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的茶室

作者: 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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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接到的第一通电话是两个月多前。

当时接近子夜,手机突地大响。以现时的社交分寸,连语音留言都显得不够礼貌,谁会这时辰来电。想想还是开灯接起。脑里怔了一会儿,想起这位海波,东北人,做图书的前辈,好些年不曾联系。

没等他开口,只听到海波极其兴奋的口气,“真想不到,燕君发大财了,绝对暴富啊!你还跟着他混吧,咋也不透个风儿?”

“什么?”小马惊讶极了。的确,他仍然跟着燕君,可燕君重病已久,公司里的大小破事全靠他一个人在勉力支撑。燕君悄眯眯暴富了?这不可能。不等他相问,海波滔滔然自顾往下。

“才通的电话!他说这些年光顾着瞧病,都没心思太留意账面上的事……有天被人拉着去看房子,给售楼姑娘说得耳热,就把手上两个账号丢过去,人家一查,说哥,你这买个十套都绰绰有余呀。你猜燕君找我干啥,是想在我们东北也来一套,说这边不是有我在嘛,没事走动走动,有个落脚处。我给劝下了。不至于,对吧,东北可不是啥热乎地儿。燕君倒也没坚持,说反正已置下一处临湖的茶室,阳光房,落地大窗,红茶白茶黑茶黄茶绿茶,都是顶尖的,还有最好的进口咖啡豆,哪天要叫上当年的老哥老弟们,聚齐了一块儿晒太阳……”虽是深更半夜,海波仍是讲得摇头晃脑,“哎,我记得他前两年,不是都差点就没了?”

这个小马最清楚,遂开口接上,“大凶险,先是心脏出问题,做个开胸手术,还没好利落,突发脑溢血,又来个开颅手术。手术一个多月后,我去看他,都认不出我。其实到现在,他也还……”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福气全来了。”海波等不及地掐断,“我问他咋发的财,他还跟我耍低调呢,说也就是个无意插柳。早些年有点闲钱,投下几块没人要的山头荒地,扔给妹妹妹夫在打理……我估摸做的是苗圃生意,只要谈拢了政府采购,那一准儿的血赚。燕君那脑瓜,保不齐还套种果树、套种鲜花什么的。你知道现在鲜花水果啥价格?可比猪肉贵多了。要不,种的是橡胶?那玩意儿一割开来就是钱……”海波自说自话地,把各种他想象中的盈利模式都吹了一遍,到临了,才想起来怨怪,“燕君挺够意思,前后打过好几次,我看号码不认识,都没接,亏得他不依不饶。小马你这家伙,只报病灾不报发财,咱东北穷归穷,那也不可能赖上你。”虽然是玩笑口气,小马还是感到尴尬。确实,当初燕君昏迷期,他是满江湖的告急报凶,几乎要喊大家去病房送他最后一程。但这发财之事,冤枉了,他真是一丝影儿也不知。

自海波那一通子夜电话起,此后几乎每隔三五天,就会冷不丁地有陌生来电大响,都是曾经在图书市场上打滚、小十年没联系的故友旧客,内容跟海波所说相似,语气与流程亦大同小异。激动地欢呼,含混地带过病情,感慨命运神奇,并念叨燕君之义气,他们都是刚刚接到燕君电话,就为着跟老友走动走动,居然要到对方城市置办房产……

而不断接到这些来电的过程中,小马跟燕君那边,与以前一样,隔三岔五联系,不时还要上门,送他需要的东西,替他约医生并接送看医生。诸如此类。关于暴富以及意欲四处置业等事,燕君半个字没提。小马也蚌着嘴,没问。燕君自大病之后,性情乖张,逻辑不通,他深受其苦,也不愿另费口舌。

好在,可能是被财富与友情给噎住,导致某种思维阻梗,所有来电者都没有想到要与小马追究或确认具体情形,在他们反复引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谚语之后,小马只管干笑着附和,也没露出多少破绽。

只是,燕君都这样满世界分享了,他这里居然毫不知情,还是有点羞耻的。他跟着燕君,多少年了呀。

燕君大他十来岁,是难时救急,带他入行的老哥。读研时,小马跟学姐谈恋爱,导师不知怎的,激烈反对,他多了心,脾气也暴,闹翻之后,文凭和学位都没拿到,学姐也远走香港。学的是古文献,哪里好找事情,幸而碰到燕君,他刚离婚,原先的文化公司给了老婆,正在另开江山。新创的公司体量很小,主营那种看起来高雅气派的礼品书,古法线装,水牛皮封,书背烫金,亚麻压花软包,红木套函。那几年的小老板喜欢走儒商路线,官商往来除了硬通货,也喜欢加一套礼品书,四书五经或西方名著或百科全书,包括《资本论》《沉思录》什么的,有的甚至要外文原版。

