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
作者: 丁小龙作者简介:丁小龙,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等杂志,总计百万余字,被多种文学选本与选刊转载。文学评论发表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诗歌》《四川文学》等刊物。另有译作三十万字。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渡海记》《空相》。荣获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一
也许你们不太相信,我们孟庄有一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而且我们拥有同样的名字:我叫春生,他也叫春生。我住在村东头的泥瓦房里,房前有两棵泡桐树;他住在村西头的二层楼房中,院子里种着蔷薇、芍药与凤仙。从我家到他家需要走八百六十五步,这是我在小学四年级上半学期某个下午所测量的结果。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春生的家,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也是春生的家。
我和春生同年同月同日生,而那天刚好又是立春。不同的是,他诞生在县医院的暖房中,而我则出生在家里的土炕上,负责接生我的是我的姑妈和两个伯母。当然,这些都是母亲后来时不时会给我讲的事情:她总说我那天差点把她送上了黄泉路,说她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看见了死神的模样。在后来的某些日子里,我总是试图勾勒出当时出生的场景,仿佛我是自己命运的见证者与引路人。
在我出生那天,大雪囚禁了整个村子,也囚禁了他们的心。大地裂了好几道口子,而雪是撒在伤口上的盐。母亲在炕上折腾了很久,也没有顺利生产。父亲借来了邻家的手扶四轮车,准备把母亲送到县医院。祖父挡住了他,骂道,你现在送医院,就是送死。父亲仰起了头,却不敢直视祖父的眼睛,说,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屋里啊。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打破了这种可怕的僵局。姑妈冲出了房间,喊道,是个男娃,男娃啊。姐姐跑到母亲的跟前,拉了拉她的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水,然后剥了一颗橘子味的糖果给母亲吃。除了姐姐之外,没有人真正关心母亲。祖父看着院子里的雪,随后在铺好的红纸上写下两个工整的楷体字——春生。旁边的人都点头称赞,说这是一个如意吉祥的名字,说这个孩子以后肯定会有大福气。有了名字,我便有了活在这个世间的理由。名字,是我们命运的最初居所。
在上学前班以前,我可能不知道另外一个春生的存在,但我对他家的二层楼房印象深刻。那也是当年村子里唯一的楼房。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两个房间,祖父、祖母住一间,而父亲、母亲、姐姐和我挤在另外一间。夜晚,我们四个人挤在炕上睡觉。我们的梦也由此互相纠缠与照应。刚开始,我并没有什么不适,甚至喜欢母亲在临睡前讲给我们的那些奇异故事。然而,自从见了那栋楼房之后,我的心变了,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更好的地方,但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母亲。我害怕母亲。母亲是一个看起来坚强,其实非常脆弱的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生闷气、喝白酒,有时候甚至会号啕大哭。有一次,我问祖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祖父摇摇头,说,你妈脑子不对劲,有时候会发疯,你以后可不要惹她。我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暗地里发愿做一个不惹母亲生气的好孩子。因此,我没有给她提起过那栋楼房的事情,更没有和她分享过我自己的梦想。在她面前,我总是扮演着顺从又懂事的好孩子角色。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抱过我,更没有亲过我。偶尔惹到了母亲,她便会对我吼道:你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于是,我便垂下头,向她道歉,向她保证自己再也不犯错误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夏天的一个傍晚。天西边突然一声巨响,我和姐姐跑到了家门口,看着闪电撕开了天空,而黑云也张开了嘴,仿佛野兽那般吞掉了整个村庄。我听到了村子里很多小孩的尖叫声,于是拉着姐姐的手,一起跑在路上,随后仰起头,对着天空的野兽喊叫。没过多久,又是一声巨响,而姐姐拉着我的手,边呼喊边跑回家。天降大雨,雨滴像碎石子一样砸到地上,发出咚咚响声。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场暴雨。刚开始我还有点喜悦,随后变成焦虑,最后转为恐惧。雨水越涨越高,漫过了我们的家门,冲进了我们家。父亲出门去喝酒,于是母亲开始指挥我们来应对这场战斗。母亲出门去凿开地道,试图把雨水引走,而祖母领着我们,用脸盆把家里积的雨水舀出去。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我听到了祖父的呻吟声和咒骂声。自从上次摔倒后,他再也没有起来过,躺在炕上也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了,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等死。