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命运的人
作者: 卢岚岚作者简介:卢岚岚,女,浙江杭州人,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留校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创作剧本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大家》等刊发表小说。
二十五岁的我们
上班时间是八点,我按照惯例,八点半进办公室。我说的是惯例,因为我睡得晚,写剧本写到一两点嘛。每回李处都是抬头看我一眼,幅度微小地点点头:“来啦?”他不敢批评我,他是个窝囊人,这么说不好,他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他的容忍,我可能早就被局里开除公职了。那天我刚一跨进办公室,坐西墙边的蒋楠“腾”地起身,迎上来,拉我出了门,一直拉到拐了弯儿的卫生间边上。他是一直在候着我呢。
“你小子不地道啊,”蒋楠一上来就批我,“你明知道我看中那个刘晶晶了,你凭啥死乞白赖地要送人回去?”我被弄蒙了,对蒋楠形容我“死乞白赖”非常不解,非常冤屈。
前一天晚上,一个哥们儿搞到了《巴黎最后的探戈》的碟,当然就要组一个“看片会”啦,大家都是文艺青年,欧美经典电影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爱好。你招呼我,我招呼你的,里边当然也少不了女孩儿们。一共是六男三女,挤在大王峰的单身宿舍里“过节”。那个刘晶晶比另外两个女孩漂亮,学民族舞的,身段就更加好,这个我是能看出来的,但是我对人家没那个意思,我更加不知道蒋楠已经盯上她了。
看完《巴黎最后的探戈》,再加上啤酒和一通瞎聊,想起要散局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一问,刘晶晶跟我顺一半的路,那我就说我送你呗。“我那么拿眼睛暗示你,你没看到?”这会儿蒋楠摊着两只手,逼问我。我老实回答:“哥们儿,对不住啊,我真没看到。”
“难怪你剧本写不好。没灵性啊。”蒋楠转身回去了。
我也只能跟着回。我俩的办公桌斜对着。
李处跟我们布置任务:“局长要的影院改革方向那篇报告,该弄了啊,抓紧弄啊。”
蒋楠不急不缓地抬起胳膊,举到水平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我:“郑力,郑力写,他公文写得好,比剧本好多了。”
李处就发出“呵呵”的声音,乞求地看我:“那,那就小郑写啦?”
我点头:“行啊!”我是擅长公文吗?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蒋楠心里有火气,就给个渠道让人发出来嘛,我也是愚笨了点儿,看不出昨晚的小情形。那种不爽类似被我“截和”了吧。
过了大半个月,又是一个“看片会”,刘晶晶又出现了,这回我觉得我怎么也不会惹到蒋楠了,因为他俩已经叽叽歪歪腻腻乎乎了。《教父》,多好的电影啊!都没耽误两个人你贴贴我的腮帮子,我摸摸你的后脖子。挺好的,我为我的哥们儿找到了爱情而高兴。
蒋楠这个人,优点不少。他老家是南方的小县城,高考的时候都没设考点,学生们得集体坐客运大巴上邻县,这种条件下能考出来,蒋楠的毅力和智商是不容怀疑的。除此之外,他性情很直接,褒义词说是“耿直”,他基本敢当面戗戗任何人,我、李处、艺术处三十岁的高兰心,连我们局长也曾经因为分派他去贵州偏远山区调研而遭了他的黑脸。蒋楠还有很强大的生存能力,局里当初分他的宿舍是一间极小的平房,在一条胡同里,因为离单位很近,他接受了,而后没几个月,他就极大地提升了生活质量,先是把水从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那儿接进了小平房,然后在一面墙上打出一个缺口,外面另砌了两道新墙,这就把面积扩大了两三平方米,更大的动作是弄来一个大煤炉,房顶安上一个烟囱,一举把没暖气、没厨房的问题给解决了。我可太佩服他这一点了。蒋楠还有一个优势,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是在谈恋爱这种雌雄比拼中相当重要,就是长得端正,蒋楠个头儿接近一米八,这是不是最显眼的优势?总之,我感觉,如果我不巧跟蒋楠同时看上了一个女孩,那我就得第一时间投降退出。女孩子们没那么容易喜欢我,我的好不在面上嘛。
蒋楠和刘晶晶好上了以后,有一回我们几个人在胡同口的小饭馆吃饭,应该是还有一个人,是谁我忘了,我单单记得那次吃饭的一场别扭了。翻着菜单,蒋楠对服务员说,这个、这个、这个,刘晶晶扭头跟服务员修正:“哎,不要这个红烧鲩鱼,改清蒸多宝鱼。”“你喜欢海鱼,不喜欢河鱼?”我问了一句,后来我直后悔自己多嘴。我刚问了这一声,蒋楠接上:“她不是喜欢海鱼,她是喜欢贵。”“嗯?”刘晶晶一挑眉,“是啊,海鱼就是贵,贵就是好吃。”蒋楠回以鼻子里的一声“哼”:“你就装呗。行!点个贵的好去去身上的土味儿。”“你说我土?!”“你不土?跳民族舞的还不叫土?”刘晶晶的性子也够烈的,端起面前的塑料杯朝蒋楠泼过去,蒋楠蹦起来,两手划拉衣服上的水珠,嘴里骂一句:“泼妇。”
刘晶晶转怒为笑:“对啊,我就是泼妇,专门泼你!”
