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客向山(中篇小说)

作者: 刘皓

作者简介:刘皓,2003年生,山西大同人。现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本科生。曾获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野草文学奖等。

1

骆卫东早上五点钟起身,关在卫生间,细细剃过一遍胡楂,跟柜底取出旧制服,上身一比画,肩头直往下出溜,这才意识到,过去一年自己掉不少秤。

2008年春夏两季,骆卫东任务还不多,跑去古城区跟了几起案子,难度可控,罪犯多是背案底的社会头目,其中两个是老相识。此后他又跟了两起跨省刑事,分别追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和福建宁德九峰山。在山里追踪,脚下不时窜过细蛇,随后阴雨连绵,耽搁不少时间,待回到平城结案,秋分刚过,城改工程已启动两月有余。跟火车站回局里时,挖掘机沿途轰鸣,绵延几公里,车提不起速度,石砾在窗上嘣嘣击打。路肩上一圈蓝色铁皮高墙,将红旗广场四面围住,广场中央是邮电大楼,露出腰部以上,主体是四方结构,拱顶直径略大,高悬一面大钟表,白色水泥表盘,黑铁指针,两道锁链在表盘上抻了个十字,尾部吊在高架上。广场外环绕一圈市容车,一片拆迁居民原地静坐,高举横幅,后背抵住断壁。至少十万人,小郑在后视镜里讲,政府要推掉古城,改造地盘,一下腾出十万人,局里咋安分?

照过镜子以后,骆卫东合计还是穿便服。打扮服帖,他跟冰箱取出两只果篮,一大一小,昨天专门跑去华林超市挑的,水果扮相不赖,竹篮顶部用彩绸打结。小的让骆寻寻捎给班主任,今天教师节,妻子去南京跑业务,女儿刚进小学,各方面仍不适应,要老师多加照拂。大的送到申老师家,父亲离世后,骆卫东一度旷学,若无申老师指教,余生基本要改写。他专门跟龚副局批了半天假,申老师住火山区,送完骆寻寻,一个钟头足够赶到。

车停到平城小学门口,骆寻寻死活不拎果篮,非说太扎眼。骆卫东往书包里塞,口儿太小,塞不进去,最后骆寻寻撕开保鲜膜,只拣走一颗蛇果。骆卫东在车里剥香蕉吃,这时老龚打通电话,接到匿名报案,古城区北魏旅馆一房客在屋内死亡,局里人手不够,要他务必跟一趟。骆卫东扫了一轮古城区的头目,打过交道的,一个叫廉从伍,买卖海洛因,2007年铐进牢里,现在估计刚收早操;另一个叫松哥,长春人,之前在KTV盘生意,皮条客,手下拉一支队伍,包括小姐跟弟兄,2003年连人带车翻下桥,说是酒驾,大概率是道上复仇,当年的小头目,可能趁乱复出。北魏旅馆在大庆路,往东是雁北电影院,几辆挖掘机正推倒立柱。骆卫东下车时,旅馆四周已抻起警戒带,几个路人手推自行车朝里张望。旅馆是小二层独栋,上下十余间房,经理叫老陶,跟老龚关系不赖,骆卫东暗中掂量,这趟态度不敢太硬。附近拆迁混乱,昨晚房客不多,总共租出五间房,四间在一楼。骆卫东大致审过,三拨房客是周围工地的包工头,下工后喝酒打牌,互有证明。此外是一对中年夫妇,古建筑爱好者,跟上海自驾到平城,赴石窟和古寺采风。死者所在房号是203,两人入住,前台只登记了死者信息,名叫辛晓蕙,女,平城矿务局辛家屯人。死者上身赤裸,朝下卧倒,脖颈掰过肩后,左背中刀,斜插到心脏,身下显现暗红色尸斑。骆卫东戴上口罩,凑上细看,死者左背文过一个十字架,刀口插入,仿佛瞄向准星。周围并无扭打痕迹,柜里存有女式大衣和高跟鞋,一颗咬过几口的西红柿,蔫在床头柜上。地板上除去女人的高跟鞋印,另有两串皮鞋印,脚形略宽,一直连向后窗。小郑核对房客们的脚型,对不上号。老龚讲,极可能是凶手杀人以后,跳窗逃逸。

