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沙九章
作者: 陆春祥作者简介: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云中锦》《水边的修辞》《论语的种子》等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余种。作品曾入选多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云雨相生,生于大海而归于大海。
南海的岛屿,新新不停,生生相续。
一、南海屏藩
当东印度公司走私的鸦片船在广州港不断卸货时,这种乌黑黑的软膏类的毒品,一下子就让中国的瘾君子上瘾了,没几年,局面就有些不可收拾,清政府做壮士断腕状,派出钦差大臣林则徐,前往虎门禁烟。
林则徐是果敢的,1839年6月3日燃起的那一把大火,火焰一直持续整整二十三天,至6月26日,两万箱鸦片(约二百三十七万斤)化为乌烟腾空而去。人心大快,清政府也稍稍喘了口气,以为国威可以大振。没料到,英军凶悍的坚船利炮如利刃,刺进了清廷已日渐衰弱的胸膛。清廷几乎不堪一击,为了苟全,只有向英政府割地、赔款,道光皇帝还拿林则徐做替罪羊,革职,降级,直至发配新疆。
1841年7月,五十六岁的林则徐从虎门出发,前往新疆的伊犁。8月的一个夜晚,途经镇江,与小他九岁的魏源,在一间旅舍里彻底长谈,两位思想者的交流,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重要的篇章。魏源的父亲曾是林的部下,魏与林早就认识,对朝廷、对局势,他们都有着清醒的认识,此前,林则徐主持编译了英国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润色、编撰成具有中文特色的《四洲志》出版,引导人们睁眼看世界。但对这本书,林则徐显然不太满意,《四洲志》只是节译,而第一次鸦片战争更让林则徐认识到了解世界的重要性,于是,他拜托魏源以此为基础,再广泛搜集材料,编撰《海国图志》。
1843年年初,五十卷本的《海国图志》出版,这是中国最早系统研究世界历史、地理、文化、科技的专著。序言中,魏源明确表达了编撰意图:“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他还在书中特地注明“时林公嘱撰《海国图志》”以纪念。1847年,魏源将《海国图志》扩充为六十卷。1852年,魏源吸收徐继畬《瀛寰志略》中的部分精华,将《海国图志》增补为一百卷,翌年刊行。
《海国图志》的图册部分,在南中国海区域明确标注了“千里石塘”(南沙群岛)、“万里长沙”(西沙群岛)。“石塘”指的是环礁,“长沙”指的是灰沙岛。
其实,从秦汉,一直到《海国图志》,南海诸岛周边辽阔的海疆,都在中国的历朝历代管辖范围中:秦汉称南海诸岛为“崎头”“珊瑚洲”,唐宋称西沙为“九乳螺洲”,明清则如《海国图志》上的称呼。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声音迅速传遍全球,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战宣告胜利。根据《开罗宣言》与《波茨坦公告》,日本占据的南海岛礁,全部由中国战区接收。
这一年,有一位叫林遵的海军军官,被委任为中国驻美大使馆海军上校武官。他籍贯福建,是林则徐的侄孙。其父林朝曦,是林则徐的侄子,曾供职于北洋海军,先后担任海军艇长、海军电雷学校学监,并参加过中日甲午海战。这一年的12月,林遵获得“六等云麾勋章”;次年再次担任海军驻美国舰队指挥官,负责带队将哈瓦那附近基地的八艘美国援华舰艇接回国。1946年4月,林遵率领这八艘军舰(太康、太平、永泰、永兴、永胜、永顺、永定、永宁)起航,并于7月顺利抵达上海吴淞口海军基地。
还没来得及休整,林遵又接到紧急命令,立即率舰队前往南中国海,执行收复西沙、南沙诸岛的任务。这支特殊的舰队由四舰组成:坦克登陆舰“中建号”与“中业号”,巡逻舰“永兴号”,护卫驱逐舰“太平号”。
南中国海万里无垠,海鸥在行进的舰船上空自由翻飞,舰船在碧波上犁出层层白色浪花,伫立舰首,总指挥林遵百感交集,他的思绪如眼前的海波一样翻滚,这南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先民们在不少岛屿上烙下深深的生产与生活烙印,他的叔祖林则徐抗击侵略者的英雄气概及深谋远略,一直让他无限敬佩。他也深知,这宽阔的海域,不少外人伺机侵犯,一个不留神就溜上岛,宣称岛屿是他们的了。林遵生于风雨飘摇的晚清,1907年夏,他三岁时,一名日本商人就带着一伙人侵占了东沙岛,攫取那里丰富的鸟粪资源。确实,南海一向风不平浪不静。1933年,法国借安南(今越南)宗主国的名义,占领了西沙群岛的九个岛屿。1939年,日本人又驱逐了法国人,独霸南海。林遵他们此次的任务,就是两个字:收复!收复被侵占的南海疆土!
