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风的人(二题)
作者: 蔡崇达作者简介:蔡崇达,1982年生于福建省泉州市东石镇。“读懂中国”非虚构创作中心主任,著有《皮囊》《命运》。作品曾获“《南方周末》年度致敬最佳报道奖”、亚洲出版协会特别报道大奖等。
台风来了没
那天深夜两点多,有个小学同学突然在同学群里问我:“你们作家是干吗的?”
他发了三遍:“你们作家是干吗的?”
作家干吗的?
自从过了四十岁,我总是睡得格外浅。我记得自己在更年轻的时候,每次睡眠都如同在夏日里从海边的崖石直直跃入清爽的海里;而如今,每晚脱掉自己披挂了一整个白日的身份试图入眠,感觉如同赤裸着灵魂躺进淤泥里,知道自己的意识慢慢被某种浑浊的东西包裹,最终沉没,却永远感觉到冰冷且不踏实。
因此,手机稍微一振动,我便醒来了。
眼睛有些发炎,沾满了黏稠的眼液,脑子也迷迷糊糊的,看了好一会儿,我才确定,真的有人半夜在小学同学群里,问我作家是干吗的;而且,问我的人,在群里的名字叫“轻舞飞扬”。
我点进他的页面查看,是个男的,居住地显示在冰岛。
一个居住地在冰岛的叫“轻舞飞扬”的小学同学,男的,深夜两点多,问我作家是干吗的。
我怀疑是自己做梦。
我想,肯定是我不那么满意自己最近写的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梦吧。自从越过无知无畏的青春后,我开始察觉到自己体力和能力的边界,感觉世界于我已经不是充满可能的,而是开始在紧缩。我因此越来越怀疑自己没有心力写出更好的作品。
但我怎么会给自己取“轻舞飞扬”这样的网名来诘问自己呢?我肯定不会,梦里也不会。
我胡思乱想着,放下手机,打算躺回到淤泥里去。
那个“轻舞飞扬”的信息又来了,直接提交了申请加我好友的信息:“是我啊,不认得了吗?”
语气似乎有点着急。
“我如何会认得冰岛的轻舞飞扬呢?”我心里想。但我还是通过了他的申请。
刚通过,第一句话就来了:“你们作家是写那种故事的吧?”
“哪种故事?”我在心里问,但我没有问对方。
他自己往下说了:“我有个故事,我在想,是不是你们作家应该写的?”
他说:“我想和你说说这个故事,我特别希望你能把它写下来。”
自从成为作家后,总会在各种场合,碰到希望我写他故事的人。
有次亲戚葬礼,我从北京赶回去东石镇,仪式上有个亲戚拉着我走到一旁,附在我耳边悄声说:“我重症了,我谁都没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确定他们听不见,噙着眼泪继续说,“我可以把所有事情告诉你,你能帮我写下来,等我走之后再给我家人吗?”
有次在家乡的盛会上,某个政府领导喝醉了,突然拎着一壶白酒走到我跟前,说:“我先敬你,你一定得答应帮我一个事情。我母亲去年走了,但我是一个干部,我不能表现得太脆弱或者难过,我控制得很好,从她离开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表现过脆弱,可是我太想念她了,这种想念钻心地疼,你能帮我写下来吗……”
但一般对方酒醒了,或者情绪过去了,便不再追着我说了。甚至,似乎再见到我总有种带着羞耻感的尴尬。人对藏在自己内心的故事,从来便是这般吧,既希望有人知道,又希望不被人知道。
我后来找到解决办法了,遇到这种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似乎我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时间一过,对方自然会假装忘记的。
我因此决定不回复这位同学。
但他又发来了一条信息:“你知道咱们家乡昨天刚刚来了个几十年一遇的超大台风吧。”
又一条信息:“这个台风应该是我叫来的。”
发完这两句,他就不发了。可能在等我判断是否有兴趣听吧。
这还确实是篇故事的开头。我心里想。
信息又来了:“我们现在电话?我给你讲讲?”他没等到我拒绝,觉得,我应该想听这个故事了。
“现在?”我有些惊讶。
“可以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得稍等我一下。我得去书房,不好吵到家人。”
我走到书房,掏出笔记本,才想起来问:“但是,你到底是谁呢?”
