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表演
作者: 阿宁1
哦,一九七九年!那是改天换地的一年。
也是那一年,我从银行调到了县文化馆,遭到了我父母和他们同事的一致反对,说我不务正业,这辈子完了!
我调文化馆是冲着宣传队去的,他们演出二人台传统剧目。有人说,整天哥哥妹妹、你情我爱,这是“封资修”的一套。馆长老丁立刻组织作者写新戏,既演古装戏,又演现代戏,既演“封资修”,又唱“新长征”。我调去就是写剧本的。
宣传队里都是农民,每年收了秋自愿报名,考试通过就成了演员。我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霍针。
当时他来报名,我看见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走进来,高挑个儿,直身板,剑眉,眼睛珠子有些发黄,宽宽的双眼皮,像外国人。我们这一带抗日时苏蒙联军来过,歼灭了不少日本兵,后来有些村就出现了这种相貌的孩子,不过他的岁数好像对不上。
我问,哪个村的?他说,七卜树村。又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他说,我叫霍针,二十三岁。我便写了“霍真”。他说,你写得不对。我抬起头问,怎么不对了?他说,不是那个“真”字。我说,噢。改成“霍贞”。他又说,还不对。我又写了“霍珍”,他仍然摆手。我有些不悦,放下笔问,到底是哪个zhēn?他说是“扎针”的“针”。我迟疑了一下,照着他说的写了,觉得挺别扭,哪有这么起名字的!我问,谁给你起的名字?他说,我自己起的。我是男人,“珍”是女人叫的。原来他爹给他起的名字叫“霍珍”。
业务考核归曹老师管。曹老师问他会什么,他说什么都会。来报名的人都没这么大口气,曹老师说,你唱一段吧!他唱了《打樱桃》。别的演员只唱一个角儿,他唱了生,又唱旦,一人弄了一台戏。曹老师更不悦了,觉得这个人有些“显”。
唱完了,他还要表演乐器,把二胡、京胡、笛子、笙、扬琴、月琴挨个儿操练了一遍。曹老师沉下脸问,跟谁学的?他说,跟我二舅。问,你二舅是谁?他说,我二舅是蒜根子。蒜根子是张北一带有名的老艺人,瞎眼,平时走路拿着棍子敲地面,上了台却什么都能演,跟有眼的人一样。曹老师勉强把他收下,对其他老师说,我看他是个显猴。
“显猴”是句骂人话,意思是爱显摆,爱挑事儿。
霍针果然惹了不少事。那一年我们宣传队主推的戏叫《山乡风云》,男一号是公社书记,反面角色是公社副社长,曹老师让霍针演副社长,另一演员演公社书记。
霍针说,曹老师,我给你演一段,你试试再定。
一试,那个演员确实不如他。那个演员老实,只会按老师教的演。霍针不全听老师的,自己加了好些噱头,逗得满屋子人笑。嗓音也比那个好,一拔高音满屋子震动。曹老师只好把主角给了他,不过,又把另一出戏的主角给了那个演员。
霍针还不服,找到曹老师说,那个角儿我也演得比他好。曹老师说,总不能把主角都给你呀。霍针说,为啥不能,谁演得好就是谁!曹老师说,这是馆长定的,你找丁馆长吧!
霍针找到老丁,说,你要是让我演呢,就把两出戏都让我演,要么我都不演。
老丁拍了桌子,咋说话呢!有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你要这么说,我也这么答复你,要演就演一个,要么都别演!
老丁的话很快传开了,霍针灰溜溜的,躲着眼神看人。宣传队几个跟他来往多的,一时都疏远了他。演员正式演出前要对词儿,他找别人对词儿,别人都说有事儿,顾不上。
霍针冷笑。
一上台,人们才知道不对词儿碍不了霍针,害的是跟他配戏的人。霍针记性好,戏词儿过一遍就忘不了,给他配戏的就惨了,脑门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就是想不起来。以前霍针能给个提示,现在不肯,把对方晾在那里。台上不能犹豫,想不起来只好把上句重唱一遍,唱完了还想不起来再重唱,那个演员把一句词儿唱了三遍,可怜巴巴地看着霍针,给他作揖下跪的心都有。霍针仍是不理,对方急得都快尿了,他连个表情都没有。下一句是“可怜我苦命人无依无靠”,霍针只要做一个苦的表情,对方就想起来了,他偏要笑。这时下面倒彩声四起,喊好的、吹口哨的、骂街的闹个不亦乐乎。在乐队打鼓的邢老师生了气,两眼瞪着那个演员把鼓擂得山响,冲他喊一声,苦!那人如梦方醒,终于把下一句唱出来。
演出结束后,老丁召集宣传队开会,让大家摆问题,找原因。演员们都自我批评,声称对不起领导,对不起观众。轮到霍针发言,霍针说,此事儿跟本人无关。老丁火了,怎么跟你无关!霍针说,演出前我找他们对词儿,他们不跟我对。
老丁一听就明白了,本来要批评那个演员,现在转了话锋,说宣传队是个集体,别管问题出在哪儿,声誉是宣传队的。演员们听出老丁在批评霍针,纷纷发言附和。
霍针不快,散了会摔摔打打地走了,第二天再演提不起精神。
老丁只好又找他谈话,肯定他的才华,希望他在演员中起带头作用。霍针不吃这一套,对别人说,丁馆长打一巴掌揉三揉,一手递你糖,一手递你辣椒,拿我当三岁孩子呢!