前方就是甘泉岛,林遵的脑海里又映出一段光辉的历史:1909年5月25日,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率三艘军舰组成的舰队,载着近两百位官兵、医生、工程师、测绘员,在南海巡疆,甘泉岛就是因在岛上掘出清甜的泉水而被命名的,李准在二十二天的巡疆中,登上了十五座岛屿,命名,升旗,鸣炮,他们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向世人宣示中国对南中国海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
1946年的11月至12月期间,南沙与西沙四个较大的岛屿,先后以这四艘舰艇命名:太平岛(黄山马峙岛)、中业岛(铁屿岛)、永兴岛(猫岛)、中建岛(螺岛)。
林遵的舰队登岛后,实施了连续的维权行动,摧毁日本人所筑的各种设施,树立中国主权的各种标志,官兵与各路代表一起,举行隆重而庄严的接收仪式。
比如太平岛:岛西南,立“太平岛”石碑;岛东,立“南沙群岛太平岛”水泥钢筋石碑,石碑背面刻“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旁刻“中业舰到此”,右旁刻“太平舰到此”。
比如永兴岛:岛中,立水泥材质石碑,正面为“南海屏藩”,背面为“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旁署“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张君然立”。
张君然是当初登永兴岛时的随行上尉参谋,1947年5月,被任命为第一任海军西沙群岛管理处主任,当时只有三十岁。后因原碑损毁,张君然又重新立碑。1986年11月,南沙群岛、西沙群岛收复四十周年,中国政府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年近古稀的张君然,应邀重返西沙。再次登上永兴岛,他百感交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从1949年6月离开永兴岛,迄今三十八年了,现在旧地重游,感慨良多——西沙现在已经成为我国南海诸岛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也是我们今后开发和建设南沙群岛的重要基地,它将真正成为我们的“南海屏藩”!
2023年7月28日至31日,我与几位文友上了永兴岛,与它有了四天时间的亲密接触。
夜晚,我独自散步到西沙收复纪念碑前。
哗,哗,哗,大海的波涛声从远处袭来,海风拂过,椰子树的叶子卷起一阵阵沙沙响,偶尔有锻炼者小跑经过,月光清澈明亮,一棵粗壮的榄仁树下,张君然所立之碑,像一个无声的守卫者,默默地伫立着。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它却每时每刻都在诉说,向风诉说,向树诉说,每一个经过它面前的人,它都会向你诉说着那一段被侵占的屈辱历史。
二、独活
永乐路,宣德路,中山路,北京路,海南路,永兴路,万长路,广金路,机场路,环岛公路,北京一横路,北京二横路。炽烈的阳光,高大的椰子树,椰果挤挤挨挨藏在枝头,草海桐,三角梅,高山榕,黄葛树,龙舌兰,剑麻,蒲葵,厚藤,植被茂密。行走,观赏,永兴岛上每一条路的命名,永兴岛上每一种植物的生长,都让人感觉含义深刻。
一个大四方形的木头框架,正上方有一条鱼指着方向,木刻鱼,中间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底色有些斑驳,板上的白底字清晰,这是一块公交站牌。我在“气象局”站牌下看公交车的走向。
1路车:下一站是水产楼,接下来的站点是永兴港务综合楼、环保中心、空管站、气象台、候机楼、双拥广场、粮站院内、市公安局、永兴工委、永兴学校、西沙宾馆。
