得大笑不止。他抽烟就是这样学会的,此后再也没有戒掉。
“感觉怎么样?”妻问他。他耸了耸肩。这个头发已渐渐花白的女人,总是在关心和照顾他的感受。实际上他知道,这趟旅程对她而言同样意义不凡。“你呢,”于是他反问,“你感觉怎么样?”“不瞒你说,我是抱着看戏的心态。一切都是未知的,我没法想象它们发生的时候我该怎么应对,所以反而觉得轻松。”妻笑着说。
的确,一切都是未知的。下车时他举目四望,往昔的村镇已是小城的规模。乍看起来,这片土地不再有一样他所熟悉的事物。气味也不同了,从前充斥着鸡屎牛粪的土壤气息,现已变成小吃街各类食品店传来的诱人的香。唯有居民们使用的语言和他离开时几无差别,但这种语言他似乎已说不出口。考虑到他回来的目的终究是要与他们相认,带妻儿进入一家餐厅后,他与服务员交谈时试着使用方言。“干锅鱼”“魔芋烧鸡”“麻婆豆腐”,起初他只是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很快就能够流畅地说出句子。语感逐渐回来,但他感到自己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
两个小孩对这地方充满嫌弃。他们抱怨这里的食物太辣,讨厌天气,挑剔酒店的环境,一路上骂骂咧咧。弟弟没有主见,只知道哥哥说什么,他也跟着说什么。他只有九岁,哥哥比他大三岁。潘泽从来没有揍过他们,也几乎不会骂他们。每当兄弟俩耍脾气时,他通常会耐心地告诉他们,遇到此类事情,正确的做法是怎么样的。而在这趟行程中,他更多的只是听任他们抱怨。
入住酒店后,夜晚渐渐来临。妻向他使个眼色。他们打开电视,调出兄弟俩喜欢的节目,告诉他们爸妈有事要出去,很快回来,让哥哥照顾好弟弟。随后他们来到酒店前台,另开了一间钟点房。车马劳顿使两人都有些累了,但疲倦和欲望一同涌来,总是后者更为迫切。妻比他大一岁,从事着和他类似的工作。他们是在画展上认识的,那时他还没有崭露头角,但她被他对其中一幅画的见解吸引,两人谈论甚欢。此后,他每创作一幅画都先给她看。结婚是相识多年以后的事了。婚礼可以说是一场远近画家的集会。虽然妻从未说过,但他知道她对他父母的缺席多少抱有遗憾。那是一场没有他的父母祝福的婚姻。
他们在床上互相取悦,变换了一两种姿势,把被子和衣物弄得凌乱,结束后静静地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他点上一支烟,满足地吸入肺里,喷向与妻相反的方向。“感觉怎么样?”妻问。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他所说的是另一感受。“我感觉人生好像被对折了。你说巧不巧,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晚上,和重新回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干着同样的事情。”从搭乘大巴开始,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回乡之旅是一道折痕,他开始逆着时光回溯他离乡之前的那些场景和事物。
妻很快就会意了。那些事他早已同她讲过。如今躺在床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有些好笑。当时他虽只有十七岁,力气却不比成人小。他揣着一把带鞘的水果刀从家里出来,趁着夜色去找那个叫珍珍的女人。那是一间阁楼,因此同层没有其他住户。他也知道那晚只有她一人在家。他敲门,里面问是谁。“我潘泽,”他说,“我爸让我来给你捎个话。”这些他全无准备,都是临时想出来的。过了一阵,门开了,门缝里出现那个叫珍珍的女人的脑袋。他推门而入,将水果刀抽出来,随后反手锁门。女人吓得连连后退。两人都有些发抖,一个由于害怕,一个由于愤怒。他告诉她不准喊,否则他会杀了她。