这话很快传到老丁耳朵里。有一次老丁正在屋里喝酒,看见霍针打外面路过,喊,霍针!霍针停下脚步,朝窗户里看。老丁又喊,叫你呢,听不见啊!
霍针不情愿地进了屋,老丁倒一杯酒,说,坐下,喝酒!
霍针说,不会。
老丁问,你叫什么来着?
霍针。
连酒都不会喝,还叫什么霍针,白长那根针了,坐下!
霍针坐下,老丁又说,既然在一个宣传队,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来,干了!霍针一仰脖儿干了。他是个有梯子就上房的主儿。老丁跟他称兄道弟,他也跟老丁称兄道弟。宣传队是个江湖,演员们一见馆长这个态度,都跟他亲近。霍针再演出精神气儿就上来了。
那一年群众要求看传统戏,老丁怕上面批评,不敢都演传统戏,坚持演新戏。群众不干,在台下喊,来一个,《打樱桃》!来一个,《走西口》!每到一个村都喊,老丁只好让霍针顶上去加演。
霍针把戏演得如泣如诉,台下喊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演《打樱桃》时,下面跟着打情骂俏,演《走西口》,台下哭声一片。宣传队声望空前,每到一个村演出都有大车接送,原来定下演六场,要加演再加演。往下一个村转移时,群众舍不得他们走,一直跟到村口往演员怀里塞鸡蛋,塞花卷儿,演员不要,群众硬塞,塞着塞着就哭了,结果是群众哭,演员也哭,场面相当感人!
还有的观众,宣传队去哪个村他们去哪个村,白天在亲戚朋友家吃饭,晚上看戏。散了戏,一直眼巴巴地把心仪的演员送到住处。这样的观众大部分在青春期,有些是暗暗喜欢上了某个演员。
有个女人刚结婚二年,天天跟着宣传队。孩子还在吃奶,丈夫抱着孩子跟在她后面。她拉着脸说,跟着我干啥!丈夫说,孩子哭,要吃奶。女人一边喂奶,一边嘟囔,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为给你们家传宗接代连个戏也看不好。看到台上霍针出来,把奶头从孩子嘴里生生拽出来,盯着霍针再也不回头了。
霍针知道有人盯他,跟着他跑的少说有十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女人,她们的脸像向日葵,他便是太阳,一律冲着他灿烂地盛开。当演员的看着下面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比数钱还提神。他嗓音好,既能唱生又能唱旦,一个个角色让他演得出神入化,在该有人叫好的地方,他把眼神往台下那么一荡,下面疯了似的喊好。唱到悲伤处,女人们泪流满面,霍针朝流泪的女人逐一看过去,不偏不向,给每人丢一个眼神,她们觉得那眼神没别人的份,都是冲着自己的。
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早忘了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心中的明星,盼着戏一直唱到天亮,再唱到下一天,唱它个一生一世;又盼着戏散了,让她心仪的人走下台,说上几句贴心话,哪怕说不上话,点个头也行。
散了戏,霍针不理她们。他的眼风只在台上才往下抛,下了台躲着观众,这就是一个好演员的素质,只活在台上。
女人痴迷地跟着,已经跟了六个村,她男人抱着孩子,孩子有时能吃一口奶,有时吃不上,村里哺乳的女人看不下去,接过孩子帮着喂,都骂那女人吃了迷魂药,丧了人性。
这事传得越来越大,有人汇报给了老丁。
老丁犯难,这种事控制不好会出乱子,批评霍针,霍针又没干什么。老丁不愿直接批评,喊霍针喝酒。
霍针进了屋脱鞋上炕把酒盅端起来。老丁问他,那女人咋回事,咋认识的?霍针说,不认识,她一路跟着我,没说过话。老丁说,你要注意影响,事别闹大了!霍针说,我没跟她说过话,怎么注意影响?老丁说,我是为你好!举宣传队以前一个例子,一个挺有前途的演员,被台下一个女人迷住了,被她丈夫捉了奸,宣传队只好开除了他。
这话有些刺激霍针,从大队部出来,他想,老丁什么意思,拿开除吓唬我?还当馆长呢,好赖人都分不清,我想搞一百个女人也搞了。没搞,你凭什么开除我?你不管还罢,你管,我偏要跟她有点儿什么!开除我好了!