这时大厅一阵叫唤,夫妇非要动身去古寺。骆卫东讲明审讯时间,女人倒红脸问,侬做啥事体?拆古的,弄新的,侬不捉伊,反捉我们?骆卫东不语。女人讲,侬晓得梁思成<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几十年前,伊到平城,研究古建,今朝侬要全拆?骆卫东讲,咋营生是政府的事,我分内的事,是保证你们的安全。老龚让小郑把女人送回房间。女人扭头朝骆卫东喊,以前的事体,侬啥也不晓得,侬也根本不想晓得。骆卫东愣在原地。后窗外壁贴有一溜排水管,墙根一片泥地,停靠一辆黑色比亚迪,上海夫妇的。右边一双车轮印,朝北拐走。老龚让小郑围起泥地,保护现场,局里人也禁止闯入,要跟交管部门打招呼,研究车型以后,调查汽车去向。骆卫东瞟见老龚跟老陶交换了一下眼神。屋外忙活时,骆卫东暗自上楼,略略扒开床头,一个灰团贴边,伸手一够,是一部诺基亚,壳上沾了一层灰,不见指纹,骆卫东将其收入裤兜。

午后时分,老龚接到上面任务,国棉家属院联合机车厂家属院反对拆迁,居民在政府门前静坐,已将马路堵住。老龚把余下事务托给骆卫东,开车赶回。望见警车远去,骆卫东才想起申老师的事,回车里看,果篮的保鲜膜不知在哪戳破,阳光射过一上午,水果全有些蔫。骆卫东掏出手机,打算先跟申老师通个短信,忽然想到,老师的手机只是摆设。去年过年,他去山里找申老师,山野空旷,朝西是火山群,绕了不少路,才望见申老师的瓦房。申老师耳背,但眼神不赖,仍读书。师母讲,有时来劲,申老师也会唱一段晋剧,只捋过几段唱词,用以尽兴。这时骆卫东想起了兜里的诺基亚,摸出,摁过开机键,手机无反应,翻面细看,手机尾部裂开一条细纹,估计伤了电路。去接骆寻寻之前,骆卫东把旅馆托给小郑,直奔手机维修店。好在情况跟他预想的差不多,店员鼓捣一阵,他取回手机,关在车里,一阵开机音乐过后,手机亮了。骆卫东扫视四周,没有杂人,掰下遮阳板。手机挺干净,通话记录全部删除,相册里也没照片,骆卫东只翻出两条短信,对方叫Y,信息来自9月8号18点43分、9月9号19点16分:

蕙:考虑好了吗?速决定。

蕙:车票已购,明晚9点,候车室不见不散。

手机主人多半是辛晓蕙。骆卫东关掉手机,古城区的头目里,谁的姓名带Y,或是昵称?Y是凶手,或跟凶手有联系?现在不到七点,仍有两小时可以周旋。手机保存短信,说明辛晓蕙常用此功能,骆卫东猜不出她的口吻,决定先回复“不见不散”,控住对方,刚要输入,手机来电了。是Y。骆卫东眼皮直跳,若不接电话,Y肯定要起疑,接了,则要打草惊蛇。但也有其他可能:Y与死者无关,乐意配合调查。骆卫东草草比过几种后果,接通电话。持续不到五秒,对方一言未发。电话挂掉了。

