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林10号的遗产

作者: [加拿大]李彦

1

已是大雪的节气了,多伦多的天空,阴霾重重,但尚未落雪。

汽车缓缓驰入这条偏僻狭窄的街巷时,望着两旁樱桃树光秃秃的枝干,我脑中闪出了惶惑。三十三年前那个夏天,我是怎样踏入这条小巷的呢?那时的我,既无汽车,也舍不得乘出租。奇怪,我竟无论如何也记不得了。

1990年夏天,尚在温莎大学历史系就读的我,曾乘坐五个小时的火车,专程来多伦多,向约克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们,请教一些学术领域的问题。在系主任的指点下,我踏入了樱桃林街10号,拜见了汉学家文忠志(Stephen Lyon Endicott)教授。此前,我对他知之甚少,仅仅风闻过他那位大名鼎鼎的父亲——红色传教士文幼章(James Gareth Endicott)。

那天午后的一番倾谈,至今留在我记忆深处,丝毫未消散。不仅是文忠志教授那口流利的四川话,还有他涨红的面孔,激动的声音,有力的手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忠志教授曾数次回到出生成长的那片土地上,一面在四川大学英文系授课,一面搞田野调查。当时许多东西,他都看不惯。

但这种毫不留情的批评,令我极为惊愕。须知身后的祖国,人们仍处于思想解放的欢呼中。我深感困惑,不知该如何阐述历史,才能走出误区,做出客观公正的评判。

那次分手后,我返回温莎,与他有过几封书信往还。记得其中一封,他提到了某芭蕾舞团到访多伦多,记不清是来自上海还是北京了,只记得演出的是《白毛女》。他去看了,思绪万千。

我一直期盼着,想寻找个机会,与文忠志教授再度会面,推心置腹,交换意见。但也许是隐隐地担忧着,惧怕引发激烈争执,也许是我脆弱的神经,不敢面对严酷的现实。矛盾的心理下,渐渐疏了与文忠志教授的联络。

但那根琴弦,却并未折断。悠悠岁月里,时不时地,那根琴弦便会在我心头悄然拨响,令我陷入莫衷一是的惆怅。

谁想时光荏苒,三十几年飞逝而去了。再次踏入樱桃林街,推开那扇漆成淡粉色、吱呀作响的旧门板时,已人去楼空了。

客厅里光线幽暗,堆满了杂物,颇为凌乱。四壁墙上,大大小小,挂了许多水彩画和剪报。地板上,摞着十几只装满文件的硬纸箱。靠窗的那张浅驼色长沙发上,铺了条深红色的毛毯。一旁的小茶几上,罩了蓝白两色的蜡染桌布。

依稀记得,当年的我,身穿碎格子连衣裙,脑后垂着乌黑的发辫,坐在沙发对面那把木椅上,听他侃侃而谈。

灯光下,椅子依旧在,孤零零地,面对着空荡荡的沙发。

侧头望去,古老的海因兹曼钢琴上方,摆着一张黑白旧照。白发苍苍的文忠志教授一面弹琴,一面仰起头,引吭高歌。

他唱的,是哪首歌呢?是雄浑的《游击队之歌》?激昂的《打倒土豪》?还是他在“安乐死”前,孩子们用合唱为他送行时,他亲自选定的《国际歌》?

2

屈指一算,文忠志教授,应是文氏家族的第三代川人。

英文姓氏Endicott,音译是“安迪考特”。这个家族选择了“文”这个汉字,作为他们的中文姓氏,也神奇地成为中国社会百年沧桑的见证人,青史留名了。

文氏家族的第一代川人,要追溯到一百三十年前。文忠志教授的祖父文焕章(James Endicott),是个有理想抱负的加拿大青年。他深受那个年代蓬勃兴起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运动影响,同情底层百姓,立志献身于社会改造。

一番苦读,获得了牧师资格后,文焕章于1894年带领妻儿,离开了加拿大,远赴中国。沿着长江,在纤夫苍凉的号子声中,他们一路逆水上行,深入四川盆地,来到了乐山大佛的脚下。

文焕章在这座偏远的小城扎根几十年,试图通过传播现代理念,改变当地社会,尤其是农民阶层极度贫困落后的面貌。年近半百时,他才返回加拿大,并荣任基督教联合教会的领导人,直至去世。