“是我啊。”他显然一直等在那边,信息回得非常迅速,然后微信电话响了,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是我啊!”
“你是……?”
“蔡耀庭啊。”他的声音亢奋又莫名地悲伤,“蔡耀庭啊,你肯定记得我的,蔡耀庭啊。”
蔡耀庭啊,我记得的。
我记得他长得两颗虎牙,脸很白,总是笑,笑起来很好看。我记得小时候他家是开养猪场的,他邀请我去他家骑过猪,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骑猪。我记得,他还带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过学校后面那条溪流,我们都脱光了跳进溪水里游泳。我还记得,那时候家乡有着许多条无名的河流,后来开发建设,这些溪流都消失了。我总莫名想念那些溪流,我甚至有时候还听得到它们流淌的声音。
我们应该至少三十年没联系了吧。这么一想,我有些感伤。我问他:“最近如何啊?”他没顾得上回答我,只是非常着急地催促我:“我可以开始讲这个故事了吗?”
我这才听到他的声音带着浑浊沉重的喘息声,一呼一吸,哗啦啦、哗啦啦的。他的每个字句因而听上去都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一般。
以上,便是我接下来要记录的这个故事的由来。
我曾经考虑,在蔡耀庭讲述的基础上,加工改造成一个新的故事,但是,几次尝试下来,都觉得不如蔡耀庭说的故事好。作为一个写作者,惭愧地说,这个故事基本上我只能起到润色的作用。我边整理这个故事就边充满挫败感在想:“作家到底是干吗的呢?这个世界为什么需要作家呢?”
1
昨天,家乡东石镇来了六十年一遇的超大台风,中心风力十七级。看新闻报道说,仅仅泉州市区,被推倒的树,就有三万多棵。
很多人应该都看到那些视频了吧,有的树是被连根拔起的,有的树被直接拦腰折断了。我还在抖音上看到,有人在台风过后,一棵棵去看望他认识的树。
我理解那些难过的人。或许他童年时候爬到那棵树上过,或许他曾把自己认为的宝藏埋在树根底过,或许他逝世的爷爷以前总陪他在这等公交车……但他们没有说为什么,就只是沉默庄重地拍着这样一张张悲伤的照片,如同是在为自己的记忆拍摄遗照。
还有个视频,被传播得很广。连我在北京工作的同学、国外合作过的客户都转发给我。视频里,台风带起海浪,甩着巨大的巴掌拍打着人们,把人打翻在地了,还按在地上来回滚动着。
这我可以做证,这次台风便是这般的。
我当时就在那儿的。
事实上,现场比视频看着更恐怖。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就是,无数座水做的高楼,在你面前起了塌,塌了起,一次次垮向你。无数的崩塌掩埋你的感觉。
我一步步走向海边时,几次都被掀翻,后来感觉台风又拍过来了,我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下来,像块石头蹲下来。我当时浑身发抖,心里想:跑到登陆点看台风的,都是疯子吧。
我得解释下,我不是疯子,我之所以去登陆点等台风,是因为,这个台风真的是我叫来的。
我叫它了,它还来了,我总不能不去看它吧。
我没记错的话,整个事情的开始应该是6月22日。那天,我去厦门的房管局办事大厅,等着办房子的过户手续。
人乌泱乌泱的,大厅闷热闷热的。大部分是一对一对夫妻来的,我就一个人。
那些一起来的,脸上的表情总是生动的,我看到了幸福、算计、拉扯和荷尔蒙,我因此觉得眼睛放哪里都不对,只好随手刷起短视频。我刷的第一条是给狗狗做SPA,狗狗舒服得眯着眼的时候,我也跟着眯起了眼,然后,我看到了这条视频:太平洋刚生下了一颗台风。
那是个卫星的动态图:蔚蓝色的太平洋上,有云系在旋转,转着转着,转出一个中心点,像只眼睛,张开了——台风出生了。
对生长在闽南海边小镇的人来说,台风像远房的亲戚,经常冒冒失失地来了,一来就把家里闹个鸡飞狗跳,还没等到和它理论清楚,便突兀地走了。有时候,又生生没有消息和动静,碰上某一年等不来,还免不了出门不断探头,想着,奇怪了,怎么就不来了?