在暴雨面前,我们所做的反抗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所幸的是,在快要冲垮这个家之前,大雨突然停了下来,而黑云也融进了黑暗,成为天空的守护者。面对着灌满了雨水的房子,母亲说,不管了,这些雨水会自动退掉的,你们睡觉去吧。看着眼前的场景,我有点害怕,于是问道,这么多的雨水,要是房子塌了咋办啊?沉默了半晌后,母亲说,塌了就要认命,人的命,天注定。那时候,我并不明白母亲的话,又不敢多问,怕惹她烦恼。那个夜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第一次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于是,我在黑暗中向心中的神灵祈祷。不知为何,神灵和我母亲有着同样的面容。
第二天睁开眼,房子没有塌掉,而我还好好地活着,身心完整。不知为何,开心之余,我居然有种失落感:要是早日见到死神,或许就不用在这人间遭罪了。洪水从我家退走了,同时也带走了祖父体内的最后一口气。祖父在黎明时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他冰冷的手,看着他恐怖的脸色,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事情。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而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去正确地直视死亡。旁边有人骂道,你这娃真是个白眼狼啊,你爷以前最爱你了,没想到你这么冷漠。这句话喊醒了我体内的悲痛,泪水沿着脸流进了我的嘴里。我尝到了其中的咸涩,而这种咸涩终于引发了我的哭泣。我拉着他的手,哭喊着不让他离开这个家,不让他离开我。父亲把我抱到了家门外,让我先去找邻家小孩玩耍。我站在原地,抹着眼泪,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在他的背影中,我看到了祖父往日的神态,也看到了我未来的样子。
送葬的那天清晨,我第一次见到了春生。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也叫春生。他站在他家门口,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送葬队伍,时不时地会拉着他母亲的手,和她有说有笑。有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用手指了指我,而他母亲则顺势抱起了他,说了一些话,嘴角是神秘的笑。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迷惑,也看到了他家楼房上空徘徊的白鸽们。
葬礼结束的那个夜晚,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向母亲问道,咱家啥时候才能盖楼房呢?母亲半晌没有说话,而这沉默就是对我的惩罚。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靠你爸是靠不住了,我自己也没本事,你要是能上了大学,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我没有再说话,而是盯着眼前的黑暗,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在楼房前指着我的男孩。
二
上学前班的第一堂课,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孩。老师让我们上台做自我介绍。她并没有点名,而是走到教室的过道里,拍拍谁的头,谁就上台介绍自己。我是第七个上台的,原本想好的话突然间从脑中消失了。我的脸发烫,双腿快要站不住了,但我瞥见了那个男孩眼神中的微光。那瞬间,我又找到了被吓走的魂魄,向他们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在我下台后不久,那个男孩登上了台,他看起来是如此自信明媚。等教室里安静下来后,他说,大家好,我也叫春生,和另外一个春生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都是立春那天生的,那天下了大雪。随后,他又补充道,我们家有楼房,欢迎大家来我家玩。说完后,他下了台,向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再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听其他人的话了。不知为何,当得知这个世上有另一个春生时,我的心便不再寂寞了。是的,寂寞经常在夜晚独自歌唱。寂寞,是所有人的家。
放学后,姐姐带我回家。在路上,她问我今天有没有什么收获。我说今天认识了另外一个春生,他还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呢。姐姐笑道,我还以为你早都知道了啊,那个春生的姐姐和我还是同学呢。我怪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但她说自己以前提过,只是我当时没有留意。我不再说话,而是闷头走路。拐弯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原来是另外一个春生。还没等我说话,他便说,春生,我很早就想认识你了,咱们去我家玩吧。我点了点头,和姐姐说了再见。