燕君最大的特点是知人。随便见一个生人,三分钟内,能判出对方的前因后果与所苦所急所长,比如当时一眼看出小马的走投无路。正是因着这个强项,他广开人脉,普结善缘,各行各业都布下纵横网络——用来售卖礼品书。他的观念是,越不读书的人,越会买书,并且买卖双方很容易在定位与目的上达成一致。真正的老夫子老书虫,太挑眼,又爱等打折,他可不伺候。想想也是,能赚钱的买卖,都得是卖给外行。

燕君待小马不错,销售提成与年终奖金上从不吝啬,出门跑关系也都带上,一回生二回熟之后,就全盘交与他操办了。小马也从没生过二心,独立门户又怎样,哪个行当不是风急浪高,打下手有打下手的舒坦。他感激燕君,也相信燕君,跟好了,不会亏着。

谁承想燕君后来会有这一通运交华盖,两台开膛破肚的大手术下来,真可谓是玉山倾倒了。偏偏这几年市面开始衰微,甭说礼品书了,包括字画、古玩、玉石、木雕等,都成了明日黄花。燕君这大病倒也来得及时,相当于吉时已过,止于当止之处吧,只是把小马丢在这尴尬半道上摇摇晃晃,只好帮别家做一些分销勉强支撑,当然还要照应燕君。包括生活上,不论大小事情,燕君都依赖着他,以一种糊涂的、随意的、半神经质的方式。

燕君的私人账目,小马并不清楚,固然,他的大病是有保险公司兜底,至于发财或暴富——小马想想很不舒服,气闷。怎么一点口风都不露,就这么防着他?燕君病成这样,他这几年多么尽心。还是说,正因为他太尽心了?

冷静想想,小马又生出相当的狐疑与不安——跟燕君这么多年,只有他清楚,恶病与濒死之后,燕君变化太大了。生理上的伤残与衰落,这倒罢了,他的精神劲儿、通达劲儿,也一并消散了,他整个人,在器官的大切大割之后,发生了气质上的彻底转向。

燕君原先是一个很蔑视日常享乐的人,带小马出差,都是拿泡面加卤蛋就打发了。为着免去无意义的挑选和比对,生活日用的购买,他都带有仓储性质,衬衣一买十件,洗发水牙刷之类一买一箱。“活着,可不是为了这些鸡零狗碎。”他不屑地嘀咕。

当然,他所节省下来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四处请人吃饭喝酒打牌,搞一些娱乐项目,去售卖那些永远不会被人打开的礼品书。对这桩买椟还珠的生意,燕君始终保持着壮丽的热情,从结识新客户开始,烟酒铺路,酒肉穿肠,到摸清对方体量和预算,继而推荐不同组合的产品,从高层公关到工会福利到售后服务到用户抽奖,他会替客户“制造”出所有的需要,最终,视成交码洋,巧妙得体地奉上回扣,并把对方加入到老客户名单,四时八节地加以物质性维护,使之成为回头客,等等。仿佛一节节铺铁轨似的,他把全部的职业荣誉与生命价值,交付在这些庸俗流程之中。

不论从公司角度,还是个人魅力,小马一直尊崇并追随燕君的这一套。在燕君漫长的病程之后,他花了更漫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接受和习惯老板的剧变。燕君而今对业务发展是彻底淡漠了,只把全部热情换到连鸡零狗碎都算不得的东西上。他对于无聊的生活细节,有种神经质的极端内视,好像眼睛和大脑只能看到他自己的这一具肉身。每次跟小马见面,他一大半时间都在报告食谱,细小不舍且不容打断。“……白粥给配了三条萝卜干,有点甜口,估摸着,是常州地产的那种五香萝卜干,五香味挺足,细嚼嚼,有点儿黑胡椒香……”或是讨论各种康复手段与民间偏方,一边说着,一边向小马手机里发来各种图片与截屏,比如助步训练器,长得像刑具,价格高得离谱。他还老觉得自己添了新病,一见面就捋起衣袖,叫小马看他的红疹子。扯下腰带,让小马按压他的下腹部,说那里有点包块。有时又伸长舌头展示舌苔,说颜色发黑。有天甚至拉起小马就跑卫生间,让看着他撒尿,是不是有点滴漏……

有天小马探看完毕,顺道要去送一批货。《论语》《孙子兵法》《庄子》,是一家网络公司给员工订的,说年初学习《论语》,提升内在,年中学《孙子兵法》,增长斗争力,年底了读《庄子》,让大家放空心态,别抢年终奖……哈哈哈。小马有意跟燕君说笑。燕君歪躺着,半边肩膀略高,毫无反馈,只一心一意地盘弄着床侧的防摔栏,提起来几寸,又哐当放下,再提起几寸,哐当放下。小马到了走廊,又回头看了两眼,他还在认认真真地玩着。

