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荷华日记
作者: 迟子建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生于漠河。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有百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烟火漫卷》,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我的世界下雪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等。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文学奖项。作品有英文、法文、日文、意大利文、韩文、荷兰文、瑞典文、阿拉伯文、泰文、波兰文、芬兰文等海外译本。
编者按: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由华裔作家聂华苓和她的丈夫保罗·安格尔于1967年创立,旨在增进世界文学交往,并按年度邀请各国作家造访爱荷华大学,开展一系列交流活动。自改革开放起,中国作家萧乾、王蒙、艾青、丁玲、茹志娟、王安忆、徐迟、谌容、张贤亮、冯骥才、汪曾祺、苏童、余华、莫言、刘恒、迟子建、毕飞宇、格非等数十人先后受邀参加该项目。本文是迟子建于2005年访问爱荷华期间的日记节选,其中提到的小说《第三地晚餐》发表于《当代》2006年第2期。这组日记中除了有作家在异国的见闻、感触与思绪,也深情记述了她与聂华苓之间的友谊。聂华苓女士今年已九十九岁高龄,仍居住在风景如画的爱荷华山上那座红房子里。
昨日到爱荷华。在芝加哥转机时,我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去转机处问询,之后坐了两站机场轻轨,重新安检,顺利找到了去往锡达拉皮兹的登机口。
爱荷华大学亚太研究中心的东望先生接到我和刘恒,驱车到达爱荷华时,已是午夜。聂华苓老师迎出门来,她八十岁了,但体态轻盈,热情明媚,我们一见如故。她特别备下接风的鸡汤面,长途旅行的疲惫,被这碗面抚平了。
今天和刘恒再到华苓老师家。华苓老师说,苏童告诉她我能喝点酒,于是开了一瓶白兰地。我们饮酒聊天时,只见鹿从窗外的山坡轻轻走过,一只,两只,三只,都是幼鹿,精灵精怪的,第四只出现的是公鹿,它的犄角看上去像闪电。华苓老师说鹿很久不来了,看来我们很幸运。
从华苓老师家出来,夜已深了。我和刘恒散步回山下的Awan House。碰见几个年轻人,东摇西晃着,看来喝多了酒。
爱荷华空气清新,夜晚湿气浓郁一些。
8月25日
睡得踏实,醒来得早。
早饭后,带着王安忆嘱我带给华苓老师的书,沿着爱荷华河,试探着去找华苓老师家,边走边赏风景。大约半小时后,终于看见了山坡上的红房子。想到没有预约,贸然登门不礼貌,到了门口,我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但华苓老师已从书房的窗口发现了我,迎了出来。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不时哈哈大笑。她说正月出生的女人笑声都响亮。
华苓老师知道我喜欢音乐,特别转录了几盘CD送我,肖邦、柴可夫斯基、莫扎特、马友友的大提琴等,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简易唱机,午饭后驾车送我回来,将它们一并带上。
下午东望夫人带我和刘恒去了两家商场,我们买了些生活日用品。我还买一束红粉相间的鸢尾花、一盆金黄色的雏菊。
房间有了音乐,有了鲜花和水果,我觉得一个女人该有的享受都有了。
8月26日
睡得不太好,看来还是有时差问题。读安忆的《遍地枭雄》,好看。
从窗前向下望去,是静静流淌的爱荷华河。河面上凫游着野鸭和天鹅。靠近Awan House的有两座铁塔,有六七十年的历史。
晚上穿上新买的运动鞋和Gap T恤去散步,走了一小时。看见夕阳下草地奔跑的野兔和松鼠。野兔褐色,尾巴尖是白色的,看上去好像在屁股那里挂了一块遮羞布。
8月27日