蒋楠垂头丧气,脸色很难看地把这顿饭局撑下来了。
事后我跟蒋楠道歉:“你俩要是吵到分手,我就惨了,成千古罪人了。”“分不了,”蒋楠晃着椅子腿儿,很悠然,“我心里有数,她跑不了。”我就明白了,他已经把刘晶晶拿下了。那会儿的女孩子吧,怎么说呢,既开放又保守,真的,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矛盾和神奇。开放是说她们可以跟我们男人一块儿看禁片、喝酒、说荤段子,半夜才回校,看上去就跟没人管的野丫头似的;保守呢,是说她们一旦跟人上了床,那就只认这个人了,多不对付都不撒手。
这是我的观察,刘晶晶也再次印证了我的这个结论。
入冬以后最冷的一个晚上,狂风呼呼,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四五度,天气预报都警告市民了。刘晶晶呼我的BP机,问我知不知道蒋楠在哪里,怎么联系不到他,晚饭还是两个人一起吃的,吃完他去见一个剧组了,这会儿她一个人待在蒋楠的那间小屋里,大风刮掉了屋顶上的砖,掀起了铁皮顶儿,就是蒋楠加盖的那一角,沙土从天而降,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整个屋子已经变成土黄色,她冻得像个孙子,而蒋楠,百呼不应!
我只能抱歉。我不能赶过去修屋顶,更不能邀请她来我这儿避难,我说:“我呼他试试。”嘿,奇了!蒋楠立刻回呼我:“什么事?”
我把刘晶晶的处境转告他,他回答:“风小点儿了就回。”但是,都这样了,刘晶晶还是愿意待在那间小破屋里,没辙!我这么说可能也是我自己在泛酸,蒋楠的优点很多,我前边说了,也许刘晶晶看到的更多,也或许刘晶晶跟我看到的一样多,那也足够了。
我那会儿完全没有找个女孩谈场恋爱的念头,我只想写剧本,当编剧,以后在电影院的大银幕上看到闪闪发光的“郑力”二字。我从小就爱电影,我们大院里有特别好的放电影传统,我没想永远待在这个单位里,何况还是“市场处”,不是动听的“艺术处”。艺术处现在只进电影理论专业的研究生,那帮人特别傲,多大的导演进了他们屋,心里都虚,都怕被提修改意见。
刘晶晶呼我、蒋楠回我的这个大风夜,我也没虚度时光,我正伏案狂写呢,一个长年乘中俄国际列车的北京倒爷的故事。这个故事曲折起伏,但我下笔流畅,因为大半是我发小儿的经历嘛,写完以后我给过不少导演看,有一个喜欢,拿去给他们厂长看了,后来还拉了组采景,牵扯了两年多,最后搁置了,大半原因是涉及中俄关系,还有投资太大,得真上火车,真去莫斯科啊。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你不知它的结局时,你做起来兴致勃勃,精神抖擞,如果有人说,你信我的,这玩意儿绝对成不了,那你当时还会有干劲儿在那儿拼了命地写吗?所以,未知才能有幸福感。
冬天过去,刘晶晶快毕业了,得找到用人单位才能留京,二人为这事忙起来,办公室里蒋楠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有一回近于无理取闹了。李处让他和胡敏分头参加两个活动,他要求跟胡敏对调。胡敏问为什么,他说胡敏参加的那个活动里有北京人事局的人参与,他得跟人拉上关系,胡敏说:“那我也想认识人家啊!”蒋楠说:“我是燃眉之急,你又没急用。”胡敏不傻,回答:“未雨绸缪懂吗?你可以有燃眉之急,那我能不能从长计议?”最后李处施展他的乞求式笑容加上和稀泥手法,让胡敏让一步,这才解决此事。
刘晶晶毕业以后成功留京了,在东城区的一个小学当文艺辅导员,也正式搬进了小平房。为刘晶晶搬进来的事儿,两个人又小吵了一架。好像是刘晶晶东西多,不会归置,小屋子弄得像个杂货铺。其实啊,后来我都见怪不怪了,蒋楠隔三岔五就抱怨刘晶晶,“粗糙,死倔,不知温婉为何物”,也叫我了解了刘晶晶的生活习性。
有一天,蒋楠右手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来上班了。大家当然要询问原因,连一直横眉冷对的胡敏都过来关心。蒋楠统一回答大家:“实不相瞒,我正切菜呢,刘晶晶跟我开玩笑,嗖一下夺了菜刀,说要跟王羲之的爹拔王羲之手里的毛笔那样看看我握得结实不结实,结果我握得确实挺结实,菜刀拔出来了,又狠狠地压回我手背上了。”
胡敏乐:“我怀疑你美化了。说不定人晶晶是想拔出来砍你一刀。”
蒋楠便讽她:“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凶残?”