小马当时心中大恸,几乎扶墙而走。想不通那样识事达人、带着他劈浪斩棘的燕总,怎么就成了二傻子一样。固然,他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不,两趟,可毕竟,还有更多起死回生的人,变得更加勇猛、更加智慧了呀。

等接到海波们接二连三的电话,小马突然有点回过神——会不会,这是燕君有意在他面前装痴卖傻?否则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燕君对他这几年的照应,有种理所当然的意思,无穷无尽地差使他、消受他,从来没有半个谢字。会不会,这是对忠心的考验?一种铺垫?燕君是有什么后手吧,放给海波们的暴富消息,正是有意显露的迹象?

得了这个领悟之后,小马心里就有点曲里拐弯。思虑一番,决定还是跟燕君提一嘴。

小马拉了一箱牛奶和橘子,去燕君在郊区的住处。是个一楼的单室套,租的。他本来有两处房子,一处在市中心,离婚给了老婆。另一处在高新开发区,前些年给卖了,当时小马很不理解,现在一想,对的,若真用那钱投在野山荒地上,能买上好大一圈。

郊区这里空气不错,很适合燕君一早一晚画着圈练习走路。小马每次去,总推上轮椅跟着,尽可能地让他多走,完了再推回来。

走至道中,凉风习习。燕君现在说话已清楚多了,跟小马谈他的烧饭阿姨,都是老话,见一次讲一回。他饶有兴味,似乎分析和研究阿姨的一举一动,就是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根据阿姨的购物清单,他用小学高年级的数学方法几次加减乘除之后,得出几个数目,又得出一串结论,阿姨偷他的油了,往家里顺鸡蛋了,连牙刷也会拿呢。瞧,她多聪明,又多仔细,可逃不过我呀。他的口气并无谴责,反像是从这些琐碎里发现了莫大的乐趣,几乎有点儿生机勃勃。

终于,趁他歇口气喝茶水的工夫,小马讲到海波来电,不是第一个,是第二个,前几天他又打来的。也正是这第二通电话,让他有了充分的理由提及——

那海波看来是个实心眼儿,或是被燕君电话里的友情所感动,居然真打算飞过来一起叙叙旧。还说,别的,能叫上的老朋友,也都叫上。

也是,都是做图书,是所谓同行,却也谈不上冤家。像海波主要是做畅销,渠道很强,尤其机场那一块。湖北的老K,他是教辅材料打天下。京城的张公,专攻红墙内幕名人史料。兰州的义哥,手下有一批写手,一套套地炮制“全庸”“梁习生”“吉龙”的武侠。大家术有专攻,各领风骚。但凡要到各地拜销售的码头,彼此也都会出面说合,谈不上多少私交,大面子上,能算是朋友。

小马没有劝阻海波。他们这几位真要呼啦啦都跑过来,也算倒逼燕君吧,看看这“暴富”要瞒他到何时。

“东北的海波,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看看你。”小马随意开口道。燕君没有吭声,只顾咕咚喝水,“他听说你盘下一个‘临湖的、落地窗、阳光房茶室’,动心咧,还打算叫上老K、张公、义哥几个,你最近也都跟他们联系了对吧,说要到他们那里买房置产。”他索性一根竿子直捅到底。

燕君定在那里,像蜜蜂悬在半空,悬了片刻,他嗡着鼻子嘟囔起来:“我现在早都不讲究了,可这茶,你看看,保温杯哪能泡茶呢。跟她说过多少遍,就是不改。”他啜半口茶,皱眉,“呸”一口吐出,接着拖着残腿往前慢慢走。

突起一阵凉风,树叶哗哗,天上有细密的云朵,呈现出某种精致的但又什么都不像的形状。小马推着空轮椅继续跟着燕君,心下又失望又好笑。还是这样的牛头不对马嘴。每回跟燕君谈起公司里苟延残喘的业务,他也这样,对小马的问话答非所问,且还那样坦然自在,像完全处在另一个空间。

不说就不说吧,拉倒。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个态度,起码能推出好几个意思:一、他拿小马当外人,比十来年没联系的海波、老K等都不如。他那隐秘的财富,不愿跟小马发生瓜葛。二、也不排除有种可能,就像他在玩味烧饭阿姨似的,他也在观察和考验众人包括小马的反应,并以此来决定,应当如何处置他的财富。这个想法很胳肢人,让人痒痒,并有种莫名其妙的竞争感,叫小马很想要努一把力。三、嗯,还有一个念头,很轻,小马只在脑里飘了一秒。会不会,这是他大限之期的一种任性?他随时可能崩倒,他有理由胡作非为,藐视逻辑。这样倒是简单,就完全不必当真,只当是陪着他玩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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