女人面对凶器时畏惧失色的模样,似乎激起了他体内另一股冲动。尽管他仍然紧握刀柄,上前与她扭作一团,那段刀刃却始终没有碰到她的任何一处皮肤。金属刀身反射出的灯光屡次在她的脸上晃过。他原计划给那张脸添一两道难看的刀痕,却没想到当这样一副完整和真实的面孔近在眼前时,下手并不容易。女人口中说了些什么,他全然不记得。狭小房间里的一切像是随着他们的动作而旋转。她的奋力反抗,她发间飘来的诱人香气,两个身体在扭打过程中频繁的碰触,渐渐改变了他行凶的意志。于是,事情不由他控制似的发生了。他手中的刀顺着床沿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顷刻之后,他醒悟般地从床上起身,捡起地上的刀子,落荒而逃。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妻枕着他的手臂问。他摇了摇头。就像当初去找那个叫珍珍的女人一样,虽然他怀着刮花她脸的目的,但实际的一切都是临时想到、临时做出的。他不是一个善做计划的人,画画也总是听凭感觉落笔,从不提前在脑袋里构思完好。何况,二十余年让此地天翻地覆,他甚至无从想象明天出门后应当左转还是右转。“这些年倒是和我姐姐有过几次联系,如果她没有换电话号,也许先找她。”他所说的几次,实际上只有两次。那年家乡发生震惊全国的大地震,他向她发了一条信息,轻描淡写地询问家人是否平安。姐姐于几天后告诉他,他们没有生命危险。又过两年,她短信告知弟弟她将要结婚,而他没有回复。
当天夜里,雨渐渐停歇。他们安稳沉睡,直到第二天的太阳照进窗帘。早餐后,他把妻儿留在酒店,独自走上街道。地面残留的雨水倒映出两侧的建筑和树木,恍如短暂而模糊地呈现着小城前世的记忆。他在记忆与现实的交界地带行走,沿着地图指示的方向来到那条名字没有变更、样貌却与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的街道。看到高楼林立,人来人往,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已成为商业区,他知道在这里不可能找到父母了。他还是东张西望地穿过这条街,像个好奇的乡下人。不同店面的音响声此起彼伏,环卫工人默默地清扫着积水和树叶。和其他城市商业街的早晨没什么不同。他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呼叫姐姐的号码之前,他首先花了十来分钟找到附近一个较为安静的小公园,又花了更久的时间犹豫拨通后第一句应该说什么。结果仍和他一贯的风格一样,计划终归不如随机应变。电话那边不仅有姐姐的话音,还有许多小孩的吵嚷之声。“你在幼儿园?”于是他问。姐姐说她在那里当老师。他问她做了多久的老师。她说十几年了。她的声音并不热情,像应付一个陌生的调研员,简短地回答,然后等着他说下一句。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想要约她见一面。片刻之后她说可以。他不知道片刻的沉默背后是她的犹豫,还是她要反应过来弟弟已经回乡这一事实。姐姐和他约定下班后在幼儿园附近的一家餐厅见面。由于时间尚早,他漫无目的地在街边踱步。他打电话给妻,告诉她他联系到了姐姐。妻的声音让他感到在这个城市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姐姐比他大两岁,但离乡那年他已升入高二,她才高一。这是父亲认为女子读书不宜太多,致使她曾辍学三年的缘故。他从小不服姐姐的管束,两人一路吵架长大。但在对付父亲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只是方式有所不同。父亲将母亲殴打致呕吐的那个中午,他只在旁边默默地站着,是姐姐将母亲扶上床,端水,擦药,拿着拖把清理地上的呕吐物。父亲打完人就摇摇晃晃地上楼睡觉,母亲又成了这个样子,于是姐姐让弟弟先去上学,并替自己请假,她待在店里继续家里的生意。
放学回家后,他看到姐姐的脸上多了一块紫色的瘀痕。不用问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当晚姐姐还是对他讲了。父亲酒醒后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而她坐在店里,怒骂她不好好上学,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他会后悔的,”他对姐姐说,“你等着看,我会让他后悔的。”