台风也是我自小的“亲戚”。这样的卫星图,从小到大我看过太多次了。从黑白电视,到彩色电视,最终到手机屏幕,我看着自己的这个亲戚,年复一年地在太平洋上转着转着,然后猛不丁地,直直朝哪个人的家乡撞过去了。
我一开始没察觉到自己的在意,就是短视频播放完了,我刷新了一次,再刷新了一次,又刷新了一次……我最终是把这条视频滑过去了,但脑子里,蔚蓝色的海上,那云系就在那儿旋转着。
然后,我发现自己莫名地期待了:会不会恰好是很大的台风啊?会不会恰好就到自己的家乡登陆呢?
这些声音,像浪花一般,一直在我脑子里,哗啦啦地起来,哗啦啦地落下。那几天,我隔个几分钟,就拿出手机搜索下:太平洋、台风、最新……太平洋、台风、最新……
刷新一次,那台风大一点,再刷新一次,又大一点……连续刷了四五天,我似乎目睹了一个怀孕的女人腹里胚胎成熟的快进过程。而我也像自己第一次当父亲时那般,越来越激动。我三不五时截取一张图片,不断放大,放大,着急想看到那婴儿的胎芽、胎心,想看清那婴儿的脸庞。
然后第六天,我看到气象部门发布了:“台风被命名为阿勇。”
我想着,这名字竟然和我的乳名同名。想着,这名字也还不错。
想着,或许发现这个台风的人就叫阿勇——第一个发现台风的人,是可以给台风命名的。而孤独地观察着台风的人,总那么喜欢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台风。
或许,每个孤独的人都是那么希望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吧。
正想着,我看到气象部门发布了:“台风阿勇有可能生长为近六十年来最大的台风……”
我听到自己心里扑通扑通跳,喃喃地对着屏幕问:“阿勇,你是为我来的吗?”
问完自己忍不住发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了?
但我还是又小声问了:“如果是,那你就帮帮我,朝东石镇去吧。”
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应该是第七天凌晨五点多,我如往常,又莫名醒了,醒了随手拿起手机搜索:太平洋、阿勇。
我看到那张云图了——长着硕大身躯的“阿勇”,直直往大陆的方向冲来了。我截图放大阿勇的预测轨迹:就在厦门和泉州的中间,就是家乡东石镇的位置。
我觉得脸上痒痒的,以为是小虫子飞到脸上,一抹,才发现,竟然是水。
哦,是泪水。我自己也愣了一下。
2
“台风有什么好看的?”这个问题,我自小就好奇。
我记得,东石镇镇上有个人叫曹操——和那个众所周知的枭雄一样的名字。这个东石曹操,一到台风登陆时,就往海边跑。一边跑一边敲锣:“风大浪急,乡亲尽快远离海岸堤坝。风大浪急,乡亲尽快远离海岸堤坝。”
总有人不肯离开,他总要拿着扁担追打。打是结结实实地打,一下就是一条瘀青。众人因此见他总是要跑的。
只是确定海边没有人了,他却还是在那喊着。虽然那时候,全世界都是倾盆的风声、雨声和浪声,但小镇里的人,还是能从这些声音的间隙里听到,曹操那喊得撕心裂肺的驱赶声。
我记得他,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但他和历史书里写的曹操,真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最多一米六的个,估摸着重不过七十斤。走起路来,头总要往前突,像鸭子。
还有是因为,我亲眼见过台风雨里的曹操:戴着蓑笠,穿着草鞋,所有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边号着边往海边飞奔。那时候我还很小,看着有人最终活成这个样子,心莫名惊慌,恍惑如何的人生会把人变成鸭子!惊恐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让人活成了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