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短篇小说)

作者: 杜峤

俞春先

从圣佳艺术中心走出来,天日杲杲,恍如隔世。居先生奎踽疾行,我和张遽紧随其后。保安眼睛黏在我们身上,似乎在怀疑我们是否劫宝逃遁。我们不揪不睬,出门踅入十号线地铁口。一站后下车。直到钻进潘家园,才真正松了口气,像鲋鱼从涸辙中打了个挺,一头扎入滔滔深河。

旧书区周内闭摊,僻静得很。我拉了拉居先生袖角,指指他手上捧的檀木印盒。张遽虽不说话,眉间亦痒意大盛。居先生脚步渐紧,引我们往深处走一段,停在一只干净些的木案前。吧嗒拨开扣钮,盒盖缓缓翻启。

高二寸半,横、径各一寸半。钮为双螭,一俯一仰,环抱搏噬,各得其趣。初观通体轻黄,如初春湖心雏鹅新羽。细细挲玩,晶沁莹洁,温润坚静,欲化掌中。居先生擎手电照下,一时间清光涨溢,煌煌熠熠,灿若灯辉。青田灯光冻中绝品,他喃喃道。随即他将印章翻转,印文朝上。我们把脑袋凑得更近。“人——书——俱——老。”我知道,这四字出自孙过庭的《书谱》,原文是“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意在描述一种生命状态与书写状态间的玄妙联系。当人从少年变成老年时,书风也从险绝奇崛复归平正圆融。适才虽已在拍场竞价大屏上看得极熟,但真正近距离见到实物时,我们依然为这四个来自近三百年前的篆字所震撼。居先生最先回过神来,但并未出声打扰,待我们都看饱了,才用食指轻叩木盒,指一指印章。我立刻紧张起来,知他又要借机考校我们一番。

布局便匠心独运,“书”“俱”二字笔画较繁密,“人”“老”笔画较疏朗,呈对角虚实呼应之妙,字与字之间的挪让牵连也极为精妙。线条则寓圆于方,藏锋于钝,一波磔、一起落,仿佛天造地设,亘古不移。“龙泓无此安详,完白无此精悍”,不愧是“错综变化莫可端倪,二百年来一人而已”的大家手笔。我搜肠刮肚,将居先生课上带我们赏析印谱的词句零散摘出,说完自己都觉得凑泊,不好意思迎他的眼睛。居先生却微笑颔首,目光转而投向张遽。

我暗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升起一阵惭怍与酸楚,居先生在学业上对我一向宽容,或许我所扮演的一直都是个天赋瘠薄但柔顺晓事、带出去开会参展有面子的花瓶。张遽则完全相反,他本科时就办过个展,入居先生门下后更是一路高歌猛进,获奖参展无数,同辈难有与争辉者,圈内多有好事者预测,不出五年他便会成为西泠印社最年轻的社员。他虽是居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所崇尚的印风却与居先生大相径庭,二人常因理念分歧而产生争执。张遽平日里木讷得近乎温和,艺术上却寸土不让。但无论论战时如何粗脖子红脸,偃旗息鼓后居先生总呵呵一笑,说,这小子要是没这么倔,又如何能传我衣钵?

张遽没有即刻回答,又掏出放大镜凑近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老师你知道,我主攻汉印,一直对这种过于精巧工稳的印风不太感冒,初看这方印时,对赵之谦本人的瞻敬多于对“人书俱老”这四字印文的欣赏。但沉下心来细细参味,却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这方圆朱印,布局疏密有致,结字敬宕婀娜,线条感和空间感都好得天衣无缝。但我透过放大镜细观其刀痕时,却发现其刀法时而冲、时而切,时而放、时而收,入石极深,显出一种峻涩顿挫的质感,像是潜藏着某种难向外人道的情绪,说得具体一点,像是一种沉晦的悲意。它不像《祭侄文稿》那样字字泣血、一泻千里,而是达成了一种情感与理性的纠缠牵掣下的平衡之美。若妄测一二,赵公执刀时的悲恸或并不逊于丧侄之颜公,却并未一抒为快,极力抑制刀锋的颤抖,在一种既冷静又激荡的精神状态中完成此印。当然了,这种感受可能带有我个人化的引申,不知是否准确?