凭我对刘晶晶的了解,我感觉都有可能。既可能是开玩笑,也可能是想砍蒋楠一刀解解日常怨气。几个月后发生的事情,我认为刘晶晶真的需要砍蒋楠一刀了,一刀都不太够。
那天是怎么回事呢?下班了,我还待着没走,我喜欢在这个大屋子里安安静静干我的私活儿,突然,蒋楠慌里慌张跑进来,看到我,都没有标点符号了:“快快快快去胡同口把刘晶晶堵住!现在应该走到胡同口了你随便想个招儿抻住她千万别让她进我屋快快哥们儿快点儿!”扔下这几句话又跑了。我立马就明白蒋楠何以如此狼狈。编剧还能想不到?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招儿堵刘晶晶。反正我赶紧出了大门,往胡同口去,果然刘晶晶已经从大马路拐进来了,手里的塑料袋探出一大把青青的芹菜,肯定是下了公交车,在旁边的菜店买的,也肯定是在进菜店时问蒋楠想吃啥,无意中预告了行踪。
我脑袋一片空白又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刘晶晶!下班了?”
“哎!郑力!你这会儿才走啊?”刘晶晶停住脚步,挺直的身材,扎着马尾,真还挺漂亮。
“你下班了?”我只好又问一遍,脑袋里想招儿呢。
“啊!平常早就下了。今天本来要带学生排节目,突然又改时间了。你都是这个点儿走啊?难怪碰不到你,蒋楠别的同事我常碰到的。”刘晶晶说一堆话,我也就生想了一个主意,有点儿不着调,但时间不允许我多周全。
“哎,告诉你啊,我啊,刚刚,就刚刚,在办公室接到一电话,我新写的剧本成了,有导演打算拍,我这个激动啊,正想着怎么庆祝一下呢,嘿,遇到你了,走,一起吃个饭?”
“咱俩?!现在?!”刘晶晶很吃惊。
“没事啊,咱俩找个饭馆坐下以后,再把蒋楠呼过来。”
刘晶晶迟疑:“那,那……”她掂一掂塑料袋,“我先把东西放回去,然后跟蒋楠一块儿出来呗。”
我赶紧拽过那兜子芹菜:“嗨,别费这事儿了,一来一去的,我都饿了。”我就开步走了,刘晶晶只能跟着我往大马路上走。
菜上齐了,碎末儿茶都喝好几杯了,蒋楠这小子才过来。先两手抱拳,对我一拱:“感谢啊感谢。感谢请我和晶晶吃饭。”不枉他是电影行业的,有点儿演技了。我也就调侃:“我改主意了,这顿饭得你们俩请啊。我写剧本多累啊。”
“我请我请。”蒋楠立刻应承。刘晶晶奇怪了:“嘿,你突然间这么慷慨?”蒋楠现在完全放松了,坐下来,靠到椅背上:“郑力是咱最铁的哥们儿,该请该请。”蒋楠挺聪明的,一个南方小镇青年,在北京上大学四年加工作三年,北京话说得太溜了。
饭桌上,刘晶晶瞪着俩大眼睛好奇地问我那个即将开拍的剧本写的啥故事,我就找了个旧本子里的内容,一通地描绘。对朋友,我也算是尽力了。
蒋楠和刘晶晶最终没走到一起,不过这跟那个什么晓琳没关系。有没有晓琳,他俩都得分。性格蛮拧。蒋楠后来也没跟晓琳继续下去,要按我的推想,一个女孩正跟你甜甜蜜蜜浪漫满屋呢,你突然跑出去紧急处理另外一个女孩即将到达的事故,谁能不转转脑筋?谁又吃得消?还能把爱意维持下去?所以晓琳在我们的生活中惊鸿一瞥,如今杳无影踪,我都不记得她姓什么了。记得“晓琳”也是因为她跟我一个大学同学同名。
二十九岁的蒋楠
蒋楠结婚了。给大家的感觉是真快,都没怎么听说他谈恋爱、规划、筹备什么的,突然就被告知:“哎,我的喜糖啊,大家吃喜糖。昨天把证儿领了。”
李处点着头:“小蒋找了这几年,肯定是找对人了。”小孟说:“我不信你这么快就把自己交代了。”胡敏说:“把新娘子带来让我们瞧瞧啊。”我说:“哥们儿不够意思,咱俩的桌子就隔一米,你这风声都传不过来。”蒋楠做无奈状:“冯倩雪她爸妈催的,说女儿到年龄了。也是啊,二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