2

候车室里里外外全是人。实际上人并不多,但宋步云感到格外多。烟雾在大厅上空缭绕,喧闹声让她一阵耳鸣。她的装备极简,只一个黑色背包。一把刀别在背包内侧,随时可以抽出,刀身长两尺,刃似薄冰。这并非比喻,这把刀确实在缓慢融化,材质奇异,足以瞒过安检。宋步云不了解它的质地,但照刀鞘推断,刀身原先起码三尺长,年月推移,刀尖离刀鞘愈远,刀身愈窄,像伸进一双大码的鞋,走路不踏实。宋步云把背包转到胸前,坐在一片女人跟孩子中间,同时紧盯周围人的面孔和动作,这时瞟见身边一个男孩,十岁左右,极瘦,双手正扭塑料奥特曼。宋步云忽感落寞,发现心中仍有几人,始终割舍不下。

其一是宋庆国父子。弟弟宋庆国小她五岁,刚过三十六,驾驶厢式半挂车,跑去各处矿里运煤。宋步云一直独身,弟媳失踪时,宋鹏还在上幼儿园,她揽下全部学费。跟其他独生子女一样,宋鹏沉静寡言,内心有所依赖,好在依赖的东西比较正道,除了跟宋步云腻在一起,让她读《安徒生童话》,念初中后,还爱上画画,成绩也不赖,以后倾向文科。宋步云由此认定宋鹏是个好苗子,或者说,是宋家的转折点。

其二即是晋剧院的申老师。1986年雁北晋剧院下到宋家庄招生,在影壁底下统一面试,宋富民把宋步云顶到关老师面前,要剧院务必收下,否则自己要跟屋顶一跃而下。理由有二,一是宋富民丧妻不久,家里一儿一女,自己早年在矿里盯火炉,夜里打盹儿,锅炉炸毁,左腿烧伤,视力也带点儿问题,营生艰难;二是剧院包吃包住,家里省一双筷子,方便供宋庆国上学,要是宋步云能唱出名堂,替宋庆国蹚出一条路,更是走运。关老师只听到了宋富民的第一条理由,捏捏宋步云的骨架,倒还凑合,但音色不够格,太哑,像扫帚过地。宋富民又递上一条理由:宋步云前段时间在队里赶羊,费嗓子。

进剧院后,仍是关老师训宋步云的基本功,刚练一星期,宋富民的话露了馅儿,宋步云的音色并非短期如此,而是天生的公鸭嗓。关老师跟同事的比喻是:别人的声带一寸厚,比豆皮儿还薄,宋步云的声带一拃厚,比面片儿还厚。剧院的学员们纷纷替宋步云起外号,叫面片儿姐。宋步云知晓自己年过十八,已属大龄学员,声带基本定型,可心里仍介意这个外号,不少东西本可以将就过去,为啥非要逼到分明呢?宋步云唱不好,只好黏在关老师身后。关老师容不下苍蝇,哪里嗡鸣,立马搁下活计,抽出蝇拍追打,随后将苍蝇丢进泔水桶,伸进蝇拍,非把它怼到桶底才作罢。宋步云也跟后面打苍蝇。关老师不言语,见她打完,仍要夺过蝇拍,去桶里搅一搅。宋步云有时想,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只苍蝇。可她明白自己来这儿的意思,跟别人不同,没有埋怨的资格,有时跑进剧院的后山里,朝山林野草吼叫一通,用手抠松树皮,树皮直刺指甲,扎霍乱似的,宋步云便吮吸沁出的血。隔壁宿舍有位学员,叫辛晓蕙,家住辛家屯,跟宋家庄相距不到十里。辛晓蕙跟她讲了一个词,叫热胀冷缩。翌日早晨,别人还在梦中,宋步云跑到院外,跟井里拎上一桶冷水,漂浮冰凌碴,仰脖灌下,谁知坚持不到半个月,声带不见缩小,月经先失调了。以前练功,宋步云单是嗓音不行,如今一上强度,身体也扛不住,腰尤其酸,并且与日俱增。关老师性急,脾胃不好,训宋步云时,手里总握搪瓷杯,泡陈皮,也泡枸杞,一段时间后,杯中又加入菊花,黄连,用以降火,再过几天,杯子掷向地板,关老师不再教宋步云。