啪,啪,啪。居先生拊掌击节,连说三个“好”字,继以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急忙走上去轻轻拍抚他枯松般的背脊。静息下来后,他说,阿遽,你的感受非常精准,堪称赵公的隔代知音。嗯,春先你不服气吗?话说回来,你们是不是到现在心里还憋闷得慌,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远超预算还不放弃,最后竟以七百二十五万落槌价拍下这方小小印章?这样吧,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们便会谙晓这方石印的珍奇了。龙潭湖旁边有家居酒屋的烧鸟很棒,我们去喝几杯。没关系的,我少喝点就是了。

将居先生扶回房间时,他几乎轻得像只即将蜕壳的蝉,而我则充任那段修润盈实的玉枝。我没醉,只是太疲倦了,他说,你知道,经历了一场海啸般的幸福后,人就特别容易疲倦。他用了“幸福”这个词,语气像个即将成为父亲的年轻男子。我有种强烈预感,它会拯救我,在一段睡着般的停顿后,他补充道,就像你一样。如果我足够勇敢与愚蠢,就会劈手从他手中夺过那枚印章,高高举过头顶,作撒手状,问,它重要还是我重要?但我不会。比起这枚印,以及他刚才讲述的那个关于它的扑朔迷离的故事,我更在意躺在我怀里的这个人。这个有时槁瘁衰惫得仿佛会即刻死去,有时又浑身翻腾着岩浆般巨大能量的老人。我托着他的后颈,让他慢慢躺下来,头颅侧枕在我膝上。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平顺悠长。我的手指从太阳穴挪开,在他银发间轻挲,像在无望地拨动着永久失去弹性的废弛琴弦。那些银发在我手指上绕了两三圈后,就像对土壤丧失乡愁的蒲公英般毫不留恋地挣脱头皮的羁束宰摄,发出小孩子玩滑梯的欢呼,顺着我的手指滑落空中。某一刻我竟有点欣赏那些头发,它们那么顺理成章地生长与脱落,与春花秋叶一样衰荣有序,一点儿不拧巴,一点儿不流连。白雪不埋嫩叶,枯枝不开红花。从古至今都是这理儿。我用指尖轻抚他触感泥泞的脸,已经在虚空中腐烂了一半的脸。他的耳垂大得像一只因焖煮太久而过度膨胀即将爆开的饺子,或一对因哺育过无数子嗣而耷垂的祖母乳房。按长辈的说法,这样的人该洪福齐天。但一棵参天大树要汲取养分,不知会吸干周遭多少沃土肥田;同样的,一棵参天大树若枯死倒毙,不知要压塌脚下多少田舍茅屋。耳垂上有粒黑紫色的巨痣,鼓胀如一只欲睁的怒眼。他已经打起了烟圈般重重叠叠的呼噜,但那颗怪痣似还以某个奇诡的角度盯着我,拴着我,押着我。似乎我一旦生出逃遁出这间房子的念头,他便会即刻醒来,一振虚空中目不可见的铁链,窒息感便会重新攫住我。他跟我讲过,身生奇痣之人,命格大多与常人殊异。常人命由天定,像他这样的人,则是天五人五,命中的大运,须得靠自己全力筹谋攫攘而来。那晚他索遍我全身,却未觅到一颗痣,沉吟良久,说,你跟我教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你的痣长在心里。听到前半句时我觉得很幸福,听到后半句时又觉得很悲伤。他不喜接吻,喜欢让我吻他的耳朵,尤其是那颗痣。我已经失去了二十岁的脸和二十岁的眼睛,他说,但这颗痣仍然像我二十岁时一样狰狞鲜活,变成我身上最坚固、最恒久的东西。后来他不再满足于嘴唇与舌头。用牙齿,不要怕咬痛我,疼痛让我感到青春,他用一种激烈严厉却并不会让人因丧失尊严而产生叛逆意识的语气命令我。我闭上眼,乖巧地将头埋下去,他的皱纹如风静后的湖波般舒展开。