第二代川人文幼章,是五个孩子中的老三,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他1898年在乐山出生,在大渡河畔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熟谙当地民情,是个地道的中国通。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学贯中西的文幼章牧师,曾为国民政府的“新生活运动”担任顾问,也曾一度支持蒋介石夫妇,认为这对基督徒一定能为改造中国社会的落后状况带来希望。然而,目睹了国民党政府无可救药的腐败堕落后,他深感失望,幻想彻底破灭了。

不少人都知道,文幼章在重庆工作期间,因与周恩来的频繁交往,深受其影响,从此开始全力支持中国共产党。在解放战争期间,文幼章在重庆鸭儿凼的寓所,一度成了地下交通站,供进步人士秘密聚会。也是在周恩来的动员下,文幼章才从重庆搬到上海,创办了反对蒋介石独裁政权的刊物《上海时事通讯》,希望冲破新闻封锁,让西方各界了解中国社会的真相。

1947年,文幼章回到加拿大后,与他父亲一样,因其德高望重的身份,长期在基督教的联合教会担任领导,属政坛瞩目的核心人物。然而,他旗帜鲜明的左翼倾向,招致媒体的污蔑辱骂,因此遭到了教会的排挤。

这个饮着大渡河水成长起来的川人,却无所畏惧,依然到处发表演说,还创办了《加拿大远东通讯》这份刊物,勇敢地为中国革命高声呐喊。

朝鲜战争爆发后,由于文幼章访问过毛泽东领导下的新中国,并公开指责美国在朝鲜战场上使用生化武器,因而被媒体列为“头号敌人”。加拿大政府甚至威胁,要以“叛国罪”和“煽动罪”起诉他。也有不少人鼓噪,要求吊销他的护照,取消他的通信自由。

文幼章能在逆流中挺立,坚持仗义执言,不畏迫害打击,离不开妻子的支持和信任。

他的妻子文月华(Mary Elsie Austin)虽然出身于加拿大安省南部的富贵人家,自幼生活优越,却深为赞同基督教教义中蕴含的社会主义理念。在大学读书期间,她便结识了从乐山返回加拿大求学的文幼章,二人志趣相投。1925年结婚后,她追随文幼章赴华,陪伴着他,在华夏大地上度过了数十载峥嵘岁月。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文月华的著作《五星照耀中国》(Five Stars Over China)在多伦多出版发行了。这部客观真实介绍了中国共产党的书,销量高达一万册。在地广人稀的加拿大,堪称畅销书了。

在文氏后代收藏的历史文献中,有一篇1956年的《人民日报》文章,报道了国际友人在京参观游览的消息。文幼章夫妇的名字赫然在列。报纸早已发黄,保存至今,可见其象征意义,在文氏夫妇心中的分量。

文幼章子承父业,头上也顶着基督教牧师的头衔。他虽然从未加入过共产党,却毕生致力于提倡基督教与共产党之间的和平共处,因此在1952年曾获得“斯大林和平奖”的荣誉。

然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中苏分裂后,社会主义阵营中的派系矛盾纷纷呈现。加拿大共产党也分裂成了两派。文幼章因同情中国共产党的主张,拒绝了担任受苏联控制的“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一职。那时,加拿大共产党总书记蒂姆·贝克(Tim Buck)、斯坦利·怀尔逊(Stanley B. Ryerson)等几位资深领导人皆为亲苏派。虽然文幼章与这些人都是老朋友,但他还是开诚布公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毅然决然,宣布了与苏联的决裂。

此后,文幼章顶着巨大压力,创立了“加中学会”,继续在他的《加拿大远东通讯》中介绍新中国的发展,始终致力于和平事业。他的真诚坦荡,赢得了中国人民的赞赏。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曾授予他“中国人民友好使者”的光荣称号。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为人类正义事业奋斗了终生的基督徒依旧坚信不疑,《共产党宣言》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失误仅仅是个人的不完美所造成的。

1993年初冬,九十五岁高龄的文幼章牧师告别了这个世界。第二年春天,文忠志教授遵照父亲的遗愿,捧着他的骨灰盒,飞越太平洋,送他魂归故里,在乐山大佛脚下,把他的骨灰撒入了滔滔东流的大渡河。

3

第三代川人文忠志教授,是在重庆郊区的鸭儿凼长大成人的,自幼便领受了来自父母的言传身教,奠定了清晰的人生目标。

在文家老少几代人中,至今流传着一个寓意深长的故事。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文忠志大约三岁时,父母曾带着几个子女,到重庆的监狱里,参加基督教会为囚犯们举办的圣诞音乐会。监狱里关押的,多数是政治犯,其中很多人都是共产党员。当音乐会结束后,全家人步出监狱大门时,六岁的哥哥低声问道:“爸爸,这些囚犯也出来了吗?”