睡好了。起床后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的单行本《伪满洲国》写“跋”。两个小时写好,誊完。中午华苓老师接我和刘恒去一家河上餐厅吃自助餐,我将稿子带上,请华苓老师帮着传真。
那家餐馆原是一个电厂,闲置后,利用原有空间和设施,加上现代的设计,改造成一个风貌独特的餐馆。房梁上纵横的红色钢管上吊着一把把蒲扇,仿佛自带清凉。
8月28日
国际写作中心(IWP)今日正式开课。担任我们翻译的小蒋,是北大外文系的硕士生,文静秀气,如今在这里读博。她先带我们熟悉周围的环境,餐厅、洗衣房、健身房、书店、小超市、信息中心等,然后大家步行去IWP。
国际写作中心的房子简洁而现代,来自不同国家的作家聚集一堂,各自介绍。有德国、澳大利亚、匈牙利、以色列、奥地利、哥伦比亚的作家,也有近邻韩国、日本、越南、缅甸的作家。在那儿吃过简单的午餐,然后议一些学习日程,之后随华苓老师看一个画展。这位画家热衷于画鼻子,看得我有点窒息,好像鼻子堵了。
8月29日
仍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里的太阳很像澳洲的,清洌透亮,不含杂质,热情奔放。世界其实只有一个太阳,只因它现身不同区域是不同的表情,让人以为是新太阳。
上午Hugh来房间谈话,征求对课程的意见,我只能用简单的英语招架他。Hugh个子高极了,起码有一米九,他说自己在上海待了两年,可汉语只会说“一点点”,我连忙附和道,我的英语也是“一点点”。
翻译小蒋和刘恒及时来了,化解了我们交流不畅的尴尬。Hugh征求我的旅行计划,我说想去密西西比河。Hugh问是乘火车还是坐船。我说当然是船,船是河流的眼睛啊。刘恒则提出两个想法:一个是他想和大学研究政治学的学者,探讨一下中美关系发展的未来;一个是想去一个农庄干三天活儿。
Hugh走后,Kelly来了,她是征求对生活的意见的,医疗保险等等。这样的问题比较程式化,十分钟也就结束了。
中午小睡,午后读书,之后散步。如今太阳落了,灯影在河面闪光。
8月30日
这里的玉米真是好吃,入锅后三五分钟即熟,又软又甜,入口即化,倒像点心。昨晚我在华苓老师家连吃两穗,意犹未尽,今天赶紧去商场买了玉米,还买了一瓶红酒、一瓶雪莉酒。
晚上散步时见一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孩子在河边钓鱼,他们钓上来一条约有三四斤重的鲤鱼,将其摘钩卸下。男子用弹簧秤称过,又放归河里,两个孩子就那样静静地望着鲤鱼摇头摆尾地离去。
9月5日
早饭后散步,见一西装革履的人站在桥头,传送基督教经文。
午后参加第一次小组讨论会,缅甸、比利时、德国等国的作家主讲。缅甸作家是个医生,坐过六年牢。她说在缅甸发表作品,经由各个“关口”,最后出来的可能已不是你的作品了。香港作家印度籍,她用英语写作,不会说汉语。德国作家出版过三本书,他在谈到为什么写作时,坦言“为了出名”。这次的文学讨论并不深入。
小组会结束,去上城公园,参加美国访问协会为我们举行的野餐会。公园东侧有个露天游泳池,很多条狗在里面游泳,主人站在草地上观看。这个游泳池每年有两天对狗开放,这也可以说是狗的泼水节。狗们在水中悠游着,互不理睬,都很骄傲的模样。据说,当游泳池换水的时候,才会为狗搞这样的节日,然后将水全部放掉,注入新水。
由于上城公园离华苓老师家很近,野餐结束后,我和刘恒去山上的红楼去看华苓老师。她一听见门铃响,就笑着跑下楼开门,说你们真有口福,我蒸了只大螃蟹,打你们房间电话,一直都没人听!那只螃蟹足有三斤重,华苓老师说买来时还是活的。于是已经吃饱的我们,又坐下来喝酒吃蟹,好不快活。
回旅馆时沿着河畔走,灯火浸在河上,温存宁静。虽然已洗过手,但螃蟹的气味仍隐约可闻,那是海的气息。
9月7日
昨晚国际写作中心组织我们去看牛仔表演。两辆车载着约三十人,驱车一个半小时,晚上七点到达运动场。沿途是广阔的平原,玉米已经收过了,萎黄的玉米秆还戳在田地里。庄稼枯了,但平原的树和草还绿着。
那个被灯火簇拥的泥地赛场,大约可容纳两千人,场地爆满。一下车,就看见形形色色牵着牛、骑着马或骡子的牛仔悠闲地走来,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