居天徒

秋拍前几日,下了场宿醉般爽快的透雨。我接连几宿把自己<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殢.eps>在房间里,闷得眼晕,便起意去旁近的龙潭公园走走。刚从鸽灰色深檐下拔身,眼瞳便沉堕入一片高古的郁蓝中,云缕参差闲卧,如同古印晶质中积沉了数百年的雾丝。远远看到巨大的废弃摩天轮浸在蔼蔼秋光里,像枚搁浅在过期机油里的锈涩齿轮。三十六年前的秋日,我负箧来京,在游乐园乘了人生第一次摩天轮。人海变成蚁群,城市变成棋盘,强烈的幸福的晕眩攫住我,我清晰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正与眼前胜景一起在旋转中坼碎并重组。这个城市将与我融为一体。软着脚走出吊舱,我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吐出来。那是次酣畅淋漓的呕吐,我感到自己把以往咽下的所有玉米糁与野菜梗都吐得一干二净。出了游乐园,我走到龙潭湖边,在阳光里张开双臂。那是觉不出冷意的年纪,衣襟里兜满风,胸膛凉沁沁的,像佩了满身的玉。后来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历代侯王们寄托永生奢望的金缕玉衣,我想,琳琅美玉贴满肌肤的感觉,大概就像少年时穿襟而过的风。

脚边落枫打了几个旋,我将大衣又裹紧了些。一个小孩跑过来追着它们踩,捕求那种嚼饼干般嘎吱嘎吱的脆响,追至我身边时,他又无故折了回去。我猜他大概闻到了从我身体内部散逸出的锈败腐烂味道。越年轻对气味越敏感,想到这,我再次对春先升起一种近乎呕意的歉疚,继而为自己的虚伪哑然。暗慨之间,心绪又萦回那枚印。那日在秋拍图册上看到它时,时隔三十六年,那种久违的晕眩与预感又重新降临了。这预感完全不讲礼貌与风度,榔头般粗暴地将一个确凿的认识钉进我脑袋:那枚印将成为我生命的转折点。上次出院之后,我就把生命当成额外的馈赠。我本以为,活到这个岁数,自己在命运面前已能俯仰从容,息心静虑地与他对坐啜茗。但当“转折点”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我的心脏还是像条从缠挂网隙的水藻里嗅出湖水黛绿色腥味的渴鱼,回光返照地拼命扑腾。无论吉凶休咎,“转折”至少意味着此后还有相当长的续存,意味着寿数的增延,意味着医学宣判之外的多重可能性。

我与这枚印,可谓神交已久。我的老师叶潞渊先生是印坛巨擘赵叔孺的得意弟子,而赵叔孺又私淑于赵之谦。若推溯渊源,我也算谦公半个徒孙。在与阿遽、春先两个孩子一般年岁时,叶先生便为我讲过这方印。他不讲布局,不讲线条,不讲刀法,只讲了一个故事。

就从边款讲起吧,“甘伯属刻过庭《书谱》中语。同治十一年二月十有四日,撝叔记”。“甘伯”即胡澍,赵之谦在缪梓幕府栖身时的同僚。二人皆雅好金石,一见而为款交,切磋砻砺,情好日密,“非君不在不乐也”。