那是我第一次去春生的家。刚进大门便看到了一座花园,比我们教室前的花园还要大呢。花园里的秋菊开了很多,有白色的、黄色的、橙色的,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紫色秋菊。刚刚进入院子,便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声:春生,你回家了啊。也许是因为有点紧张,我也跟着春生一起喊道,是啊,我回来了。随后,春生望了望我,笑出了声。他的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了我,笑道,原来是村东头的春生啊,你俩现在是同学了啊,以后可要互帮互助,共闯天涯啊。她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春生的头,说,好孩子,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婶婶今天给你们做的是芹菜大肉水饺。我点了点头,跟着春生去了里面的屋子。
我们坐在沙发上,春生打开了电视,找到了动画片。我们家是一台用了好多年的黑白电视机,而春生家里的是一台彩色电视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色动画片,整个人都被那色彩王国吸了进去,仿佛掉入另一个奇幻世界。看完动画片后,春生带我去他家的房间。房间里有个小书架,上面放了很多的书。不过,大部分书我都看不懂,但我特别羡慕有书的房间。除了姐姐的课本,我们家里没有一本书。我们坐在床上后,春生开始给我讲其中的一本漫画书。我们是同龄人,他已经认识了那么多的字,而我则像是一个睁眼瞎,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字都不知道。看着他入神的模样,我多么渴望成为他,多么渴望认识更多的字,多么渴望见识更大的世界。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了房间,上了他家的二楼。站在楼上,听着风中的歌声,看着眼前的村落,我感觉自己的世界也变大了。也许是看到了我惊奇的神情,春生突然问道,我家楼下有四个房间,楼上有两个房间,你们家一共有几个房间呢?他的问题狠狠地扇了我两个耳光,火辣辣地疼痛,而我又不想在他的面前撒谎,于是吞吐道,只有两个房间,我没有自己的房间。他没有嘲笑我,而是非常同情地说,春生,你以后可以住我家,咱俩可以一起去上学。我点了点头。也就是那个瞬间,我便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了,也是我上学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回家后,我把春生的提议告诉了母亲。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说话也严厉起来。她冲我喊道,你有家不回,住别人家里是啥意思啊,你要是不想认我这个妈,现在就可以滚了。听到母亲的斥责,我没有顶回半句话,而是走出了家门,走进了秋风中。眼泪流进了嘴里,依旧是咸涩的味道。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姐姐说眼泪是海的味道,但姐姐和我一样都没有见过海。晚上睡觉时,我听到了母亲在黑暗中对父亲说的话。她说,给谁显摆呢,盖了楼房就了不起了啊,也不知道他家的那些脏钱从哪里来的,还想收买咱的娃。父亲糊弄了几句,而母亲依旧在唠唠叨叨,仿佛这是她体验活着的唯一方式。那个夜晚,我梦见自己和春生交换了身体,交换了家庭,梦见自己睡在二楼的房间里,抬头就能看到遥远的星辰。
我很快就适应了小学生活,也基本上适应了同班有个同名同姓的同学。只不过,偶尔出现的差错,也成了我平日生活里的插曲。比如,老师上课点我们名字的时候,就会闹出很多笑话。有时候,我俩一同站起来,有时候又都坐在板凳上,等着对方去回答。后来,老师也掌握其中的奥义,会刻意避过我们的名字。更奇妙的事情是,我和春生高低胖瘦几乎差不多,模样也有七八分相像。有段时间,班上甚至有人传我和他是双胞胎兄弟,而春生则是我母亲给出去的孩子。关于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向母亲求证,但心里有种隐蔽的黑暗想法:要是我们真的是双胞胎,那该有多好啊,因为我在这个家里太寂寞了。有一次,大黑和春生不知为何事情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塞满了整个教室。大黑指着春生骂道,王春生,你就不是你妈生的,你就是个野种。这句话触怒到了我,我和春生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给他嘴里塞废纸,往他脸上吐唾沫,还一起踢打这个浑蛋。要不是老师及时赶到,也许我们会杀掉这个仇敌。也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春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当我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也仿佛是在喊我的名字;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仿佛是说给我自己听。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镜子。
当然,他不仅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在小学时代,只有班上的前三名才能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而奖状则意味着成功,也意味着荣耀。有好几次,我和春生排在了第三、四名,而这也意味着我俩中间只有一个人能拿到奖状。只要有一个人拿了另外一个没拿,我们的关系就会进入短暂的冰封期。在冰封期,我不再去他家做作业,更不会和他一起去后坡上玩耍。过了冰封期,我们的关系又会恢复正常,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就像不远处缓缓流动的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