父亲回道:“没有。”

哥哥惊讶地睁大双眼,开始询问有关共产党人的问题,想知道他们试图在中国做什么。“爸爸,共产党会努力帮助穷人吗?”他问。

“是的。”父亲肯定地说。

“那,这不也是基督徒想要做的事情吗?”

“是的,当然。”

“那,为什么共产党人被关进了监狱,而我们基督徒却没有呢?”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回答儿子的。但毫无疑问,文幼章牧师所信仰的,是追求社会的平等、尊严,是为劳苦大众服务,创造一个和平繁荣的世界。而他已清楚地看到了,中国共产党人,正是为了这些原则,而顽强不屈地前赴后继,奋斗牺牲着。

当年幼的文忠志跟随父母和家人,在波涛滚滚的长江激流间乘风破浪,在巴蜀大地上翻山越岭,辗转城市乡村时,每情每景,都已刻印在他脑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十三岁那年,文忠志离开出生成长的华夏大地,回到了祖籍国加拿大。毋庸置疑,早已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那颗种子,在青春期发芽、开花了。

尚在高中读书时,这个年轻人就投身政治,从此毕生致力于为社会的平等公正而奋斗的神圣事业。

“是的,父亲年仅十六岁,就加入了共产党组织。”文忠志的大女儿美兰(Marion Endicott)肯定地说。

我们在狭小的厨房里相对而坐,品着她斟上的绿茶。餐桌上,摆着精巧的青花瓷茶具。四周墙上、冰箱上、橱柜上,都挂满了文忠志的妻子文丽纳所创作的水彩画。

1950年,文忠志二十岁出头,便担任了加拿大共青团总书记,受党组织派遣,前往加拿大西部的英属哥伦比亚省,从事进步青年运动。

在温哥华,他结识了一位富有艺术天分、淳朴善良的年轻姑娘——丽纳·威尔森(Lena Wilson)。

我读到过一首小诗,《献你一支鸢尾花》。虽不知其创作年代,我却深信不疑,它应当诞生于这对青年男女热恋的岁月里。

烛光像蝴蝶的翅膀,

温柔地栖息在绿瓶子上。

里面插着一支野生的鸢尾花,

小岛上那瞬间,

从此铭刻在了我心上。

你从独木舟上伸出手,

在草丛中为我摘下了它。

丽纳出身于一个贫寒的工人家庭,父母均为加共建党早期的老党员。这对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从此携手,相伴终生,并养育了四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在女儿们眼中,热爱音乐与诗歌的父亲,与艺术家母亲,堪称完美的结合。他们喜欢并肩散步,痴痴地关注着在树梢或房顶筑巢的小鸟。

圣诞的夜晚,在烛光映照下,伴着留声机美妙的乐曲,父亲会轮流挽起母亲和女儿们的手臂,在狭小的客厅地板上旋转,迈步,翩翩起舞。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家人搬入了多伦多北部樱桃林街这座简朴的小楼。

“这一带的居民,大多数是低收入的建筑工人。”美兰说,“与工人家庭们相聚一处,父母才感到心安理得。他们在这里居住了一辈子,招待过数不清的来访者,有国际团体人士,包括中国的访问学者,也有无家可归、需要帮助的人们。”

其实,即便是这样一座不带车库、与邻居的墙壁近在咫尺的小楼,一生清贫的文忠志夫妇也是负担不起的。美兰告诉我,是奶奶用她自己的积蓄,帮父母缴纳了首付。至于那架名贵的海因兹曼钢琴,则是一个加共老党员的慷慨馈赠。钢琴运来时,她父亲拆掉了里外两道窄小的门框,才得以将其搬入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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