2路车:下一站是西沙宾馆,接下来的站点是粮站院内、永兴学校、永兴工委、市公安局、双拥广场、候机楼、气象台、空管站、环保中心、永兴港务综合楼、水产楼。
29日晨六时,我沿着1路车的方向,绕岛步行。30日晨六时,我沿着2路车的方向,绕岛步行。绕岛一圈,差不多一个小时,天空开阔,空气平静,沿途每一片叶子,似乎都染上了鲜亮的晨光。听着各种鸟鸣声以及偶尔传来的波涛声,与数百种植物匆匆招呼而过。
拣几种主要的说。
榄仁树:人行道两旁都是。有大小叶两种。我的视线自然落在大叶榄仁上。它树皮褐黑,多呈纵裂而剥落状,树枝平展,一眼看去,叶片给人的感觉有些夸张地大,但它与其他树木之大叶有些不同,榄仁树的大叶几乎都密集于枝顶,叶片肥厚,倒卵形状,我甚至想,如果突然遇雨,摘几张这样的叶子,叠成草帽,是可以遮雨的。
木麻黄:一上永兴岛,就与它照面了。树干通直,幼树的树皮赭红色,较薄;老树则皮粗糙,深褐色,枝条纤细,柔软下垂,风一吹,如草原上骏马的长鬃在疾风中抖动。去海岛,初见这种树,以为是普通的松树,细看又不像,后来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木麻黄是海防林的主要树种,浙江舟山、玉环、洞头等地的岛上,到处都是,海岸沙地疏松,必须要种这一类抗风耐盐耐旱的树。看着永兴岛上的木麻黄,就如同见到了老朋友,不住地与它们打招呼:卫士们辛苦了!辛苦了!
鸡蛋花树:我住的房间窗外就有两株。枝条粗壮,叶厚纸质,叶子呈长圆状的倒披针形,也有长椭圆形的,它们的叶子,像极了枇杷树的叶,植物学家告诉我们,这种鸡蛋花树,喜欢高温、湿润、阳光充足的环境,它们简直就是为西沙群岛而生。
草海桐:永兴岛的海岸边,满地都是。叶片青厚肥壮,呈螺旋状排列,看着这些在海岸石砾沙土上也能长得这么茂密的小灌木,忽然心生感慨,它们就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却日日嬉玩,互相打闹,健康成长。
这些树,长相不同,功能都一样,皆是海岸防护的卫士。说到这里,自然,还有一位高大的卫士不能不说,它就是椰子树,不能以为它只是经济树种,椰风海韵添情调,这种高大乔木,往往是海岸不可或缺的主要风景。在永兴岛,道路两旁有粗壮的椰子树,一排排的,伫立恭候着每一位上岛者。西沙海洋博物馆边上,还有一片特别的椰林——“西沙将军林”,约五六百平方米。1982年1月,杨得志将军栽下第一棵椰苗,意在勉励守岛官兵扎根西沙,爱岛建岛。如今,数千棵椰子树,高大挺拔,蔚然成林。追着“将军林”成长的,还有“青年林”“老兵林”“扎根林”。
海南林业部门有个调查数据,如今西沙群岛的三十多座岛屿上,共生长着植物一百七十多种。
看着这些茂盛的植物,我想到了另一种植物——独活。独活是一味极好的中药材,祛风除湿,通痹止痛。而我更喜欢它的生存状态:有风不动,无风自摇。我坚定地以为,独活,几乎可以形容目前岛上所有生存植物的状态。
三、鸟粪故事
30日上午,我又一次去看收复纪念碑,因纪念碑旁边,是日军碉楼旧址。前一晚有点暗,没能上去,白天可以登楼细观。
1917年,日本商人平田末治率队侵入了西沙群岛,他的目的就是探察资源。1939年3月20日,日军占领西沙群岛,并在岛上修筑工事,企图长期占有,同时疯狂攫取磷矿资源,仅在永兴岛盗采的鸟粪就达二十余万吨。
这座方形碉楼,高九米,三层混凝土结构,四面开大窗,楼顶垛墙开满花窗。猫腰钻进碉楼,逐层而上,一步一步,心情随着陡峭狭窄的钢梯而沉重,这碉楼虽窄,却曾是日本人插在中国南海版图上的一枚钢针呀。
北京一横路,永兴社区,11—21单元,冯明芳家的店门口,海滨木巴戟树与枇杷树下,他坐在一张木沙发椅子上,我与他聊天。
冯明芳今年五十九岁,手上戴着一串檀木珠子,头发直竖,操着海南万宁口音,茶几上放着一杯茶、一包烟,小孙子在他身边绕来绕去跑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