晚上散了戏,他把服装整理了装进戏箱,这事以前一直是队里的米小铃干,今天他要自己收
拾,直到台下人走光了他才离开后台。
那女人站在路口,看见他慌得说不出话。霍针问,你哪个村的,叫什么?女人忘了回答,却问,你是不是叫霍针?你演过……
女人把他演过的角色一一数出来,霍针一一点头。他们旁边是小学校大门,再往前是十字街口,月亮在空中悬着,月光洒下来把人脸照得异常柔和。
女人脸色黑黑的,脸颊清瘦,颧骨有些高。她的眼睛好看,很亮,一说话眉毛轻轻扬起来使那张脸生动了。除了胸脯,身上没多余的肉,骨架子清清楚楚。她算不上美人,甚至都算不上中等姿色,不过黑色的眸子发亮,里面燃烧着热情,刀刻般的脸颊上闪着病态的火焰,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霍针想起村里人说,这种瘦人劲儿大——就是性欲强的意思。霍针感受着她的渴望,从好奇渐渐变为冲动,他慢慢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朝女人胸脯戳过去。女人还在哺乳期,乳房自然是丰满的,那根有魔力的手指触到了人心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女人流了泪,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让手指永远停在乳房上,不要挪开。
老丁听到米小玲的报告赶过来,喊,霍针,霍针。
霍针不理。
老丁又喊,霍针,开会了!
女人松开手,推了霍针一把,你去开会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会上老丁再三强调,在宣传队不许谈恋爱,不许跟观众发生不正当关系,他说,宣传队就是宣传队,不是播种机,不是灯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地方。
演员们唰地把目光投向霍针,霍针脸红得像炭火。米小玲狠狠盯着他,她帮他干了好些后台的事。他换戏装,脱下衣服由她收起来,散了戏再给他穿上。嗓子干了,给他递上水壶,饿了,悄悄递给他一块点心。他享受着服务,却不跟她亲近。他也有理由,老丁说宣传队不许谈恋爱。他不跟米小玲恋爱,倒跟外面的恋爱,米小玲很气愤,眼睛像锥子一样剜他。
霍针低着头,躲着全队人的目光。
散了会老丁喊他,他不理,一直走回十字街口,回味刚才的一幕。
他跟女人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被那女人抓在怀里。他用一根手指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忘记了她的不漂亮,她的普通。事后他本该忽略这一切,老丁当着众人批评他,他再也忽略不了啦!
霍针从小就显露出才华,村里来了说书艺人,他一场不落地听,说书艺人走了,他能给村里人重说,一遍一遍地重说,他感觉到不足,他改,改得比原来还好。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就能体味出书里大人们的心理、感情,人们说这孩子了不得,大了怕是要成精。
蒜根子来了,听说他能把书背下,不相信。蒜根子头天说一遍,第二天让他说,他说得一字不差。蒜根子拿着一根棍子敲着地面走,他也拿着棍子在后面学。蒜根子听人说话时一双瞎眼不停地眨,他也学着眨,大人们呵斥他,又被他逗得直笑。蒜根子不光不怪他,反而问他愿不愿意说书,他说愿意。为了让他拜师,他娘对蒜根子格外好,爹死得早,娘在屋里跟蒜根子说话很不自然。长大后他回忆这一切,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不相信娘会看上一个瞎子,娘是为了他。娘不让他叫师父,让他叫二舅。他觉得二舅对他远超过对别的徒弟。也因为对他超过对别的徒弟,他离开了二舅。
从小到大,他听到的都是夸奖。公社、大队都重视宣传工作,他会打快板、会数莲花落、会说评书、会唱二人台,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着,他没干过地里的活,没饲养过牲畜,是人民公社的小明星,没人像老丁这样训斥他。因为这训斥,他偏要再来这里,老丁说宣传队不是播种机,他偏要当一回播种机。