比赛的主持是一个白人男子,他骑在一匹雪青色的马上,他的搭档是个打扮花哨的黑人,两人配合得极其默契。刚一开始,直升机盘旋在赛场上空,一个伞兵跳下来,飘飘忽忽地降到体育场中央,观众的情绪立刻被点燃。劲爆的音乐响起,一匹匹马撒欢地奔跑进场。骑手中有潇洒的年轻男子,也有长发飘飘的女郎,还有老人与孩子。
骑山羊、套牛、斗牛依次上演。我最喜欢看小孩子骑着山羊出来,他们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手扳着羊角,被奔突的羊颠几下就掉下来了。套牛有点残忍,被套的都是小牛犊,牛仔骑在马上将其套住后,立刻跳下马来,将它四蹄牢牢捆上,让它动弹不得。
最刺激和令人悲伤的是斗牛表演。斗牛士骑在癫狂的牛身上,有两个人先后被伤着。一个是被锐利的牛角碰着了头部,平躺在地,一动不动,医生带着氧气袋跑进场,最后由担架抬走,看来伤得不轻。若是伤到脑神经,成了植物人,他为快乐而付出的代价就太大太大了。之后出场的牛仔大约怕伤着自己,戴了头盔,但还是有一个人发生意外,他的一条腿绞在牛身上,脱身不得,而愤怒的牛把他当陀螺一样甩出去,他的身体悬空了,一条腿却还在牛身上,场内惊叫声四起。我看得心动过速,非常难过,赶紧离场。
我们离开体育场时,牛仔的表演结束了,但乐队的演唱刚刚开始。人们继续着欢乐,又有多少人惦记那两个受伤的人呢。
返回时月亮半残,夜很黑。我们在车上不像来时那么欢快了,大家沉默着。车行驶了近两小时,爱荷华的灯火闪现在视野中。那已是午夜的灯火了。
9月11日
下午参加了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克瑞斯先生组织的一个与大学生的对话会,利比亚、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和奥地利的作家,分别讲述文学在各自国家的处境。
科威特的一些出版物,阿拉伯人也看不到。科威特作家说某些禁忌来自宗教而非政治,很多作家在写海湾战争。
利比亚女作家说,女性、性和离婚,是她写作的主题。
奥地利作家说,他创作伊始写情诗,因为女性喜欢。但有了女人后,他就写死亡了。他说奥地利五六十年代开始流行现实主义,但慢慢发现它不能透视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所以这一代知识分子最关心的是政治问题。他目前写舞台剧。
9月12日
下午去听关于伊斯兰问题的讨论,叙利亚、沙特阿拉伯、斯里兰卡等国的作家,谈宗教与政治对文学的影响。其中有亲美的作家,也有反美的。斯里兰卡女作家说在她那里,作为女性,能否写性,还是有禁忌的。
关于伊斯兰问题,大家多有争论。但我想任何教义,也就是宗教的前提,是探讨人的未来之处的,而现世的苦难和种种疑虑,他们难能寻到解决途径,纠葛与冲突在所难免。
课程结束,正赶上周三下午的农夫市场开放,在小蒋的带领下,去那逛了下。市场在一个开放的停车场里,有卖法式面包、蛋糕、自制果酱、羊脂肥皂的,也有卖鲜花和蔬菜的。由于它们出自农夫之手,格外新鲜。我买了一盒田园西红柿。
晚上用微波炉烤了一块三文鱼,生吃西红柿,喝了两杯葡萄酒,之后散步一小时。
9月14日
午夜了,刚从华苓老师家回来,她做了好几样菜,螃蟹、鲜贝、豆腐圆子等,请刘恒和我去过中秋节。我买了小雏菊,带去了一位华人朋友送来的月饼。
饭后,月亮出来,我们坐在屋外草坡的橡树下赏月。橡树的枝条搅动月亮的芳心,光影如蜜。
祈莲送我们回来时遇雨,可到了公寓,月亮又从浓墨般的乌云中拔头而出,真是不屈不挠。
能和华苓老师同过中秋,一生难忘。
9月18日
下午去锡达拉皮兹美术馆,参观格兰特·伍德(Grant Wood)的作品展览。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只活了五十岁。他的作品风格变化很大,十四五岁时画的帆船、猫和狐狸,极为传神。他广为人知的农民系列作品,确实很有艺术价值。农民的朴实、拘谨和对土地的那种踏实感和自豪感,清晰毕现。他在巴黎时期的画作显然受到了印象派的影响,不过最终他还是在故乡找到了他艺术的魂,确立了自己的风格。美国历史不长,文化史亦如此,能有这样的画家实属珍贵。他的画(尤其是风景画),很有肉感。山、树、土地、庄稼的轮廓上,都可以看出人体的某些部位,是那种细腻的圆润。回到爱荷华时天色已昏,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