胡澍发妻早亡,膝下无子,唯嬖一娈童,名唤汪筌。筌白面疏眉,性情朴讷,常数日不出一言,众人皆以为痴傻。筌初入房时,谦、澍命其试毫,笔画粗率拗拙,蹇仄迂滞,如荆枝炭条。二人大笑,以其无天资,遂罢。次年,赵之谦赴京会试,胡澍随往。适逢谦所著《补寰宇访碑录》刊行,一时名动京师,上门求印索字者络绎不绝。谦生性矜傲,多靳不与。某日一面白无须老者登门求字,问及主家名号,答:小五爷。赵之谦时方午睡,汪筌报知胡澍。澍闻之大惊,亟亟应下。期日渐近,胡澍深知以谦之性情绝不肯写,一筹莫展,心焦火燎。汪筌急主所急,灵光翕现,出言荐策。他取来纸笔,开臂沉腕,挥拂之下,龙蛇飞动。写毕观之,工稳沉着,竟与谦亲迹有八分相似。问之,答,赵公日课时我侍立一旁,时时观摩,自然就会了。二人叹其天慧,愈怜眷之。咸丰九年,缪梓调署盐运使,召二人返杭州。咸丰十一年,太平军围困杭城,城中军民男妇,饿死者凡十余万。赵、胡二人被难民冲散。澍体羸气弱,饥病欲死。筌负澍于背,缒城而下,拼死逃出。自是澍愈爱筌,收为义子,视若己出。

然后呢?不会就是个忠孝义勇、感人至深的庸常故事吧?我那时正是脚心有风火轮灼烧的年纪,提问常常轻狂得近乎挑衅。

别急,故事才刚刚开始,叶先生微微一笑。

同治元年,父子二人辗转至温州、福州避难。到福州时,竟与同样拼死出逃、流寓此地的赵之谦相遇。赵之谦老母患眼疾病逝,发妻与独女死于兵燹,“遭乱离,丧家室,剩一身,险以出”,夺魂失魄,恓惶疑怆,自号“悲庵”,任乡邑塾师以谋食。二人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孰料刀口生还,异乡重逢,抱头执手,痛哭失声。世势簸荡,人命如蚁。二人相约,既然天意让他们重逢,余生便比附相傍而居,绝不乖别离拆。僦一村舍,缊袍粝食,暂得安靖。赵之谦闻汪筌救主之事,从此亦以子侄视之。

但好景不长,胡澍的病体愈加羸瘠。夜半常常惊厥哭叫,大呼死去故友的名字,右手空握狂舞,作书写状。赵之谦细细辨认,与其口中呼出的名字一一相应。每逢这时,汪筌便将胡澍扶起,背在背上,胡澍方才渐渐清醒宁静,面色由红转白,连连咯出血痰。赵之谦为其遍访名医,大多断为癔症,抓了些定心安神的缓药,却迟迟不见好转。同治三年,赵之谦机缘巧合之下搜觅到一本极为稀珍的宋刻《内经》,二人生出希冀,不再深执于科试仕进,转而潜研岐黄。胡澍于医道上慧悟超常,所学远胜于赵,于病榻上著下《素问校义》一卷。然医者终难自医,同治十一年,胡澍病情积重转剧。赵、汪二人日侍榻旁,煎药奉食,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这段时间里,胡澍不再被噩梦纠缠,甚至不再受缚于睡眠,双眼像在夜湖中垂结的莲子。清醒便是睡梦,睡梦亦即清醒。不再咯血,口中吐出的只有清水。清晨汪筌扶他起身喝药时,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就像拾起一片枯叶。某个秋日清晨,胡澍蓦然生出一种奇异的舒畅,像血液流成春水,骨骼矗作竹林。他呼唤汪筌拿来纸笔,开始写一篇魏碑墓志。赵之谦在旁观觑,端肃醇美,方整劲健,实是老辣至极的好字。写至志终,“白珩或毁,骊珠不固,倏若朝菌,溘似晨露。陇首恒昏,松阿不曙,聊志玄石,终期大暮”,胡澍愈写愈慢,却愈来愈蕴藉朴厚,愈来愈自如浑穆。赵之谦看得真切,几乎坠下泪来,深知此时胡澍的神思乃至生机已经与所书墓志融为一体,当笔落墨涸,时寿亦将走到尽头。他欲出言阻止,又想到挚友正在书写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对书家而言,字比天大,也比命大。他颓然窒声,唯恐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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