餐厅位于街道拐角处一栋建筑的第一层。他选择落地窗旁能看到马路斜对面幼儿园的一个位子坐下。园门开启后,他始终注视着人群,仍然没能认出姐姐,直到她进入餐厅。她脚步匆忙,在餐厅张望一番,向他走来。两人相视一笑,面对面坐着。好像二十多年前的母亲,他想,那母亲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久等了。”姐姐说。他摇摇头,吩咐服务员上菜。“我自作主张点了一些菜。”他说。姐姐表示没有关系。他们像两个初识的中年相亲对象,礼貌客气,一开始没什么话说,随着饭菜摆上桌面,他们开动筷子,话题才逐渐展开。
“你画的画都很棒。我们买了很多你的画集,经常看。也经常在网上搜你。”姐姐说。他不知道她所说的“我们”包含哪些人,没来得及问,姐姐又道:“早就看到过你结婚的消息,好像也是个画家?”他如实回答:“她不光画画,也写评论,也做出版。”“有孩子吗?”“有两个男孩。我把他们都带来了。”姐姐抬起头四下寻找。他笑道:“没有带到这里来,暂时安顿在酒店。”“都回家了还住酒店,应该提前告诉我。”渐渐地,姐姐的声音不像电话里那样冷漠和陌生。他借口称两个孩子太闹了,“大的十二岁,小的才九岁。”实际上他们都清楚,时隔半生,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家庭怎能够贸然住在一起。
“我们家也是两个,不过都已经上初中了。”她说。趁这个机会,他把话题转移到姐姐身上,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得知,姐姐于高中毕业后上了一家职校,学幼师专业,接着先后于三家幼儿园工作至今。“姐夫是做什么的?”“开出租车。上学时认识的,工作几年就结婚了。”他原本还想问她住哪里,忽又想到他对这地方并不熟悉。后来,姐姐谈起父母。这是他最想听,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的。他离开后没过几年,地震就发生了。房屋被毁,父亲不愿参与重建工作,于是将地皮卖给一个建材商,拿着卖地的钱和补贴款项购置一套新居。不久后,原来的地段被规划为商业区,建材商转手就将地皮卖了更高的价格。父亲不甘心,多次找对方闹事,想要分得一些钱款,终于在一次酒后大打出手。对方人多,他占不到什么便宜,自己被打断了一条腿。又因为是他先动的手,他没有得到任何赔偿。
姐姐平淡地讲着,他平淡地听着。仿佛他们谈论的人和事与他们毫不相干。只是一想到这个拖着残腿度过余生的人仍然是母亲的伴侣,他才感到有些神伤。“他还打人吗?”他说。他问的是父亲是否还打母亲。姐姐明白他的意思。“早就不了。”她摇头道。他原以为她所说的“早就”是指父亲瘸腿以后,不料姐姐又补充:“从你走了以后他就不了。”他想问父亲后来是否还跟那个叫珍珍的女人来往,但他没有问出口。饭已快吃完了,他更关心母亲的消息。“妈身体还好吧?”“一直挺好。”姐姐说。
实际上,当初离家而去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那天晚上他在父亲之前回到家,母亲隔着玻璃看出他脸色不对,又看到他从兜里掏出水果刀放在餐桌上,于是手也没洗就从厨房出来,问他去哪儿了。“去找我爸的那个女人了。”他坦言。他本能地想采用一个下贱的词语称呼那个女人,但母亲不许。“不准用这些词称呼任何人。”尽管她是受害者,她却这样教导过他和姐姐。“你把她怎么样了?”母亲上下打量着他,在他身上寻找血迹或是打斗的痕迹。他不肯说,只是气咻咻地站在那里。母亲拉过一条凳子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对面,一边搓着沾在手上的面粉一边说:“没有用刀子伤害她吧?”他摇摇头。母亲神色缓和了一些,轻声问:“那你把她怎么样了?”“睡了。”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好盯着她的手看。那双手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搓了起来,絮状的面粉不住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