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作者: 钱墨痕

最近半年写毕业论文,一直留在老家。以前只有寒暑假才能见的发小,现在每周都会约着喝顿大酒。喝多了什么都聊,聊上学时一起吃过的苦和不太光鲜的现状,聊控制欲很强的父母和无能的上级,聊感情上新的增长点和像乌云般驱赶不散的婚姻,聊打破平凡生活的冲动和拴住自己的理智。知道我写小说,他们时不时还会叫我好好听着,找机会写下来,让他们也“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我大多时候都会敬上一杯酒,打个哈哈,彼此都不会当真。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衰老已悄然降临到了我们身上,曾经创下高中得分记录的,早已摒弃了篮球,将球场让给了一批又一批更年轻的孩子,他坐下时肚子比之他怀孕的妻子也不遑多让,曾经靠身材在情场上“招摇撞骗”的,现在开始宣扬起“到这个年龄了,相信个人的努力还不如相信金钱和科技的力量”。金钱也确实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起到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他们几乎在买他们想要的一切,而剩下小部分买不到答案的问题,则留到一杯杯酒的身后。

他们总当我是个没毕业的学生,把“毕业你就知道了”挂在嘴边,但我其实理解他们说的。下半年我即将度过我的三十岁,之前听说过“三十岁焦虑”,三四年前我还装模作样地列过一张三十岁清单——在之前必须完成的事,当然现在也没有完成几件。我以为随着时间点的来临,自己会愈加焦虑,不曾想恰恰相反,越靠近越是平静,仿佛在心态上早已跨了过去。但这种平静其实源自某种无力,在分水岭面前,时而感觉自己还是个年轻人,有着精力、时间和对未来无限的可能性。时而又觉得一切已然太晚,精力下降,留给自己成功的时间所剩无几,可能性更是一点一滴地消逝。还想着再努力一搏,更年轻的年轻人已经把自己甩在了身后。

这种无力感并不是我的专属。身边的同学朋友,几乎每个进入工作和婚姻、承受着压力的年轻人,都被这种无力感笼罩。精力上的力不从心,欲望上的求而不得,个人实现的虚无缥缈,曾经为中年人困扰的系列问题早已进入当下年轻人的生活,使他们疲于奔命。这种由无力感导致的生活的无序,极大程度影响着他们的精神状态,他们在亲密关系的表现,他们的情感需求,同样被这种无力和无序折磨得一团乱麻。小说家塞巴尔德在《移民》里有一句话:“很难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死的,很难。”他的意思是人们往往只关注结果,可最终的结果是无数的因素共同促成的。在等来最终结果之前,人们面对的是只是一个个当下,没人知道什么样的决定可以带来更顺利的未来。人的一生都在为曾经的选择买单。但顺着一团乱麻捋上去,发现每一个错误缠绕的线头,发现关系中每一处也许并不致命的选择,则是小说作者的责任与使命。

近几年我写了一系列关注年轻人亲密关系的小说,《山海》的主题是婚姻中的彼此欺骗、较量与权衡,男女双方从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到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方无法给予,再到发觉自己同样远非对方想要,这一过程摧毁了他们的信心,可他们依然没有分开的勇气,想着再试一试。“山海”是小说主人公庄之山和方海生名字的缩写,相反的两个意象用作一个词组,如同南北两极仅仅为了安在同一块磁铁上才彼此靠近,山与海也从未相融。小说中的强哥、李悦,方海生叫方鸶的妹妹,都在我之后写的小说里,随着婚姻中别的种种变故——出轨、背离、原谅、容忍、共生——出现。

小说动笔于五年之前,那时我还没有离开北京,刚学会一些结构和视角的技巧,迫不及待地在小说中展现。更早一点,我常听一首叫《山海》的歌,甚至连它的MV都特别喜欢看,片中男人举枪射向山林,杀死了曾经年轻的自己,然后毅然向山里/大海走去。写了十年小说,我已经走到了可以向前或向后张望的年纪,不知道我有没有射出过任何子弹,也不知道之后四十岁、五十岁的自己会不会躲开年轻时的期望或者伤害,但我知道,转身向山里走去和转身向大海走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人总得选择,就如同人总得从青年时期走出去,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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