剧院无奈,又调来关老师的丈夫,名叫申光明。申老师身高一米七五,面容白皙,平时戴一副圆框眼镜,可唱戏时双目灵光四射,是长期盯烛火练下的功夫。其人早年从文,写过哲理诗,给杂志投过稿,还跟艾青通过信,后来全国反右,便不再写诗,投身晋剧,专攻须生。虽不再写作,但申老师保存下了读书的习惯,并且十分坚固,能把书里的东西跟戏文相互比对,聊到剧目的节骨眼儿,有时比习艺于旧社会的老师傅们还到位。“文革”时期,晋剧团改名毛主席宣传队,申老师带头排演《三上桃峰》,运动中被打倒,跟关老师一道押进矿场工棚改造。此后几年,申老师极少出门,即使出门,也有固定路线,骑车去市场买菜,或到新华书店排队买书,不愿碰戏,几番申请去中学当老师,剧院领导知晓其才干,一直揪住不放。

宋步云上门找申老师时,他正读书,坐在木椅上,后背笔直,不沾椅背。宋步云不敢进门,辛晓蕙在后面推了一把。申老师抬头问,你是宋步云?宋步云点点头。申老师讲,你的名字很好,平步青云,《史记》里的话,彩云易散,但够美。这是谁起的名字?宋步云摇头。申老师讲,哦,我忘了,听关老师说,你最近嗓子不太得劲。他跟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铺在桌上,问,你会写字不,写纸上咋样?宋步云挪过去,写下一行字:白老师起的,她教语文。申老师点点头,挺好,你下笔有力道,这点跟别人不一样。这个本儿和钢笔送你,算见面礼,自己写写画画,但不要示人,自己的东西要收拾好。宋步云呆了一会儿,随后点头,离开办公室时,申老师又叫住她,步云,养好身体,重新开始。

笔记本仍在宋步云的背包里,外壳挺结实,大部分用去给申老师写信,只剩几页纸,留作纪念。本儿装进布袋,袋里还有申老师的回信,宋步云裹了三层塑料袋,外面用皮筋捆住,总计七十四封,基本保存完好。以前写信时,宋步云是先在旧报纸上打草稿,删改过后,才誊到本上。文字跟秘密相关,通信则是相互解密的过程,宋步云对此格外珍重。一个星期后,申老师正式教宋步云练功。宋步云对须生行当还挺适应,一时不通的法门,申老师会在信里描出身形图,跟小人书上剪下来似的,两年间的飞速进展,全凭他的言传身教。

1988年,宋步云登台排演,主要跑龙套,扮上士卒夫役,一列溜过台面。1989年,宋步云搭了几个配角,其间揽下剧院的乙级奖。两年后,宋步云正式扮角儿,剧目颇多,《打金枝》《定军山》《金沙滩》,此后跟剧院下到各大工厂接活儿,排场最大的一回是在机车二厂,车间里撒下厂领导和七百多号工人,喝彩持续了五分钟。两个月后,宋庆国高中肄业,宋步云凑钱买回一辆老红岩卡车,宋庆国安顿下来,跟车队往张家口运煤。1995年,春风歌舞厅在大庆路开张,屋里窗帘四合,贴墙一台小电视,辛晓蕙带宋步云扭了一圈迪斯科,舞池里工人不少,挤掉宋步云一只鞋。辛晓蕙跟宋步云讲:现在已没人听戏了,剧院马上要倒闭,眼下是迪斯科和粤语歌的年代。啥是粤语?广东有钱人的土话。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年底,辛晓蕙溜去歌舞厅上班。一年以后,申老师转业到平城中学,做语文老师,剧院凑不出工资,宋步云失眠一宿,醒后收拾行李,决定去找辛晓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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